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吊篮停在一个引水渠的桥下，水动装置在轰响着。但水渠里能流动的残水已经不多了，吊篮的旅途只能到此为止。
皮洛士抱着头坐在旁边，听见狄多跳出吊篮的动静，连忙缩起脖子，哭丧着声音叫道：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收到绳子的信号时已经控制不住装置了。”
狄多啧了一声，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好了，也不怪你。别害怕了，姐姐还在这儿呢。”她转过头，往水动装置内部看了一眼。
“绳索长期不用，往下制动的钢索磨断了，难怪控制不住。可恶！那该死的西恩那人！”
我失神地在旁边坐下。“什么时候再下去一趟。我们得救出雪莉。”
狄多沉吟了一下。
“我们没有办法了。吊篮已经坏了。下面都是弓箭手，而且一直往上搜索我们。只能往上走。”
“再往上走就出坑了！外面可都是风暴，我不去，我不敢去。”皮洛士害怕地叫道。
“皮洛士，我们现在没有办法，躲一阵就回来。不会死的。”
狄多生硬地安慰着皮洛士。她是头一回全盘充当雪莉姐姐的角色。
“为什么我们不先回开荒军团避难地去？躲过两天再下去，也更方便？”
狄多脸色一暗。
“回不去了。”
“啊？为什么？”
“为了夺取这只吊篮，我把负责它的引水渠上水引到了别的地方，这才能在它上升的过程中迫使它停下来。”
“姐姐把吊篮上的人踢了下去。姐姐有点凶恶。”皮洛士嘀咕着。
“闭嘴！”狄多愤愤地说道，“这个西恩那没有好人。而且那也不是……”
我叹了口气。
“然后呢？这跟避难所有什么关系？”
“不巧，引走的水道造得有点匆忙，水漏到控制泥盖的引水渠上了，把机关压了下去。我和皮洛士出来之后，泥盖从后面自动关上了。”
这下可好。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
“对了。我找到了这个东西。”我掏出那张开荒军团地图。狄多双眼发出了光芒。
“太棒了！我不管你从哪弄来的。我们从里面可以找到离开西恩那的路。”
狄多叫道。
当天夜里，我们在离坑顶最近的一个塌方洞里过了一晚。
这天一直到深夜，从西恩那底部隐隐传来了声音。我靠在洞壁上，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终于辨认出那是些什么样的声音。
一个高音喇叭在不断重复着满口法律词汇的摄政辞令。
“只需十天，只需十天……”
那个声音单调地、无力地宣称着什么。我努力去辨认来自西恩那的不祥话语，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只言片语：
“向民众保证……十天之后……审判……女巫雪莉……放心……静候……满意……直到交出粮食……否则……”
我翻来覆去，直到西恩那的广播声消失在晨曦之间。
“他们要在十天之后审判雪莉？为什么？为了让她交出粮食？可是粮食已经没有了啊，魔法石也不在我这里……”
我喃喃自语，突然想起来，是狄多在拿着雪莉的魔法石。我抬起头来。
狄多正借着油灯仔细研究那张地图，眼睛一眨也不眨。
“狄多，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但没用，他们天一亮就会派弓箭手上来攻击我们，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就算我想把魔法石交给西恩那，也不可能保证一定能交到雪莉姐姐手里——你知道，宫相巴不得立即把魔法石藏到仓库里。所以，十天之内，我们首先要甩掉弓箭手，再从坑的另一侧攻回来，亲手抢回雪莉。”
狄多低声说道，语调生硬，像是在跟什么人怄气一样。我侧过脸，注意到皮洛士也爬了起来，身子瑟瑟发抖。
“冷。姐姐。”
“安静点，抱着我，就不冷了。”狄多用酷似雪莉的声音说道，她叹了口气，把皮洛士拉到身边，吹灭了油灯。
“养精蓄锐吧，这样才能为雪莉报仇。”她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的狄多身上仿佛冒出了冰冷的寒气。皮洛士在她怀里扭动着，一点也感觉不到暖意。
“好冰。”皮洛士抱怨。
狄多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交织着愤怒和疑惑。
“这些冰……银闪闪的……姐姐……”皮洛士的声音低落下去，细细的鼾声终于从两姐弟所在的黑暗中响起。
我思索着雪莉的命运。姐姐她会怎样？十天之内，我们真的来得及摆脱追兵，把雪莉救出生天吗？
就算能逃出西恩那，雪莉姐姐和我们又能去哪里？
冰冷的风暴在洞外咆哮，折磨了一整天，我再也支撑不住了。黑暗从眼皮底下袭来。我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眼睛刚刚能够适应环境，狄多就招呼我们走路。
走在坑壁的野路上，偶尔往下张望，还能看到弓箭手的队伍。这些蛇一样的行列紧紧咬着不放，一路朝着我们前进的方向追过来。
但狄多信心十足，带着我们往地图上标示的野路钻去。大概下午时分，眼前的矮树突然消失了。路到了尽头。
茫茫的天际出现在眼前。我们背贴着背，紧紧在最后一点的坑壁上稳住身体。大风从头上削过，我的头发边上传来一阵恶寒冷。
“那些该死的弓箭手还在往上走。”狄多在风里大叫。
“怎么办！”
“往上爬！”
“没有路！！没有坑壁！！我们会被风切成两半！！”
“有坑壁！！”
狄多大喊大叫。以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标准，狄多的勇气和莽撞都远超世上的所有女孩。
“在——哪——里——”
“看——风——的——形——状——”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风吹过的形状。
风是扭曲的，有的地方甚至在半空就分开两段，完美地绕出一个圆柱形来。怎么做到的？突然间，我明白了——
“是冰！！！——”
“没——错——风——里的——雨——冻——成——了——冰——顺——着——走——”
“会——摔——死——”
“不——会——”
按狄多的提示，摸着脚下，我找到走在前面的狄多经过时扔下的一个鞋套，上面有用魔法石炼成的奇异铁刺，性质奇特，遇到冰面就立即陷了下去，牢牢吸附在上头，拔出时又非常顺畅。
“炼金术真是个好东西。”我嘀咕。
皮洛士却抱紧了我的大腿。
“我不上去了。我害怕，别让我死，我怕，我怕，我怕。”
最后的油灯在他手里颤抖，我看不到里面的灯火。
狄多等我们不到，又爬了下来，听到皮洛士在哭泣和抱怨，脸色变得铁青。她盯着对面冰壁的油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冰川上的油灯？”她哼了一声，回过神来。
“皮洛士，你不上去，我就把你捆在矮树上，这样不会被风吹下去。别害怕，弓箭手一时也不会上来。”
“不上来……你骗我吧？要是突然杀上来怎么办！”
“害怕的话就跟上来，我不等人。”
狄多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上去。
我只好低下头安慰皮洛士。“狄多就是嘴巴硬，这是激将法。等会我们爬上去，她一定会在上面伸手来帮助你的。”
“姐姐会的。”皮洛士迟疑了半天，往下方走过路留恋地看了一眼，终于肯跟随着我往冰壁上爬去。
不出我所料，狄多果然在最难爬的一段等着我们。她冲着我伸出手。
“个子大的先上来，别挡路。”
我拉着她的手爬了上来，正想弯下腰学着狄多的样子拉起皮洛士。
突然，狄多拦住了我。
“让我来。”她的声音冷淡得如同冰块。我愣住了。
皮洛士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高处的我们。
“这里我爬不上来了，帮帮我，姐姐。”
“那就爬下去。”
皮洛士低下头，吓得直叫。
“我做不到，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摔、摔下去……”
“我见过摔下去的人。你记不记得我去夺取吊篮时为什么要踢那个人下去？”
“狄多！”
“闭嘴听我说，塞纳，我家的事你别管，别让我把你失手弄下去。”
我闭上嘴。皮洛士的小脸充满恐惧，定定地望着自己的亲生姐姐。
“为什么？姐姐？”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因为那个人早就死了，被吊在那个吊篮的下方，我比你早到达那里，见到他的惨状。那人身上全是酷刑折磨的痕迹。但他的舌头被自己咬断了。他什么都不肯说，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然后窒息死去。恼羞成怒的敌人把他的尸体吊在高高的吊篮上示众——他是个英雄，不屈的英雄。”
“狄多？”
“闭嘴听我说！我不想让你们看那个人的惨状，所以把他释放了，让他回去。他曾经那么执着地想回去那个地方，总以为在那里能过上称心如意的富裕生活——可这个虚伪凶残的城市杀害了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吗？”
我闭上嘴。我知道了。一阵难过和愧疚涌入心田。
“尤利。我的哥哥尤利。”我低声说道。
狄多一时没有说话，泪水在她的脸颊上结成了冰。
“我把你们都当作家人。因为只有你们才配当我的家人，米莉、马里安、尤利、雪莉，还有你，塞纳。你们都是这座城市最好最善良的人。但你不是，我的亲弟弟皮洛士，你不配当我的家人。”
皮洛士哭哑了声音，他抬起满是冰渣子的脸。
“为什么这样说我，姐姐？”
“还记得你说看到尤利的油灯影子留在冰川上吗？你说那是尤利在向下面打信号——撒谎！刚才在下面的冰璧上，你能看到油灯影子吗？没有——你看不到，为了不让上方的风顺着冰壁产生的气流扑熄灯火，油灯的挡光板必须背着冰壁，因此，从宿营地这边根本看不到冰川上的油灯光。
“所以，只有当你站在冰川上，尤利站在宿营地的那一侧，你才有可能看到尤利的油灯光。而这，就是你当时的证词——你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皮洛士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自然地颤抖起来。狄多深深地吸了口气。
“所以，当时走出泥屋，攀到冰川上，从高处用灯光向下方的弓箭手打暗号的，是你而不是尤利——别以为我没发现你在学习暗号方面的才能；发现了叛徒的，是尤利而不是你——尤利睡在门边，大概看到了你偷偷出门。他拿上铁斧，走上冰川，向你询问，是你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了冰川。尤利用铁斧敲住冰崖，掉在下方街道上，被弓箭手抓走，这全都是你的过错。”
皮洛士尖叫起来：
“我没有！我不要故意要推他的，我是害怕，我只是轻轻推他一把，想从他身边跑开。我错了，姐姐！”
狄多深深叹了口气。
“是吗？你是害怕了吗？你一直都在害怕，是我没照顾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雪莉姐姐？出卖她你得到了什么？”
皮洛士犹豫了一下，抬起可怜巴巴的脸蛋。
“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可怜的、天真的、邪恶的孩子。
狄多摇摇头。
“可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任何恶人的真心愿望。”她举起手，那个魔法石项链在手心闪闪发亮。
皮洛士惊叫起来，双手双脚一阵乱动。他无助地朝自己的姐姐伸出手，眼神闪过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
一只亮闪闪的银饰从他的手心滑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饰品，它旋转着，落入风中，像一朵花，一朵银色的浪花。
“救我，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狄多没有说话，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她定定地看着皮洛士滑下去，看着他绝望地大叫着，被狂风卷起，消失在无边的雪霙里。
一滴晶莹透亮的泪从半空坠下，变成了闪光的冰晶。
“我不听……我害怕……听了会原谅你……会冲下去把你抱起来，安慰你这个天生的恶人……”
狄多哽咽着，在冰上缓缓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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