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秋天将尽，雪莉盗贼团已经度过了最后的危机，这一年再没有人饿死，也再没有人在偷盗活动中丧生。
源源不断的美味从姐姐手下诞生，每一件都显得温柔而又充满热情。我们尝过用黄泥包裹起来烧制的大火鸡，尝过世界上最美味的鹰嘴豆浓羹，吃过奇异的毛毛桃子，苦涩的青艾酒，甘甜的帆立贝，甚至见识过传说中的巧克力鸽子派。这些奇迹般的宴席都由姐姐一手操办，她穷尽想象，为几位穷弟妹创造了最好的生活条件。
其他人都做不到这点。我们在屋后盖了一间小厨房，在门后堆满各种不能吃的食材。每个人都尝试过用魔法石制造食物，但狄多只能造出各种各样的低等金属，尤利的杰作永远是跟流通的纸钞一样破破烂烂的空贝壳，而皮洛士搅拌的结果是一团臭哄哄的汤水。
至于我，我根本不敢在放入魔法石的红化阶段插手。因为无论何时，我的心里想的都只有姐姐。我的全部心力都用来思念姐姐。
很快大家达成共识：只有雪莉姐姐和马里安有食物炼金的才能。每次姐姐休息的时候，马里安就会端出他方方正正、齐齐整整的杰作——毫无特色、全无味道、硬邦邦的生面团，吃下去绝对会便秘。最后，我们在饭点前把马里安赶了出去望风。
能够造出美食的，只有姐姐，我们永远的雪莉姐姐。
当然，姐姐最拿手的还是芜菁汤，用中层矿井里的矾土制成。一到傍晚，我们的第二顿饭都是芜菁汤，汤料的花样每天都不重复。冬天过了一半，盗贼团的每一个人都变得白白胖胖的。
西恩那下坑层的每一个人都在消瘦。夜晚外出劫掠的强盗一个接一个饿死在活报戏剧场上。今年的冬天依然寒冷，晚上突然惊醒的时候，能听到大片大片的冰柱从坑顶坠入活报戏剧场，发出无数箭矢射进水池的声音。
为了预防落冰而建造的隐藏街道启用了。这些街道依然倾斜向深处延伸，但是大部分都建在夏季街道的正下方，用天然凸出的硬土顶遮蔽。它们和通常的街道不同，从活报戏剧场一路向上，能够跳过中层的中产阶级居住区，直达摄政官邸前的巨大铁门。
数十名弓箭手沉默地守在铁门里，黢黑的铁弩从铁门的空档中伸出致命的箭头，指向从底层蜿蜒而上的民众。路只能通到这里，在铁门前的一个巨大沉降平台上消失了。这是哈特格林时代的公民广场。
消磨冬日的人们在广场上睡下，有时候就长眠不醒。人们对饥荒的到来早有预感，但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年突兀降临。今年的秋风来得比往年更早，去坑外耕作和狩猎的人们蛰居在中层的日子越来越多。大坑外面种下的作物来不及收割就被大风一扫而空。
食物不够了。
有一天，在下层街道玩耍的皮洛士慌慌张张地逃回老巢来。几个瘦长的身影紧跟其后。
马里安在门前瞎逛，他站起身来，把皮洛士推进门里，怒视着那几个追赶过来的小强盗。
“你们，滚。”
为首的孩子扬起刀。
“那个家伙白白胖胖的，我们都没东西吃了，让开路，要么把你们的粮食分一点给我，要么就宰了他煮了吃！”
马里安不说话，只是用右手一顶一送，撞在那人的胳膊上。刀子飞上半空，落到底层的活报戏剧场上。
“没吃饱的家伙，还想跟人打？”
马里安沉着脸，一拳接一拳，把这几个瘦弱的匪帮都揍翻在地。
大伙儿都从屋里出来。骚动已经被镇压，皮洛士躲在狄多的臂弯里，紧紧搂住自己的姐姐，脸色变得煞白。尤利轻蔑地嘟囔了一声。
“马里安，把他们都扔到坑里去。”
“等等！不要！”
我的心头一颤。突然间，我意识到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是姐姐的声音。
姐姐走过来，蹲下身子，好奇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恶童们。
“你们在干什么？”
“饿……饿啊……”
“别管他们！姐姐！”我厉声叫道，尤利在身旁皱紧了眉头。
“就知道会这样。”他嘟囔道。
姐姐没有理会我们，只是继续好脾气地和饿倒在地的歹徒们搭话。
“你们，没有东西吃了吗？”
“饿、饿。”
“想要吃美味的火鸡吗？”
“停、停，雪莉姐姐，我们没有必要……”我徒劳地呼喊。
“没关系的，塞纳。我给你们吃的，你们不要再来了好吗？”
姐姐温柔地询问。
“好……饿……”
“真的不要再来了哦。你看马里安，他又高又勇猛，还有尤利和塞纳，诡计多端，得罪我们雪莉盗贼团，吃不了兜着走哦。”
姐姐捏紧喉咙，粗声粗气地威胁道。她转身进屋，端来一大盘红米团子，放到被马里安打倒的男孩身边，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笑，拉着狄多躲进屋子里。
为首的男孩迟疑地捡起团子，疑惑地抬起头。
“你们……”
我和尤利冲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但是所有的混蛋都紧紧捂着姐姐送的食物，鼻血和眼泪沾满了怀里的团子，死也不松手。我们只好作罢，让马里安一手提着一个，把这伙小坏蛋扔回下层的街道上。
雪莉盗贼团藏着粮食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我们的街道上躺满了前来抢夺的坏蛋。他们都没吃饱，完全不是我们几个男孩子的对手。
不过，人实在太多了。姐姐听到我们斗殴的消息，只是皱着眉头，指责我们做得不地道。
“马里安，尤利，那些坏蛋只是肚子饿了而已。”
“那不是坏蛋，是蝗虫，不揍扁他们，就会席卷我们的厨房，多大的量都不够他们吃。让他们吃血吃个够，就不敢来了。”
“你说得有道理，尤利，但我有更好的主意。”
雪莉姐姐加大了锅的容量，她每天制造出比往日多出一倍的食物，趁着夜色，让尤利远远散落在下层的坑道上。每天清晨，下层的盗贼帮们闻到美食的香气，逐香而行，离我们的巢穴越来越远，掏出刀子争夺这些突兀出现的食品。这些动静会持续一整天，直到某个强力的团伙最终占有了食物才告一段落。
姐姐对自己的诡计洋洋得意。狄多却对此大摇其头。
“没用的，塞纳你看，制作食物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也不想想，一到傍晚，除了上层飘下的芜菁汤香，还有谁家会将食物的味道传出去？”
话虽如此，也许是匪帮慑于马里安的武力，也许是随着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旧的强力帮派逐渐被畏惧雪莉盗贼团名声的年轻孩子代替，姐姐的调虎离山计居然延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
我是第一个注意到倒在盗贼团门口那团破布袋的人。当我像往常那样走过去，要把门前的垃圾扔到集中堆放的街角时，破布袋动了起来，从里面钻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
“你是……雪莉的弟弟？”老妇人摇摇头，流露出一丝失望，“能帮我把雪莉叫出来吗？”
“您要找姐姐？”
“不……行行好，我记得你。你是和雪莉一起来我们的客栈前骗吃的那个哈特格林家的人？”
老婆婆张口嘴，尴尬地笑了起来，她的门齿已经掉落，露出黑魆魆的空洞，仿佛通向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深渊。
“我记得啊，小子，在食物还充足的时候，我和老鬼给你们送过十二袋面粉，前前后后，好几年的时间里。老鬼上个礼拜失踪了，我也快饿死了。行行好，让我见见雪莉。”
“对不起，姐姐出去了。”我冷静地回绝了老人的要求。
狄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她一手挽着面包篮子，一手扶着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老婆婆。
老人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双手颤抖着探向身后的狄多：“你、你这身皮肤……是海民吗？没想到还有海民活在西恩那。”
“姐姐不在，你该走了。”我弯下腰，托起客栈老板娘的手。她一把翻过手腕，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走。我闻得出来，是用地中海蜜柑皮熬出来的药剂味道。从你家厨房传出来的香气，这是美食……西恩那没人知道它的滋味，除了我们，除了我们和雪莉……”
“海民是什么？”
狄多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上一代开荒军团从外界带回来的遇难民族孑遗……错不了，你是那时候从外面归来的那几个褐人的后代。”老妇人冷笑着，抓住我胳膊的手腕丝毫不放松。
狄多已经走到跟前，脸色凝重，眼眸中流露出深重的怀疑。
“别听她的，狄多，把篮子里的面包给她，让她走开。”
我的小妹妹低头掀开蓝子上的布，掏出一块雪白的新烤面包，猛地递到老人的脸前，腾腾的热气一下子冲上她的眼睛。老人痛苦地低下头。
“拿着。然后告诉我，海民的其他事情。”
“狄多！”
“我不要这面包。我不要……”
老人艰难地喊着，饥渴的唾液从她参差不齐的牙缝间滴出来，落到硬土地面上。“我要见雪莉一面，我要告诉她一些事情。”
“没什么事情可以告诉她的。请离开这里，不然我就让马里安过来了。”
“海民从哪来，他们都会什么？”
“别捣乱，狄多！这不是深究你的身世的时候！”
“雪莉是开荒军团的唯一后裔，我马上要死了，让我见她，让我告诉她，她是谁——”
老人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胳膊中。“还有你——假哈特格林家的，不要害怕我会让雪莉离开你。没有人能够逃离西恩那，没有人，让你的姐姐知道这些，请让你的姐姐知道……相信我，这个秘密不足以拆散你们！”
我的心一沉，双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不，无论是什么秘密，都不能让姐姐改变——不能让她接触任何所谓的秘密。
但已经晚了。
“让我知道什么？婆婆？”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松开了我的手，踉踉跄跄地后退一步。姐姐快步从屋子里抢出来，一把扶住她。
“是你，雪莉？让我看看……真像，越来越像。”
“像谁？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人？”
“不，我不认识。但我尊敬他，雪莉，我来告诉你，你继承的就是他的血——西恩那第三代开荒军团团长的女儿啊。”
雪莉姐姐疑惑地低下头。我握紧拳头，正准备冲上前，把这个带来秘密的老妇人带走，一双僵硬的手放到我的肩头。
“让她说吧，塞纳。多知道一个秘密能多一分收益。”
“闭嘴，尤利，一个秘密背后有百倍的风险。”
“但你不能让姐姐停下来。没有人能阻止她做傻事。”
“告诉我吧。”姐姐的话音里永远有一种能让人安静的力量。尤利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冲过去。已经不能阻止了。
老婆婆安静了下来，握住姐姐的手。
“你是那个人的女儿。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的父亲、兄长还有年长的子辈都曾经追随他，他们自称开荒军团。”
“开荒军团？是把海民从外界带回来的集团吗？”狄多契而不舍地追问。
“不。海民是顺着他们的脚踪来到西恩那的。因为这一辈勇敢的男人们——没有一个活着归来。”
“你是说我的父亲也……”雪莉喃喃自语。
老婆婆侧过头，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句，而是朝着狄多，自顾说了下去：
“海民在风暴的中途遇到了他们。当时秋风来得比往年还早，从海民的篷车后面追上来，夺走他们的辎重，把他们赶到死亡边缘。开荒军团把自己的帐篷让给海民，让他们来西恩那避难，顺便把自己的信物交给深坑里的亲人。”
老婆婆又转过头，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雪莉。
“这些信物，有长在西恩那深坑外的香甜蜜柑，药材和珍奇的矿物，这是外部世界的馈赠。但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开荒军团的领袖，带回来一张地图，要交给他的爱人和宝贝的女儿。”
老人颤抖地把指头探进怀里。
“我们保管着这个秘密，关心着团长的遗属，却没有把地图交给他的爱人。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西恩那。开荒军团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斗不过盘旋在外界的大风暴。对幸存者来说，离开西恩那的地图是太大的诱惑，是足以让人去送死的诱惑。我们以为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只想让大家在西恩那好好地活下去……但那是饥荒开始之前的事了。现在我是最后一个了，在饿死之前，我觉得还是把地图交给雪莉为好，至少它还是一个希望……”
老婆婆伸进怀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脑袋耷拉下来。
“老婆婆？老婆婆！”
“好饿啊……”
狄多把刚才掏出来的面包再次伸到老人面前。她只是贪婪地望了面包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这就是我们给你讲的故事里的香气啊，外界的蜜柑汁混合小麦面粉烤制的蜜柑面包……如果早一点能吃到，如果早一点……我都没有力气吞咽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伸进怀里的手一直没有掏出来。她脑袋一歪，躺倒在雪莉姐姐的怀里，断了气。
狄多一把将老人的手从怀里拉出来。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错误百出的字句：
“对不岂，凯希，我巴地图拿走了。还是不药让雪莉知道倒歪届的路为好。等我找到量食回来再说吧，你的，老鬼。”
“有人把地图拿走了！”狄多生气地大叫。她站起来，跺跺脚，一头钻回盗贼团的屋子里。
我挣开尤利的手，冲到姐姐身边。姐姐还抱着死去的老妇人，眼睛呆呆地望着街道的硬土地面，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万分悲伤。
“如果让她早点吃到食物的话就好了。如果早点……”
“姐姐！不是这样的！就算是那样，老太太的寿命也到了极限。别为此自责！”
“我并不是自责，塞纳。”姐姐喃喃说道，“只是不开心。我爱西恩那，我从小就是被这些老人们宠爱着长大的。就算真的有那张地图，我也不会离开西恩那。这里是雪莉的故乡，每个人都是雪莉的亲人。”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如同薄暮刚刚升起的明星。
“西恩那才不会被饥荒毁灭呢。塞纳、尤利，我们放出风声吧，让大家都能在雪莉盗贼团这里得到活下去的食物。”
“卖钱吗？”尤利问道。
“让每个人力所能及地付出代价吧。”雪莉说道，“实在吃不上饭的，就别收钱了。但愿他们能够善意回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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