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格林尼治时间,七月十九日上午六时三十分。
大西洋联邦属,夏威夷群岛。丽思酒店。
“一杯冰茶……”
手柄型方向控制杆的手感不错。为了防止误操作而放弃了触摸感应式的方向控制方式,这副轮椅的配置很人性化。
“不加糖……不加冰……”
行走轮的移动非常顺畅。看起来是在座椅底部装设了电磁铁,借由对斥的磁场来消除行走轮和座位连接部位的摩擦。整副轮椅的骨架由高张力碳纤维制成,这样即使使用了包裹着实心硬质橡胶的无辐轮也依然轻巧防撞。克劳德用右手食指搭在方向杆上,操控着轮椅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加一片柠檬……”
说话的是坐在会议室西侧沙发上的一位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的男士。不知是否出于有意,即使是在凌晨他也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西装的胸针上刻着联邦调查局的缩写,如同在刻意强调着他联调局成员的身份。被修身型的西装包裹着称得上健美的身材,这个眉目间浸润着过分老成气息的中年人却既没有按照联调局标准佩戴微型耳机,也没有携带武器甚至是手表。
他的种种迹象都表现得像一个高级文职官员。这是一种熟练的,让人心情放松的举动,一种信号——看,我没有带武器,也不会伤害你——他正用酒店会议室里提供的圆珠笔在膝盖上摊开的一个文件夹里写着什么。
与其说是一个文职人员,不如说是一位心理医生。克劳德决定换一个词来形容面前的人。他就差没有让自己在沙发上坐好,然后照着经过漂亮设计的诊断单按部就班地循环抽问不下三十种奇怪的私人问题了。不过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他们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获得信息。对于智性的人类之间,交谈是更好的方式。
时差颠倒的幻象让克劳德甚至怀疑起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轮椅电机的摩擦声将他唤回现实。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的上午——相对而言,夏威夷的时间却慢了整整一天。自己应该将表调回去吗?频繁地跨越时区让他感到疲倦。他驱动轮椅靠近会议桌,把喝了一半的冰茶放在桌上,然后绕过桌子去拿咖啡壶。
或许他不该把时间对回去,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忘记这几天来到底在干什么。
“好,我记下了。”
交谈开始了。联调局的官员合起摊开的文件夹,朝着克劳德背向他转动轮椅的背影笑了起来。
“有趣得很。你都记下些什么了?”
克劳德感到没来由的好笑,他笑了好一会才收起笑声,伸手握住了咖啡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浓缩咖啡提神。
“以后你点饮料的时候,就不用和这里的服务员提那么多要求,直接报名字就可以了。”
联调局官员将写上文字的纸片从文件夹里撕下,折起,放进胸前的口袋。
“那还真是周到,我很感激。不过,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进展得太快了一点?我还没有和你熟悉到要把你加入私人联系簿的程度。”克劳德驱动轮椅去拿装牛奶的壶,提起来却发现陶瓷制的小瓶子已经空了。他苦笑了一声,打开糖罐往咖啡里加了五块方糖。
“唔,你说话很有意思。”
“彼此彼此。健身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不是吗?”
克劳德舔了一口咖啡,太烫,而且太甜。于是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不去想它。
那位官员用手摸着脸上修剪整齐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挺有道理。不过经常坐在电脑前面是一件需要腰肌的活计。”
“点鼠标也挺需要腕力。”
联调局官员点了点头,用手中的圆珠笔朝克劳德点了点。
“你也一样。经常去河边的那家健身房是吗?米尔先生?”
“他从没去过,我去的倒是上游的那家。”凯瑟琳·勃朗宁插话道。
“不错,上游的那家。看得出来,女士。你的身材不错。五角大楼挺空荡的。有机会到匡提科来。”
“过奖。没有称身的衣服倒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的西装不错,很合身。”
“制服而已,克扣年薪的回报。”
联调局官员露出略带职业性的微笑。不过明显的是,他的工作里可没有将这个表情列入指导手册。
“言归正传吧,亚历山大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改行为他们工作了?”
听到克劳德的话,这位联调局的官员愣了一下。
“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我是……”
“霍特。霍特·亚历山大。为国际刑警组织工作了二十一年的资深探员。如果我说错的话请指出来,这些可都是你的荣耀。你的特长是连环杀人案件。洛杉矶的案子破得很有技术,新德里的也是。新型神经毒素,这个排查可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很有毅力,持之以恒,不愧是警界楷模。身中过四发子弹。麦格韋公司生产,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抓住了古维腾·奎可洛。那个案件的关键就是那四枚贫铀弹头。谁都怀疑是臭名昭著的另一个通缉犯安普姆下的手,你却不这么认为。你的坚持得到了回报,盘踞在加勒比海上最大的跨国毒品犯罪集团最终分崩离析——你的功劳。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不是你最成功的案子,却是最拼命的一桩案件。正因如此你被毒贩追杀,对外早就不用这个名字……请不要太过谦虚了——霍特·亚历山大先生。”
“叹为观止。”
“显而易见。我好奇的是你现在的工作。”
“这对你不是什么秘密。你倒是说说,我现在正在为谁工作?”
“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组织’(No
Such Agent,即国家安全局NSA))。你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你是什么时候和他们联系上的?亚历山大先生?”
对凯瑟琳抢白似的提问报以默许的态度,克劳德继续把玩起座下的轮椅,让它原地旋转起来。直到凯瑟琳用脚踢他的椅背才停下。
“NSA只是个技术支持部门。”
“敢监视‘终端机’的组织,想来只有NSA一个了 …….”
“勃朗宁女士,‘终端机’并没有拥有无限制的权利。为了保护国家的安全,你们可是签署了协议的……”
“那样的话,和其他的官僚组织有什么区别......”
“ ‘终端机’就算不妨碍国家安全,也不能对联邦政府部门的所作所为妄加干涉吧。”
“你这话真是岂有此理……”
“好啦。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克劳德用手指敲了敲轮椅的扶手。
“与你有关系的,是需要我合作的事情的性质。这一点没错吧,亚历山大先生?”
克劳德缓缓开口,“如果国土安全局(DHS)当真与这件事有所关联的话,想必不用来找我,你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对这个答案报以轻轻一笑,霍特·亚历山大摘下了墨镜,把手中的笔放在了沙发上。
“看来我在你们面前说不了谎。不过事先说好,我可是被聘请的。”
“不是志愿的还真是遗憾。”
“我开始他们合作的时候比你想象得更早。”亚历山大向前弯下腰,手肘搭在膝盖上,双手环扣在鼻尖前。“早在你出名之前。”
“那么,你就是来聘请我们的了。”凯瑟琳说。
“是的。勃朗宁女士。”
“偷看女士洗澡也是你工作的一环,是吗?”
“当然不是。”
他双手摊开,做出无辜的表情。
“我只能说,你们合格了。”
“那就好。说明我们还够格和你合作。”
“不胜荣幸。说实话,并不是NSA需要你们,而是DHS——”
“需要我们与他们合作干两件事。”
凯瑟琳打断了他的话。
“第一是爱德华兹·埃文斯。”
“第二件事情…就应该和秘密结社安德尼斯(A.D.O.N.I.S.)有关了。”
克劳德补充道。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M说的了。不出我所料,看来‘奇迹的M’的真实存在果然不止一人。克劳德·米尔先生。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眼确认这一点……”
“不,你错了,M代表的是——‘米老鼠’的意思。”
克劳德率先笑了起来,接下来是坐在会议桌上的凯瑟琳,最后亚历山大也绷不住脸,先是低头暗笑,然后伸出手,和克劳德互相指着对方大笑起来。
II.
格林尼治时间,七月十九日,三时四十五分。
月黑面,机密坐标。
长久以来就隐没在月球背对其母星的一面,这里的重力理应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脚下合金制造的大地所传来的吸引力总是容易让人忘记这一点。这座螺壳状的岩山内部所装设的模拟重力装置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得到修复,并如是制造着让人误认为是在地球的大地上行进的幻觉。坠落到月球表面的巨山之底化作碎片,以此处为圆心向外绵延数百公里,形成了壮丽的碎石阵。
用不那么正式的语言来评判,十五年前的战乱仅仅击碎了这座岩块的底锥。从功能性方面来说,已经无法复原的部分只有已经化作粉末的轨道维持装置。巨石的内部并没有受到毁灭性的损害。
只要施以最小限度的修复,解决已经损坏的动力部,这座巨山内部依然可以像十五年前一样发挥它应有的机能——兵工厂、船坞、发射平台。不过这些攻击性的设施大多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并不是当下最优先的修复重点。
将总控制室周围改造成可供大量人口长时间居住的生物圈再造工程已经进行了十年。所有材料都是从送向火星圈进行生态改造的工程款项里抽取积累而来。火星圈已经开始将地表的城市连接起来,作为将火星北半球大面积地球化的前哨站向外扩张。和这种规模的改造工程相比,这里的改造就要轻易得多。考虑到长途运输的损耗,运向火星圈的物资实际上超出了建设的需要。在精准的计算机程序控制和审计局的默许之下,截流部分资源作己之用是一件隐蔽而轻松的工作。
在旧主控制室为球心的基础上,向外扩展一百米为半径的圆球冬眠舱已在战争结束后一年建造完成,并成功在主控制室内再造了接近地表的重力加速度。经过十五年的漫长时光,这座以主控制室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生态圈已初具规模。在有机自修复玻璃的保护层外面,可以看到悬挂着人造太阳的苍穹和全周天环绕主控制室第二温室壳层的有重力生态圈,和第三壳层外的的无重力实验雨林。经过第一阶段基因改造的植物已经在主控制室外围编织出自己的王国,经由生物工程培养的土壤吸附在主控制室壳层上,并作为培养胚孕育着出生于无重力中的新生命。从这个角度看,旧城塞的主控制室,如今已经成为新家园的控制核心。
出于舒适度的考量,主控制室最外围也被分成了不同的环形区,并镶嵌着低重力的球形舱块。在球舱内是主控制成员的个人居室,向内的环区是中级指令部,穿过无重力的冗长走道,最内部悬浮着无数全息投射窗口的空间,就是这座城堡主人最隐秘的房间。
“军械库四号的观测所来电:‘殖民地建造者’已经同‘阿波罗三号’接驳。”
合上为了打发时间而自球舱带来的书本,雷克斯·德·拉尔夫起身向端坐于房间中央的假面男子汇报。
“幸苦你了……Sir. Ser……或者说,应该称呼你为拉尔夫博士比较合适?”
“在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同志,没有必要用其他奇怪的称呼了。查尔斯。”
雷克斯将书本放在面前的控制台上,环顾整个房间,露出了微笑。
“好吧。”
夏利安·查尔斯松开环扣在胸前的双手,向后仰躺在主控制室中央巨大的旋转扶手椅上。被银色面具上蓝色防眩镜遮盖的双眼,仰望着面前自全息投影仪射出,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屏幕。
“通向主处理器的最终安全锁已经有多少被破解了?”
“百分之三十,阁下。”
留着深褐色短发的中年人将座椅从面前的控制台前推开,侧身回望高踞于主控室中央主座上的夏利安。
“似乎还欠缺一些条件才能继续深入破解系统的防火墙。”
“看来,这遗产非吉尔伯特·迪兰达尔本人的指令才能解锁。歇洛尼姆斯先生,你觉得会有谁能接触到迪兰达尔本人的秘密呢?”
寇特尼·歇洛尼姆斯低头沉思了片刻。
“要我说的话,恐怕是‘智慧女神号’上的乘员,雷·泽·巴雷路。基于他和迪兰达尔的关系,他很可能持有一部分最终的密钥。”
“一部分是指?”
“通向主处理器的安全锁只有一个,但密钥却不止一个。或者说,是对应这个安全锁的密钥被拆成了许多份,就算得到了除一份密钥之外的所有钥匙,都不能推导出最后一个钥匙来解除最终安全锁。虽然,通过十五年来对这个系统的了解,现在我们的确能够推导出少数的一部分密钥,并一步一步解锁,这才获得今天的成就。不过如果要继续破解,就需要找到被分给其他人保管的钥匙。其中一份很可能保管在他的手中……不过,迪兰达尔并非组织的核心成员,就算我们已经拥有‘终端机’寻得的信息,如果最终安全锁需要他私藏的秘密的话,我们的情报仍然有所欠缺……
“最主要的缺憾,难道不是巴雷路本人已经被确认在十五年前的决战中失踪至今这件事吗……”
雷克斯补充道。
“雷·泽·巴雷路吗……”
夏利安沉吟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弗拉卡家也有可能参与其中吗……真是有趣,组织会有可能利用那个狂妄的男人吗?不过如果是他,那就更有意思了。”
他冷笑了一声。
“那也无妨。只要这座‘弥赛亚’的部分功能现在能够使用,最终安全锁被破解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拥有的时间很多,方法也有不少。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对于主处理器的解锁就放到最末优先顺位,目前犯不着这么着急。”
夏利安用缓慢,平稳的语调终结了和寇特尼的对话。
“拉尔夫博士,现在这里的工厂区和武装模块的功能已经全部恢复了吧?”
“是的。反射镜一号和二号已经可以使用,反射镜三号目前也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四号的建造计划也在实施中。至于防御方面,光波反射镜和主炮环上的三座二十米级粒子束炮台的修复也已经完工,虽然不是最完善的武装,但对付可能出现的反抗者是不在话下的。”
“实验室的搬迁呢?”
“组织从本国抽调的人员已经在前往这里的途中了。”
雷克斯看了一眼空中的屏幕。“也就是说,用反射镜和‘公正号’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在边境建立起新的研究设施了。”
“要将还在建造中的‘殖民地建造者二号’送向边境,以及‘彼岸’,就要应用更大面积的匿踪装置和更加强力的加速装置。在新的加速装置完工以前,反射镜的建造也要加快步伐。”
“请你放心。目前的地球圈,并没有人能够拥有探测我社新开发匿踪装置的技术。”
“不过,就这样放任拉格朗日一点宇宙港给那些人,三十三人议会可不会坐视不管哦。”
寇特尼插话道。
“歇洛尼姆斯先生,你不用担心。”
夏利安低下头。用面具下的目光俯视着整个控制室。
“华肯中校从奥尔德林带来了好消息。火星方面也愿意同我们合作。这样后勤和资源就暂时不需要我们发愁了。这样应该能让三十三人评议会好好闭上嘴才对。和PLANT之间的事物就交给他们去应付,现在我们最首要的任务,是尽快恢复‘残骸’的功能。”
“这么说就好像要放任一片混乱的地球圈不管,一股脑地乘上不知何时才能完工的方舟逃到太阳系的另一端一样,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拉尔夫老爷爷……”
屏幕上亮起的警报打断了寇特尼的评论。
“是来自近地轨道观测站的报告吗?”
雷克斯走近身旁的控制台,将经由侦查卫星传递而来的讯息,自全息投影放大显示在空气之中。
“不过,对于地球来说,可没有这么悠哉的时光了……”
面对着不断闪动变换窗口的屏幕,夏利安低声自语道。
“阁下,地球圈的事就放心交给他们来解决吧。”
雷克斯转身回望主座上的铁假面。
“由他们来替我们切除在世界上蔓延的病毒。”
“辛苦他们了。”
“和我们同样,他们只不过在行驶自己的使命而已。”
雷克斯轻抚着手指上的激光戒指,满意地笑了起来。
III.
“就是这个小东西吗?”
凯瑟琳用镊子轻轻地从桌上的小盒子里拈起一枚只有数毫米见方的金属块。金属块在从演示文件用的聚光灯下闪烁着略显诡异的暗紫色光芒。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化着光泽的深浅。凯瑟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枚不过米粒大小的金属块,好像那是著名雕刻师亲手打造出来的戒指上镶嵌的宝石一般。
“女孩子就喜欢闪光的东西。”
克劳德轻声笑了笑,凑近霍特耳边耳语。两人露出会心的微笑。
“是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它的确从‘绯红自由’上向外发射过电磁波讯号。只不过这个环境下信号能否接收到倒是一个问题。”
“要找到这个东西,应该是用了SQUID类的装置吧?”凯瑟琳把金属块放进铅制盒,盖上盖子后还给了霍特。
“是 ‘倾听者(Audientis)’这一类的装置吗……”
克劳德低声自语道。
“具体的探查是由NSA负责的。”
自觉这句话颇有推卸责任的意味,霍特连忙补充了几句。“不过DHS也有权审查他们的报告。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试试。”
“拜托了。”凯瑟琳转身将纤长的双腿收起,双手环抱着腿,让整个身体蜷坐在会议桌上。
霍特转向克劳德,“这枚金属块,似乎利用了未知的工艺手段。”
“何以见得?”克劳德挑起了眉毛。
“这不是我的专长,所以具体的我也不太懂。不过你看,这是个电波发送装置,所以里面应该是一个复杂的结构。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小的金属块里面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但内部的情况他们昨天捣鼓了一夜没查出来。据说这个外壳似乎覆盖了一层电磁屏障或是之类的东西,就连X光断层扫描也失败了……”
“你们手上没有伽马射线成像装置或是之类的东西吗?”
“克劳德,你看,我完全可以把这玩意交到你的实验室里……”
“没那个必要,我如果想要的话会来拿它的。你继续。”
“……我复述一下NSA的意见吧:这个金属外壳是究竟由什么物质构成的,现有的仪器也不能断言,或许,注意,仅仅是或许,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地球上不存在的物质。”
“监听‘终端机’的,没可能是外星人吧……”
“至少这玩意是个人造物体,这是没有争论余地的。没有任何金属能‘自然’地放出可变频率的辐射。”
“是常温超导体吗(1)?”凯瑟琳换了个姿势,盘腿坐起来,歪着头想了想。
“Green Terra 劫持环境峰会的飞机时DHS不是回收了什么东西吗?”
“已经确认了是劫机犯的计划书。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传真一份给你。”
“那我可能是记错了。”
“我就先不提传真件的事了。霍特先生,你看过计划书吗?Green
Terra究竟想将那架飞机开到什么地方去?”克劳德向霍特提问。
“计划书……它现在在NSA高层手中解密。不过DHS掌握的情报显示,根据航迹判断,Green
Terra所劫持的飞机,飞行目标应该是红海一带。在这个前提下,现在至少DHS的调查委员会都认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亚历山大港的展览会。”
“真够奇怪的。”
克劳德将轮椅向会议桌挪动了几厘米,伸手将桌上的手提电脑拿了过来。
“就你们给我的资料而言……并不能断定Green Terra和ADONIS组织之间的关系。”
他驱动轮椅去拿放在桌子另一侧的马克杯。
“除非爱德华兹·埃文斯和ADONIS有所关联。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吗?”
“在他死后有不止一个的情报组织搜查过他的住宅,他的实验室和他的办公室。因为爱德华兹·埃文斯——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天才。”
“听起来有点矛盾。”克劳德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吞下一口过分甜的清咖啡。以后绝不能再放糖了,就算光喝劣质过滤纸渗出来的咖啡豆水也不这么干了。
“不,没有人要求一个天才一定要为世人所知。”
“听起来有阴谋的气息。我认为大众文学会异常青睐这样的题材——名不见经传的科学家,暗地里正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实验……”
“好吧。你赢了,他在学术界的确比较有威望,我应该早说这一点的。”
“那就称不上名不见经传——”
“我没空和你咬文嚼字。我用词一向很准确——‘名不见经传’这个形容再恰当不过。他‘闻名于世’的研究在流体力学领域。但他的威望可不是来源于此。我说得明白一点……”
霍特从身旁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克劳德。
“他曾在G.A.R.M.孟德尔实验室——那个世界上最高尖端的基因工程实验室——工作。”
这是一张黄褐色的照片。看起来很脆弱,像是长久浸泡在某种液体之中,底片已经完全半透明化,人物像是影子一样粘在背景板上。它有一股淡,但刺鼻的药水味,被牢牢封死在一块硬脂塑胶板内,防止它因为震荡碎成粉末。毫无疑问,这是从经历生化危机(2)时的孟德尔实验室里抢救——如果那个行动也称得上是抢救——出来的少数文物之一。
照片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的脸部图像被烧成了一个洞,看上去像是被高能激光打穿了过去,烧焦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另一个人的白大褂上。那是个将近中年的金发男子,面容硬朗,却带着无比憔悴的表情。他看起来不愿意接受合影。
“我认得他。”
凯瑟琳从桌子上跳下来,滚到沙发上,靠在霍特身边。
她伸手指着这个人。
“孟德尔生化实验室的主任——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大概是五四年……或者是五五年。我记得是大恐慌(3)时期拍的。”
“‘神之铁锤’吗……”克劳德喃喃自语。
“那时间差不多能对上。他应该是主任——尤连·响博士。”
“响博士?那个被蓝色宇宙……”
“谣传。”凯瑟琳抬起指着照片的食指,在空中轻轻摇了摇。“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蓝色宇宙是谋杀响博士的凶手。他——我是说我父亲…迈卡契·勃朗宁少将。亚历山大先生,你应该认得他。”
“是的,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个军人。”
“勃朗宁参与过这个案件的调查?”
“包括那场‘所谓的’生化危机。是的,不过很可惜,这项调查没能持续多久。滋滋——”
她调皮地用牙齿挤出收音机发出的吱吱声,成功地逗笑了霍特。至少这时他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
“不出三个月,X光就把这个卫星扫了个遍。多省事啊,所有宝贵的生体信息都给扫干净了。于是调查无疾而终。后来也没人去想这件事。叮咚——结案啦。”
“那么他,我是说,勃朗宁先生现在还有这方面的资料吗?”霍特吸了一口气,双臂在脑后交叉起来,躺在了沙发上。
“调查给了个没什么用的解释: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蓝色宇宙,同样也没有直接证据否认蓝色宇宙的罪行。”
“于是我们听到的都是第一种解释——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蓝色宇宙参与此事。”
“大恐慌时期会要求人们需要并接受这样的解释。”
霍特说,“然而现在没必要了。”
“看起来我们扯出了一条三十多年前的悬案。”克劳德喝了最后一口咖啡,实在受不了它的口味,太失败了。
他驱动轮椅把咖啡杯放在了桌上,用力向桌子中心推了推,以免让自己顺手拿到。
“那么这个人不会是……”
“你猜对了。响博士旁边的那位年轻人就是爱德华兹·埃文斯。他当时只有十七岁。”
“调整者……”凯瑟琳低声说出了口。
“换个说法。”
“天才。”克劳德的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用右手托着头。仔细盯着这张照片。
“他们在孟德尔干什么?”
“研究‘基因改造的优化方式’。”
“我们换个话题吧。”克劳德让轮椅原地转动起来。
“为什么?好啦,快停下,我看着头晕。”凯瑟琳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抓克劳德的轮椅。
“做个报告,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张照片的。全部资料——DHS关于这个人的全部资料。能找到的都给我找到,原始资料最好,二手三手也没差——统统送到我的办公室……”
轮椅的灵敏度很高,我爱死这玩意了。凯瑟琳扑了个空,克劳德恶作剧般笑了起来。
“好了,你最好也能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或者你直接把我拉过去问一问,看看我们能不能把这个无疾而终的案子再拾起来。”
“先让我抓到你再说。”
轮椅迅速绕过了桌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该我提问题了,亚历山大先生。DHS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爱德华兹·埃文斯这号人的?”
“看来你已经习惯发号施令了,M……不过,不是我们关注——好了,米尔先生,够了。你也是个大人了,停下来吧,我看着也头晕。”
“二比一。”
凯瑟琳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克劳德的轮椅,并把他拖向沙发。
“勃朗宁女士,你来解释一下吧。”
“好吧。”凯瑟琳将自己挪上会议桌,她脱去飞行员靴的双脚钩在克劳德的椅背上,让轮椅不再满房间乱跑。
“是终端机。”
“不让我移动我就没法思考,血液没法循环,你没见过人思考的时候都要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吗?”
“是吗?我可以为你做一套免费的按……”
“不必了。终端机关注他的理由是什么?孟德尔实验室?他的研究?蓝色宇宙和他的爱恨情仇?Green Terra?还是ADONIS?”
“Green Terra把他介绍给我们。”
“我明白了。”克劳德转向亚历山大。“那么你们监视欧文·温德贝里博士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你的思维跳跃得真快。”
“我一向如此。告诉我吧,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关键。你就是为此而来,不是吗?”
霍特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手巾,擦拭起他那金属制特陶思公司的防眩墨镜。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你要做好准备。”
“在DHS利用终端机和凯瑟琳第一次去刺探这位老人家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什么?”凯瑟琳叫了起来,“你说DHS……”
“DHS早就在监视温德贝里了——出于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如果让我猜测,应该和‘国家安全’有关系。他们利用了终端机的网络,利用了你——凯瑟琳·勃朗宁,这个参议院、侦探和军官的女儿,这个掩护恰到好处,因为只有你才能办到,无论是业务素养,还是地位,都能完美地伪装成‘终端机’的行动。只可惜功亏一篑。不过亚历山大先生也可能知道是为什么。”
“我很乐意听你说下去,因为我也没有参与此事。”
“不要推卸责任,DHS的工作就是这样,我没有……”
“这是三角洲一号的指示。”
“三角洲一号?”
“去问她吧。”霍特闭紧了嘴。
“好吧,凯丝。告诉我……”
“第一,别在这里叫我凯丝。”
凯瑟琳用力地在轮椅背上来了一脚,差点把克劳德震出轮椅。
“我道歉……”
“第二。你该好好问问你面前的人。他绝对是其中的一员。”
凯瑟琳用深绿色的双眼紧盯着霍特深陷于黑暗中的眼窝。
“因为我不想把私事扯到任务上。”
“好吧。”
霍特点了点头。
“你应该知道了。M——不是作为克劳德·米尔。而是作为M的一份子。”
他长吐了一口气。
“三角洲一号只是个代号——一个协议的代号。它代表了国家安全,或者说是世界安全受到威胁。它赋予协议者…权力。”
“于是DHS接受了它?”
“不仅仅是我们。终端机也是,联调局,欧洲情报局都一样——你也会是其中的一份子,关键的一份子。你会接受这个协议,成为其中的一员——M。”
“那在我接受它之前,我必须听到把话说清楚。亚历山大先生。我知道欧文·温德贝里博士是终端机的死对头,他很聪明,一眼就看出凯瑟琳是终端机的人,所以她才没有拿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他给自己的父亲写了封信,任务到此就结束了。不过老勃朗宁却把它给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呢?第一,终端机对他并没有兴趣,或许是出于老勃朗宁的个人原因——兴趣全在爱德华兹·埃文斯身上,而你们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才把我——这个名义上和终端机没有任何交集的人请了过来。你们早就在这背后观察所有事情的动向了。因为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DHS更有发言权了。Green Terra和ADONIS,还有那么多谋杀案——这一切都让你们紧张——所谓世界的安全不保。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他是如何威胁这个世界的安全的。”
“你知道ADONIS了,是吗?一个一群疯狂的科学家联合?”
“是的。”
“欧文·温德贝里和ADONIS没有直接的关联。但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了解这个组织最全面的人了。你和他的谈话应该确认了这一点。”霍特深吸了一口气,向前探出身子,凝视着坐在桌子上的凯瑟琳和她身旁的克劳德。“你们也应该有所感觉。欧文·温德贝里正在进行危险的研究。”
“危险的研究?请你说明一下,亚历山大先生。”
“他说自己在寻找‘生物学的圣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就是‘种子’(The Seed)……”
“…而在Green Terra的计划书内,它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代号。”
“这么说的话,AEON公司……”凯瑟琳急切地打断了亚历山大的话。
“我们没能阻止他们。现在这群人音信全无。带着我们都没有摸到边的‘种子’消失了。AEON公司承包生物工程业务,它已经犯下许多战争罪行。”
“战争罪行……”
“包括但不限于:人体改造以及生物体武器化——赛博格武器。包括代号为‘化身博士’(Avatar)的杀伤性武器。我得到这些资料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交过手——就在皇家图书馆的地下——这是个漫长的故事,有空你可以看我给你的任务笔记。”
“他们想要温德贝里做什么?照你的说法,‘种子’应该已经完工……除非……”
“除非它并没有完工。这是个吸引温德贝里博士的幌子……”凯瑟琳低下头,轻轻咬着拇指。“传说ADONIS
拥有‘生命树种子’的资料。”
“然而化身博士们却杀了他。”
“误杀。”霍特冰冷地插入他们的对话。“根据麦克米兰上尉的证词,温德贝里是想让你做诱饵——他故意拖延你的时间。你的反应救了你一命。于是你成了Avatar们的目标——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你得到的那个东西——名册,ADONIS成员的名册。”
一丝疑惑划过克劳德的脑海。
“名册……”
他还没有看过那本书。为什么能断定那就是ADONIS的名册——可问题在于,如果它不是名册,又会是什么呢?
“是的。DHS需要这份名册。ADONIS——不管它和Green Terra之间有什么勾结,不管它有什么计划——我们都要防患于未然。”
“那是因为你们只有这个选项。”
克劳德用手指摩擦着下巴。这样或许的确能让他的血液循环。
“请说明白一点。”
“你们交叉对比了那些谋杀受害者的资料了,对吗?他们和ADONIS毫无关联。
“我们需要再做确认。”
“的确,要再做交叉对比。你们考虑过是‘化身博士’干的吗?想必这样的解释太简单了一点……埃文斯是克隆人的可能性呢?”
“第一,没有证据显示‘化身博士’参与了袭击。第二——克隆人设施在全球范围内也就那么几个……抱歉,我有一个紧急电话。”
霍特抬起手表示歉意,同时起身靠近会议室的门口。那里有一台经过良好加密的电话。
“是的……是我。是贝克特拉直接的指示吗?是……一项一项来,按紧急程度……什么?!”
他跳了起来,差点摔倒。面部肌肉紧绷,面色苍白,冷汗直流。太不像他了。
“此事当真吗?这……”
他几乎瘫倒在电话旁边。
“你还好吗?亚历山大先生?”
“当然……勃朗宁女士……紧急电话一向如此。我必须汇报给你们……请原谅,我需要透口气。”
他解开了领带。
“按紧急程度汇报吧……第一:现在欧亚联邦境内的二十座火箭发射平台全部遭到了‘宇宙纪元之风’的联合攻击……”
“这个问题有点严重。”
“第二:Green Terra又来了一次劫持……这次是在近地轨道上的一艘空天客机。第三:一艘核潜艇的讯号在马累(4)被监听到……航迹显示她的目标是……亚丁宇宙港。”
说完了之后,他大口喘着气,伸手去摸咖啡壶,咖啡洒了一桌子。
“请原谅,给我几秒钟,我就能立刻冷静下来。”
“好戏连台啊。“克劳德苦笑了一声。
“显而易见。”凯瑟琳点了点头,转向霍特——他已经基本恢复了理智。
“航迹确定是向亚丁宇宙港去吗?”
“是的。多个观测站,包括‘回线’都已经确认了。是一艘类似于‘鲨鱼‘级的潜艇。有可能是……”
“不管是什么,他们的目标果然是亚丁湾……”
“附近有什么吗?重要人物、设施、设备……哪一个都行。”凯瑟琳松开克劳德的轮椅,从会议桌上滑下来,蹲下身合上飞行员靴上的万能扣。
“我想应该是杰利尔德参谋次官的旗舰‘拉各斯’号。NSA的关键人物,如果你称那种人为‘人物’的话。”
“果不其然。”
“他们来了——冲着宝藏来了。”克劳德暗暗地将手搭在凯瑟琳扶着轮椅椅背的手上,回以会意的眼神,凯瑟琳开口道。
“亚历山大先生,请你离开这个房间。如果你不愿离开的话,请你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什……”
起身推开克劳德的轮椅,凯瑟琳伸手从胸前掏出项链。它的一端连着一枚黄铜色的钥匙。
她向墙壁的一角按动了钥匙上的按钮。
“克劳德,除了不能踩踏板以外,基本的航术操作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
地板平稳地震动起来。克劳德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变轻了。他立刻意识到,这间房间是个电梯。
“如果DHS不能理解的话,这就是‘终端机’的作风。选择在这个酒店和这个房间谈话是有原因的。”
凯瑟琳看着大惑不解的亚历山大,用矜持的微笑解释道。
“这栋大楼是‘终端机’遍布世界的据点之一。我不太放心‘绯红自由’能否安全使用,所以就从帕尔斯先生那里借来了这个家伙……”
地板的震动停止了。会议室西面的墙壁向两侧移开。冷却液、传导剂和机油混合而成的特有气味混杂在冷风中扑面而来。
“哈克雷看到这个非得尖叫起来不可。”克劳德心想。
灰色的可变相转移装甲过电而显示出颜色。映入眼帘的是耀眼如同圣骑士,白色流线型盔甲所反射的氙气探照灯光。宛如被红莲缠绕的白色装甲之间放射出能量溢出时的金色光辉,单膝跪地的巨魔像背后绯红色的的八片巨翼合拢同披风般垂下。如同人类般的双眼摄像头内部放射出初始驱动完成的绿色闪光。它向前伸出有铲土机般大小的巨掌,自头部排气装置呼吸般喷射的热气和引擎的咆哮令它好似拥有生命。
“X20AC型……用于捕猎是一杆不错的猎枪。我看它现在缺个神射手。”
克劳德低声笑了起来。
“并且这个神射手也需要一个好观察员。”
凯瑟琳推着他的轮椅,走向格纳库长而宽阔的栈道。
准星锁定,子弹上膛。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连日来追捕的狐狸终于在大洋之中露出了自己的尾迹。
1)本作设定中于C.E.80年合成的一种人造金属。
2)C.E.68年在孟德尔发生的生物污染物泄漏事件。该事件造成孟德尔实验室全境封锁。
3)指C.E.55年地球圈S2型流感爆发引起的全球瘟疫。
4)马累。印度洋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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