Chapter 008 终幕前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
漫天的星空,如细碎的银屑,拱卫着皎洁的月光,照耀在悠久之城的夜空。
在工业化兴起的年代这样纯粹的星空已经很少见了,跨越整片东陆,或许只有在靠近精灵之森的北地,还能让人回忆起曾经晴朗的天空。
中央广场一带陷入一片沉寂,沿街的商户早早地熄灭了缤纷的灯火,就连附近居民楼也只是亮着稀疏的光。
这里本是悠久城夜市最繁盛的地段,但恰恰因为其位置被涵括于近日宵禁的区划内,如今也是冷清了下来,为了迎接明日盛大的游行而早早入睡。
艾历克斯又一次回到这里,同怀中的少女一起。
……这里也是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时间已经不早了。”少女轻声呢喃着。
“如果你担心的是宵禁的话,我已经买通附近管事的人了,他们很便宜。”艾历克斯淡淡道,“——就是那间办公室里的人,你去过的。”
“那里吗……”少女回忆着与艾历克斯相遇后第二天发生的事,伸出食指轻抵他宽阔的胸膛,“还记得那时我直接在你怀里晕了过去呢……现在就连这样的触碰也没关系了。”
艾历克斯低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呐,就连那次也是你计划好的吗?”
“……是的,那次也是。”
重点并不在于对那一次的承认,而在于“也”。
少女了然而安详地闭上眼睛,感慨似地喃喃道:“就算是现在,你的气息也还是一样平静——‘没有恶意并不代表没有恶行’,就是这个意思吗?”
艾历克斯略微颔首。
“不过就算没有宵禁,我也不能陪你太久啦,明天还有事,他们很快就回来接我。”少女苦笑着,语气却颇为轻松,像是因为普通人家的门禁而不同与恋人久度的,普通的少女。
艾历克斯停下了在花丛中行走的步伐,他们已经站到了花田的深处。
夜色深沉,白日里鲜艳缤纷的各色花卉,此刻都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沸海中心最幽深的海域。
“他们不会来了。”
艾历克斯凝视着少女的双眼,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少女微微一惊,随后又恢复了平静:“果然是这样……”
“——现在还看着你的人,只有我。”
少女攥紧了艾历克斯胸口的白衬衣。
“是吗,是啊,我已经是佣兵先生的俘虏了啊。”
“……闭上眼睛。”
少女依言垂下眼睑。黑暗中她感觉到艾历克斯将自己放了下来,立足于花田深处,又用双手握住了自己肩膀两边,正对着自己。
少女不安地等待着他嘴唇的接近,黑暗中的每一秒都像是有一辈子那么久。
“……可以了。”
艾历克斯并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行为,就让少女睁开了眼睛。
少女带着些许的疑惑睁开眼睛,却被映入眼帘的景色震惊不已——
漆黑一片的花田被点亮了。
像是土壤本身开始发光,自下而上地将所有花卉的叶底、花托渲染上莹蓝的色光。荧光连成一片,整座花坛都被这悠远、神秘的炼金光辉包裹。
粒子状的碎光从地上缓缓飘起,像是从银河中截出一片,蓝光与花卉的缤纷相叠加,变成了深浅不一的蓝紫、浅白。
地上的光描绘出种种花瓣各自不同的形状,仿佛从地上闪耀的群星,与天穹上错落的星空遥相呼应。
艾历克斯站在少女面前,身后是发光的花田,幽幽蓝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面向少女的脸庞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他高大的影子覆盖了少女的身躯,像是要将她吞没。
“这是……什么?”少女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泛光的花坛。
“一个观赏用的矩阵而已,没有伤害,没有增固,仅仅只是好看而已。”艾历克斯答道,“只是节日用的余兴,原本会在明天的夜里被点亮,用来庆祝某人的婚姻。”
“明天吗……那我可能就看不到了呢。”少女苦笑道,“那么,它为什么要在今天亮起?”
“我说服了管事的人……比起宵禁要稍微贵上一点。”艾历克斯耸耸肩,“最后他们用‘临时检测’的名义向上面搪塞了过去。”
“我想问的不是它为什么会亮。”少女抬头看向艾历克斯的双眼,“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要亮。”
艾历克斯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为了让你知道,这世上不只有人类,不只有精灵,不只有神的教义,还有这样美好的风景。”
So?
“所以?”
So…
“所以……”
少女感觉到艾历克斯抓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用力。
——Elope,with me.
“——逃吧,跟我一起。”
——逃吧。
我是多么想要这样告诉你。
精灵已经没有希望,但你还有。
你还有在等待你的恋人,还有我所没有的时间,还有我可望不可即的爱情。
所以、逃吧,离开这束缚着你的种族,离开这玩弄着你的命运,去找到他,然后与你的歌利亚一起。
——逃吧,我亲爱的姐姐。
——逃吧,伊丝特!
……
醒来时,身上束缚着锁链。
残缺的肢体如废品般抛掷于地,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有着一副丑恶笑容的男子望着自己,而自己的口中却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语。
初次见面……主人。
我是……您的——人造精灵第█▅▃▃█号。
无数与我有着相同外貌的同胞被废弃在男子身后,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新生的我。
总有一天,你也会……
我仿佛看见,她们已经失去了一切能源的身体,蠕动着唇齿,向我说出诅咒的预言。
……
……
我像计划中的一样顺利地混入了精灵之森。
……不,并不算顺利,无数同胞用她们的尸体探明了进入精灵之森的道路。
如果连她们的牺牲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话……或许也是一种“顺利”吗?
思考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跟随着前辈的步伐行走在陌生而又熟悉的高塔里
陌生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里。
熟悉是因为有关这里的情报早已在胚胎时期就被写入我的记忆。
为我带路的前辈是早我一届被送入精灵之森的人造精灵,因为没有内应的缘故她们的牺牲要比我们更加惨烈。
但也是因为他们的牺牲,现如今,就连月之咏者的居所都能混入我们的眼线。
我们来到塔顶,一扇紧闭的门扉前。
据前辈说,这扇门后幽禁着月之咏者的女儿,她曾因为一场一意孤行的爱情而在精灵之中掀起轩然大波,此后就一直以半软禁的状态居住在这座塔里。
我一边将前辈的陈述与脑海中的情报一一重合,一边暗想道。
爱情吗,多么愚蠢的词汇,这份天真总有一天会为她与她的种族招致毁灭。
前辈轻叩着推开了门。
门内的陈设简单而素雅,很有精灵的风格。透过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能远远看见精灵之森的边缘,乌兹纳达山脉连亘起伏的曲线分割出天与地的交界。
窗前是一席床铺,一名少女倚靠着坐在床上,美丽的金发随意地散落在肩背,只以背影对向我们,目光投向窗外广袤的世界。
“小姐,这是您新任的女仆……”
前辈与我确认过无数次的开场白萦绕在耳畔,我却恍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看着少女美丽的背影,还有她身前四方的世界。
与落地窗上过于辽阔的风景相比,少女的身影显得是如此单薄,仿佛顷刻间就会被世界的宏大压垮。
她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呆滞的我,露出了比身后的景色更加美丽的、少女的笑容。
“你好啊——”
她的声音明朗而欢快,不带一丝被幽禁多年的阴霾。
……
……
少女有一条很宝贝的吊坠,据说是当年那场爱情的见证。
吊坠的做工很粗糙,勉强能辩认出一个人类举臂成十字的形状。不必说精灵的艺术品位,即使是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也是下乘中的下乘。
我不能理解少女为何会这样喜爱这枚吊坠,无论怎么看,这枚吊坠都配不上她的美丽。
——你还小,不懂事。
少女一边抚摸着吊坠,一边微笑,看向吊坠的目光比平日里看向我时更加温柔。
我确实还小,从被制造出来到现在不过几年的时间。但我所拥有的知识或许比眼前的少女更加庞大,为什么会有她懂而我不懂的事?
还是说,这就是主人没有给我灌输的东西、被主人认作“没有价值”的知识?
——所谓礼物啊,手作的心意要比外表重要得多哦。
——嗯。
我点着头记下了这段无意义的知识。
或许将来某一天,我会理解她的意义。
……
……
月之咏者每次来跟女儿会谈,都会以大吵一架结束。
实在是很难想象,平日那个温柔的像水一样的,连重话都不曾说过我一句的少女,在被父亲触及名为“爱情”的底线时会失态成那个样子。
即使是说谎也好,作出一个妥协的姿态,就能结束这幽禁般的生活。
明明这样就能不再守着那扇一成不变的风景,去亲自拥抱每天只能观望的世界。
——去认识更多人,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被她的光芒感染。
想到这里时,不知为何,内心突然一痛。
不想让她离开这里,离开自己在的这里。
——她被幽禁着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一种罪恶感压抑在心头,深刻于心中的、她阳光般的笑脸更让我感到羞愧。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月之咏者抓着什么东西快步走到楼道上,少女惊呼着跟随他冲了出来,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能眼见着父亲将它狠狠地抛向高塔下,仿佛无边的森林。
月之咏者没有留下一句话地离开了,被禁足于塔顶的少女掩面哭泣。我第一次见她哭,哭得这么伤心,仿佛遮天的雨云,蒙蔽了太阳的光辉。
——不要紧,让我去找。
我无视了少女的劝阻,趁着夜色避开了别人的视线进入森林,这对我来说才是本行,只是太久的女仆生活让我有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真的可以忘掉,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构成我灵魂的基础,对神明的信仰,对主人的忠诚,也许就是从这时起,裂开了一道缝。
……
……
我找回了那枚吊坠,黑夜与深林给寻找带来了许多不便,让疏于锻炼的我吃足了苦头。拖着一副疲惫又狼狈的躯体,吃力地爬上高塔,爬向她所在的地方。
见到我时她吃了一惊,连忙拿着毛巾来擦拭我的脸,又打算为我准备洗浴用的热水,看到我身上的擦伤时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眼泪马上就要落下。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要做的是驱散遮蔽太阳的乌云,我想要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明媚的太阳。
于是,我拿出了那枚吊坠。
她的表情凝固了,却没有笑出来。她紧紧攥住吊坠,像是下一刻它就会像那个恋人一样离他而去,眼泪如落线珍珠一样滚滚而下,比失去了它时更加激烈。
我不知所措地楞在那里,主人给予我的知识不足以让我理解少女眼泪的意义。
她捧着吊坠忘我地哭泣着,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与那枚吊坠,没有我。
我捡起了她扔在地上的毛巾,默默擦净了脸上的尘垢。
为什么我会这样……难受。
明明已经帮她找回了吊坠,暴雨总会歇止,太阳依旧晴朗。
主人啊,请你告诉我,涌动在我内心的这黑暗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嫉妒吗?
裂缝又一次增深,裂向灵魂深处。
……
……
那一夜之后少女与我亲昵了许多,时常异想天开地要求我做一些奇妙的小道具。
尽管许多时候这看起来更像是大小姐无厘头的任性,但可以被她所依赖的事实却总是令我欣喜不已。
——呐呐,能帮我做一个“不用从床上爬起来也能看到窗外的望远镜”吗?
——潜望镜?前些天已经做好了,就在你床底下。
少女呆了一下,随后又撒娇似的追加道。
——能不能多加点调节倍率啊、转动方向啊的功能?
——我可不是“蓝胖子”啊……小姐你也不要变成“小雄”吧。
“蓝胖子”跟“小雄”都是某部话剧中的角色,“蓝胖子”经常为“小雄”提供各种各样便利的道具,企图把“小雄”变成一个废人,堪称儿童版的《浮士德》,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不过你的手可真巧呢,什么东西都能做的样子。
少女打岔转移了话题。我微笑着领受了她的夸奖。
如果这些炼金知识,能为少女所用,我只求主人当初能给予我更多。
但像这样平凡而美好的时间还能继续多久呢。
……
……
前辈被抓住了。
连同她在内的许多同胞都被发现,我们在精灵内部安插的眼线被拔起大半。
所幸我没有暴露。
被前辈引荐过来的我,本身存在着诸多疑点,就算没有确实的证据,也会被调遣到更加无所谓的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少女的笑脸吧。
本应该是这样的。
少女与父亲又吵了一架,不再是为了远在天边的那名爱人,而是为了近在眼前的我。
得益于少女的信赖,我作为计划的独苗留在了精灵之森。
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是在为计划得以继续,还是为了可以在少女身边陪伴更久而感到庆幸,现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
月之咏者并没有轻易放过我,为了证明我的忠诚,他将我带往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我见到了前辈,还有许许多多的同胞。
他们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只有游离着的微弱呼吸还能证明他们尚存于世。
前辈看到了我,艰难地用我们之间约定的暗语比出口型:
——我们没有出卖你。
月之咏者将处决用的短铳交到了我手上。我知道这时应该怎么做。
前辈离世时的表情宁静而安详。但我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新生时见过的幻象——
总有一天,你也会……
我仿佛看见,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温度的身体,蠕动着唇齿,向我说出诅咒的预言。
……
……
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少女也好,精灵也罢,已经被人类逼上了绝路。
同意他们的联姻,将逐渐被教会的势力侵蚀。拒绝他们的联姻,将召来更直接更彻底的破灭。
月之咏者已经没有余力同少女争吵,他跪倒在少女面前,用近乎乞求的声音让少女答应她的婚事,无论如何先争取到可以与人类盘桓的时间。
少女第一次动摇了。她的温柔使她无法坐视精灵的危机于不顾。
那天以后月之咏者就一病不起,繁重的政务与心病终于压垮了他日益衰老的身体。月之咏者的头衔被少女继承了下来,作为婚姻的筹码,也作为选择的权力。
时机已至,是时候收紧这布设多年的罗网。
——是时候与少女作别。
父亲的病倒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不轻的打击,对我来说却是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我之同胞的操纵。
我像计划的一样,向少女展现了虚假的希望。
建立一个由人类组成的佣兵团,破坏这桩婚姻,将一切伪造成人类的内斗,从而让精灵置身事外。而她也能以“伊丝特被卷入爆炸生死未卜”的假象,逃离人类的阴谋,逃离精灵的幽禁,继续她当年未曾完成的逃亡(Elope)。
——由我来代替你去死。
这样向她说着,用简单的手法“易容”成她的样子——尽管这本就是我的真容。
她决绝地反对着,即使明知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依旧不愿直视我的牺牲。
——不这样做不行,这是为了所有的精灵,牺牲我只是一件小事。
——牺牲你、怎么会是小事!
她的反对越是坚决,我的灵魂越是在矛盾中撕扯龟裂。
——那就这样吧,我找借口先一步离开婚礼会场,你看准时机再引爆,就不会波及到我了。
——就算这样……
——你难道不想见到“歌利亚”了吗!
少女顿时说不出话来,她的反应让我略感一丝寂寞的悲伤。
但这么一来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了,我拿出了事先准备的各式炼金道具,向少女解释着它们的用法。
这都是我的手笔——主人为我灌输的炼金知识,仅仅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为了让我有三分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谎言。
曾经美好的岁月里为了少女而做的小道具,不过是这句谎言的伏笔。
少女轻易地相信了我拙劣的谎言,拿起了地上的腕表看了又看。
——这只腕表,可以修改一下功能吗?
一如既往地,她任性地提出了追加的改动。
——我希望,无论结局会怎样,它都能自动解锁。
少女的愿望依旧是这样温柔而耀眼。不愿意让任何人受伤的心意,正是她的天真与魅力所在。
——就算只是临时又虚假的雇佣关系,我也不打算,放弃任何一名同伴。
她的温柔是我的毒药。男人丑恶的笑容,前辈安详的笑容,少女明媚的笑容,交织成疯狂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的灵魂终于在撕扯间开始崩溃。
——好的。我的主人。
我向少女微笑道。
……
……
少女剪断了作为精灵的象征,用耳罩与长发遮盖耳朵上的伤口,用佣兵的男装打扮掩藏了盖世的风华。
我提议她为自己取一个伪装用的名字。
——就叫,“歌利亚”吧。
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当年没能同他一起离开的遗憾,就在今天带上他的名字逃离精灵之森来弥补吧。
我微微感到一点落寞。
爱情是这样令人沉醉的事物吗?直到与少女分别依旧没能找到的答案,让我的内心感到些许空虚。
少女想要在临别前留下一点礼物作纪念。
——我想要你。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她被我惊得合不拢嘴。
——做我的姐姐。
我补充道。
——我们早就是姐妹啦。
少女无奈着苦笑道。
——又不是亲的。
——比亲的还亲。
——跟亲的一样亲就够了。
我倔强道,她摇着头,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坚持让我再选一件。
称呼跟名字总是会被遗忘的,所以要有东西让人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不应该忘记的东西。
——那就……
我怀着半分的恶意,指向她胸口的吊坠。
那是我可望不可即的,所谓爱情。
……
……
我的灵魂缓慢而确实地崩坏着,或许是作为人造的生命已经到达了极限,又或许是作为神的修女心怀异念的惩罚。
最先开始的是感觉的错乱,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它们时而消沉,像行将就木的病体,又时而激荡,像回光返照的透支。
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在错乱的五感中变得格外准确敏锐,但其结果却是对感知中所有“恶意”千百倍的放大。拜此所赐我陷入了长久的恐惧,无论是与谁接触、无论是多么微小的恶意,都在感知中化作叫嚣的魔鬼,几乎要吞没我的精神。
主人唤醒我时的笑容。月之咏者递到我手中的短铳。来往的男人隐藏在端庄面目下的邪念。
一切一切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回荡,我不可遏制地对男性这种充满权欲与攻击性的生物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抗拒。
但作为她的替身,我不得不每天每天地与前来悠久之城的各国贵宾产生交集,与名义上的未婚夫出双入对地出没在各种公共场合,来向世界宣告这次婚姻的神圣合理,为七天后的转折埋下伏笔。
我的精神日渐崩坏着,计划的制定者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是否要废弃我——在离开了精灵之森的当下,他们随时可以用新的替身来换下我的存在。
——你们知道一具人造精灵要烧掉信众们多少圣金币吗!
——她的情况根本不足以撑到计划结束!
——那就等她出事了再换!现阶段我们根本没有其他可以像她一样完美伪装成伊丝特的个体!
这是当然的,这么多个岁月,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学着她的一举一动,猜着她的一念一想,怎么可能是用炼金术强行写入的记忆可以代替的?
我努力地表演着她的角色,去实现人类的计划,去奉行神的指令。我还不能被换下,我还有未尽的事情。
我在一场酒宴上发现了合适的目标。
那是一名年轻稚嫩的魂座骑士,他显然还不够成熟,不加掩饰地从眼睛里透露着欲念,恶意仿佛滔天的洪水。
我强忍着不适,端着酒杯接近了他,脸上装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迷人微笑。
——听说,公子是一位骑士呢。
……
……
这种徒有家世的人总是很容易**纵,只是一个虚假的承诺就哄骗得他心甘情愿地偷偷开出魂之座,前往少女的所在地。
我将置她于死地。唯有如此她才有生路。只有死亡的威胁,有可能动摇她拯救精灵的执念,有可能让她在绝境中萌生从不曾有的退意。
只有以杀死她的决意,才能让她选择逃走。
在人类的计划之下,无论少女能走到哪一步,精灵的沦陷都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若失败,我将代替她,作为真正的公主完成婚姻,在我死后又会有新的替身作为人类的傀儡在精灵族内部里应外合,逐步蚕**灵之森。
她若成功,将在第七日的最后被捕获,由我向世人揭露“一切”,她的恶行将成为人类发动战争的借口。
她将知晓所有真相,诅咒着为精灵带去破灭的自己,诅咒着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的我,然后在人类手中悲惨地死去。
精灵已经没有希望,但她还有。
她还有在等待她的恋人,还有我所没有的时间,还有我可望不可即的爱情。
——只要逃跑就可以了。你与自由只有一步之遥远。
只要放下精灵的身份,放下拯救的执念,逃出这座被命运诅咒的城市,你就能与曾经的自己只能观望的世界热情相拥,就能前往这片没有尽头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歌利亚。
然后,我的秘密也将随着你的逃亡被永久尘封。
人类为了继续操纵他们来之不易的傀儡,将把你逃亡的事实、还有人造精灵计划,列为最高的机密。
然后,你将永远只记得作为妹妹的我。只记得陪你度过了无数美好时光的我。
——这就是,我的愿望。
所以、逃吧,离开这束缚着你的种族,离开这玩弄着你的命运,去找到他,然后与你的歌利亚一起。
——逃吧,我亲爱的姐姐。
——逃吧,伊丝特!
……
……
“逃吧,跟我一起。”
眼前的男人向我宣告着。
明明就在刚才还利用我布下了残酷的陷阱,明明就在此时还向我说着私定终身般的蜜语。
他的身上依旧没有善或者恶的颜色,像是要与身后的花田、头顶的星空融为一体,只剩下世界一般纯粹的广袤空旷。
就像从少女的房间里,从落地窗向外所见的风景,悠远而辽阔,包罗了我爱着恨着的森罗万象,却又不属于我自己。
——啊啊。
在骑士失败之后,我就失去了窃听的信号。毫无疑问,她已经发现了我做的手脚。
然后,聪明的她能猜到哪一步呢?不论如何,仅仅是被她怀疑着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干脆就这样去死吧。
反正灵魂的崩坏也撑不过几天,这世上也已经没有了可以留恋的东西。
与其活到最后一天被她看见自己坦白“罪行”的丑态,不如把一切烦心的事情都扔给自己的后继者。
反正我死了,也会有无数代替品。都已经勉强撑到这个时候了,就算继续盘旋在人类丑恶的欲望泥沼里,感受着日复一日的的折磨,为逐渐丧失的感觉与生机而担惊受怕,又有什么意义呢?
神说自杀者不能上天堂——无所谓,不管身边的人是怎么赞颂我的功绩,欺骗了少女这样纯真无邪的人,我都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报应。
干脆现在就下地狱去赎罪吧,不过是早下晚下这么几天的事情。
——将这样的我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是一份未尽的约定。
……
……
与他的相遇,不过是为了维持精神安定的自由时间里,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巧合。
那一日我突然失却的是视觉,错乱中遗失了从少女那里继承的吊坠。
他为我找回了吊坠,即使如此我依旧对身为男性的他避退三舍。尽管没有恶意,但或许只是因为他隐藏的足够深——而这种人的欲念爆发时,只会比常人危险无数倍。
然而这之后的种种,却让我一步步迷失在他的棋局里,这到底是有意的布置,还是无意的巧合,如今已经没有了意义。
不论如何,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吧。
——所谓礼物啊,手作的心意要比外表重要得多哦。
在仅剩的这点时间里,自己可以理解她的意义吗?
曾经为少女制造过无数机巧的双手,因为五感的紊乱而变得比初生的婴儿更加笨拙。
即使如此,一次,然后再一次。将花枝编织成环。
我也想要理解啊,我也想要看到啊。
透过那片窗,少女眼中的风景,与自己眼中的风景,到底有哪里不一样。有了所爱之人的世界,与没有爱的世界,到底有哪里不同——
幽蓝的炼金光辉从地上升起,此花此地宛如地上的星空,此情此景仿佛人间的天堂。
他就站在那片景色的中心,与我一起。世界变得这么小,你我变得这么大。
我隐约明白了,每一次看向窗外,少女在看的,都不是什么风景。
少女在看的,只是你而已。
……
少女注视着艾历克斯,眼中已经没有了迷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神采。
她将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搭在艾历克斯手背上,拉着他的手缓缓放下,交叠掌心牵着手自然地垂在两人身前。
“对不起,佣兵先生……哥哥。”少女摇头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精神崩坏?”
“嗯。果然瞒不过哥哥呢。”少女低下头,“这就是身为修女,却对神以外的存在,抱有爱意的惩罚吧。”
“……是伊丝特?”
“曾经是,你也是。”
“……”
“所以啊,哥哥。”少女苦笑道,“真是很抱歉,我不能陪你走啦。”
艾历克斯突然挣开了她的手,又一次握住她的肩头:“你不懂……我到底有何等程度的力量,不过是精神崩坏而已,只要你跟我走……”
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艾历克斯的唇间,他下意识地停止了言语。
少女放下了食指:“佣兵哥哥,简直就像魔鬼一样无所不能呢。这是要骗我签什么契约?”
“如果神不能如我所愿,我就跟魔鬼签契约。”艾历克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魔鬼也不愿意跟我交易,我就成为魔鬼。”
“明明是一个人类?”少女笑问。
“人类就是这样的。”艾历克斯固执道。
“人类可没有魔鬼那么全知全能。”少女摇头道,“佣兵哥哥也是一样的吧——不然的话,你妹妹也不会是那个样子。”
“你……已经发现了吗。”
“佣兵哥哥不也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吗,彼此彼此而已。”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俏皮,像是抓住了恋人无恶意的小谎,正得意地向对方炫耀着,“不要小看了女孩子的第六感哦。”
艾历克斯点头道:“是我失算了。”
“你还会继续失算的——只要你还在算女孩子的想法。”少女说道。
“比如?”
“比如现在——”
少女突然挣开了艾历克斯的双手,向前扑进艾历克斯的怀抱,两手搂上了艾历克斯宽阔的肩背。
随后立刻收手推开了艾历克斯的胸膛,蜻蜓点水般地离开了他的臂弯所及,在花田中向后跳了几步,优雅地转过几圈。
一沾即去的拥抱,仿佛落花从叶间轻坠。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艾历克斯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身前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片刻的体香。
“……为什么?”他抬头看向少女,不解地问道。
少女停下了旋转的脚步,背对着艾历克斯。
“如果我现在走了,明天就会有替身代替我站到新娘的位子上,然后代替我,向全世界坦白伊丝特小姐的‘罪行’。”
“难道你打算自己去坦白吗?去向伊丝特宣告自己的背叛?”
少女轻轻摇头:“不,我不会的——我将站在那个位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要婚礼开始,他们就没有时间去找新的替身了。”
“可这没有意义,就算替身不出面坦白,只要伊丝特被抓住了,计划一样可以进行。”
“但这有希望啊。”少女笑道,“在我所争取的这区区十几分钟里,伊丝特小姐,能在从千军万马之中逃脱的希望。”
“你根本不懂,他的……他们的计划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就算逃走了又怎样,计划书也好任务中留下的线索也好,总会有指向伊丝特的证据。只要明天她确实潜入了城主府,只要事态发展到人类要组成包围网,就会有无数方法证明伊丝特是个意图炸死各国政要来满足自己逃婚愿望的恐怖分子!”
他的声音终于有所波动,第一次从中听出一点人类的味道。
“那么……你能阻止她吗?去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包括我的身份。”
少女仰面看向头顶的星空,恍然出神道:“这样一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她都只能在明天之前脱离任务了吧。”
少女说着转过身来,月色照耀之下,她脸颊上纵横的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与嘴角不见一点勉强的笑容格格不入。
“……所以,佣兵先生,拜托你。”即使泪流满面,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迷惘,“请接受我的委托——去阻止姐姐吧!”
少女很清楚,事到如今唯一可以阻止伊丝特的方式就是告诉她一切,然后由她自己来选择,是要与精灵族一起毁灭,还是从这悲哀的连锁中挣脱,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即使,让少女知道了自己的真身,只要可以拯救她,如今也已无关紧要了。
“如果姐姐愿意放弃,那么我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少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换上了一副笑容,带着半分难以言说的妩媚,一步步走近艾历克斯,“到那时,佣兵哥哥,我们就可以……”
她伸手抚向艾历克斯胸口。
那只柔若无骨的柔荑,却在半途被包裹着黑色皮手套的大手握住,一寸也前进不得。
艾历克斯直视着她的双眼,深吸一口气:“我……做不到。”
少女的媚态转瞬即逝,苦笑再次浮上脸庞:“……我知道的,佣兵哥哥期待的是任务的完成,又怎么可能会让计划核心的姐姐就这样走下舞台。”
“我……有着无法让步的事情,必须要在这场闹剧的终幕完成。所以为了让这场戏演到最后,牺牲是必要的。伊丝特也好,精灵族也好。”艾历克斯喃喃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步。伊丝特必须出现在他们的陷阱里,为至今为止的一切画上句号。”
“就连我,也要牺牲吗?”
“如果你的愿望,成为我的阻碍。”
“——所以,请不要再说什么要我逃走的话啦。”
艾历克斯一愣,未曾想到少女的反应。
“佣兵哥哥有想过吗?我逃跑之后把事实向姐姐倾诉的可能,还有人类因为来不及准备替身而放弃或者更改第七日布置的可能。”少女将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向耳后,“不管是哪一种,都可能对哥哥的计划不利吧——你是赌上了这样的可能性,来为我创造逃跑的选择呢。”
艾历克斯沉默不语,松开了握住少女的手。少女自顾自地轻笑一声,伸向他胸口的手指转而升向头顶。
“明明是不能让步的事情,还要拿来赌这点几率……”
艾历克斯的个子高出她许多,少女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拍到他的头。
“真是……无可救药的,大傲娇,大笨蛋。”
“…………”艾历克斯低下头,任由少女温柔的抚摸。
“但是,很像一个人类——不,是像所有活着的生物吧。”
少女举累了手,缓缓放下,耸着肩膀偏头一笑。
“大家都是这样的啊,只要活着,只要还有所求,就会不停地成为别人的阻碍,不停地为了自己的愿望赌上些什么……因为大家,既不是神也不是魔,只有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力量,却要面对这整个世界的不自由。”
艾历克斯低头看着少女没有阴霾的笑脸:“对不起……我拯救不了你们。”
“到最后,我们能拯救的也只是自己身边的人而已。”少女摇头道,“对我来说是姐姐,对佣兵哥哥来说……是妹妹吗?”
“是——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却因为我的缘故……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双生子吗?这还真是……看不出来啊。”少女讶然道。
毕竟艾莉丝怎么看都只有十二十三岁的样子,而艾历克斯却沧桑不似少年。
“七年。”艾历克斯道,“我欠她七年——一个普通的女孩,本应最幸福的七年。”
“七年吗,七年啊……”少女看向星空感叹着说,“这确实不是七天就能赶回来的差距呢……‘我们能拯救的也只是自己身边的人而已’——我站的,还是不够近啊。”
“已经足够了——只是你一个人的话。”艾历克斯向少女伸手,“你……愿意被我拯救吗。”
少女凑上前抓住了艾历克斯的手,俯下身子在他指尖蜻蜓点水地一吻,随后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开一步,露出了叫天上的星月、地上的群芳都要黯然失色的,太阳般的微笑。
“——你已经拯救我啦。”
艾历克斯看着被少女吻过的指尖,半晌说不出话,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叫艾历克斯,艾历克斯·玛那希,妹妹的名字是艾莉丝。”
“艾历克斯、艾莉丝、玛那希……”少女闭上眼睛回味着他们的姓名,“玛那希(Manasseh)……‘不信神明的王’、‘使自己遗忘’,似乎是个很有故事的名字呢。”
“你的名字是?”
“——偶然路过的少女A。”少女促狭地笑着,“人造精灵可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就算有也是临时的假名,我要你记住我的人,才不要你只记住一个编号或者假名。”
“我会记住的。”艾历克斯郑重地许下承诺。
“还不够,称呼跟名字总是会被遗忘的——何况现在就连可以忘记的名字都没有了。所以要有东西让人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不应该忘记的东西。”
少女从怀中取出了一顶已经被压瘪的花环,用双手捧着举到眉前。像侍女为晨间醒来的君王献上冠冕。
艾历克斯接过花环,沉吟了片刻,却不戴上。
“这可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时间不多啦,再不回去,他们怕是要连夜召开会议弄具替身出来。”
“他们可没这么效率。”艾历克斯摇头道,一手提起花环,一手捻开被压得不成形状的花瓣。
他的手很巧,绣花似的手法不像一名粗犷的佣兵,倒像一名久居闺中的小姐,过不多时花冠便重现了方成型时的娇艳招摇。
少女捂嘴偷笑着,迫不及待地想看艾历克斯戴上花环的样子。
艾历克斯看着她这样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你先闭上眼睛。”
“嗯。”少女依言闭眼,期待着睁眼时的景象。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把什么东西举过头顶,衣袖与身衣摩擦的声音。
艾历克斯道:“可以了,睁眼吧。”
少女睁开眼睛,却见艾历克斯正对着自己,两手举过自己的头顶,目之所见并没有花环的影子。
艾历克斯轻声道:“鲜花当配的是美人。”
她轻呀一声,赶紧抬头往头顶上看,却已经避之不及。艾历克斯轻轻松手,满缀的花冠轻巧地落在少女头顶。
娇艳欲滴的是她头顶的鲜花,更是花下的美人,少女的娇颜在花环的衬托下更显美丽。
像是女王戴上了冠冕,一时间星与月与花,都要为她黯然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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