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归悦的第三天，田真像往常一样跑向山上，只是心里又多了件事：她还会在树下么？
来到树下，田真有些失落，周围如往常般安静，没有半个人影。
他蹲在树下，看着昨日留下的脚印，用手轻轻地摸着地上的土。
“嘻嘻——田真！”
突然，凌空传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把田真吓了一跳。
田真立刻站起来，心惊肉跳地环顾着四周：“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答应过他姨母在他十岁前，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名字，认为几乎没机会和其他人说话，应该不会说漏嘴才对。
刹那间，一个身影蹿到了他常坐的那棵大树上，“田真！”一张沟壑满布的老脸，咧着掉了几颗牙的嘴，边对他笑边喊着他的名字。
田真这才认出来那是谁，于是冲着树上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是鬼么？老是神出鬼没的，想吓破人的胆吗？！”
归悦听到这话就说了：“唉，我为什么非得是鬼，就不能是神呢？”
“我还没说完呢……”树下的声音又冲到了树上，把刚停在归悦旁边树枝上休息的一只蝴蝶惊飞了。
“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这话一出口，田真后悔了。
归悦缓缓地从树上爬下来，站稳后整理了一下襦裙，不慌不忙地回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为何常年呆在山上。”
田真瞪大眼睛盯着她。
归悦阴阴嘴笑着，只见男孩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东张西望，似乎担心还有人躲在暗处，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归悦抬头望天，“归悦婆婆小时候很孤独呢，孤独得就像一只小野鸭，心里有苦没人可倾诉。若是有人陪我说说心里话，我会和他分享我亲手做的美食的！”
心里话，没人可倾诉！田真虽然觉得她那番话很恶心，但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他把头扭向了老人看不见的一边问：“你会当做没听过吗？”
听到他这样问，归悦心里暗喜：“啊，你说什么？归悦婆婆偶尔撞聋——”她刻意放大了这句话的音量。
田真面朝一边，眼神游离地用微弱的声音，诉说出埋藏心底多年，那些挥之不去，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感受，想起就会感到难过的往事。
“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在郊内耕作的农民。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我父亲就被抓去服兵役。
当时有人看见他还在田里锄地，忽然有一群官兵来把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都抓走了，临走前连与家人见上一面都不许，走得十分匆忙。
我出生之后，父亲不在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几乎家家户户的壮年男子都被迫去服兵役了，村子里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和妇女孩童。
可是，在几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里……”
说到几年前的寒冷冬天，田真的声音开始哽咽：“母亲……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足足一天，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微微颤抖着身子，情绪变得很激动，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打湿了泥土。
归悦并不意外，她昨晚向榕树打听过田真的身世：“男孩子不可以随便掉泪，快把泪水擦干。”
她把手伸进袖口，刚想递给田真手绢，谁知当话音刚落，田真哭得更厉害了，归悦只好静静地坐在男孩身旁等他哭完。
过了一会儿，田真抽泣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刚才……同样的话，我以前也听过很多次。”
“是令先母对你说的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紧闭双唇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了。归悦花了一番心思顺着孩子的思路去哄他，才使得他开口继续往下讲。
田真的眼睛已经干了，但是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高兴或是不高兴都不能大声说话，就算我觉得很寂寞。总觉得比起拖累他们，寂寞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注视着地上的一片叶子，不经意地捡起了一小段树枝，在地上不规则地画着圈圈。
“怎么一下把故事扯到感受上了……话说，那是因为没有他们，你会更寂寞吧？他们面对生活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你，是吗？”
田真抬起头半垂着眼皮对着她，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见归悦手里拿着土块，一边观察一边摸着下巴低声道：“看来这山上的土壤还真不错！”
归悦起初没有注意，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以及通过树语了解到的情况，她确定这小孩有成为树语者的潜质。
“喂，你听故事听得很开心是吧？我讲到口水都干了！”田真两眼怀疑地直盯着旁边那张老脸。
归悦连忙反应，“哦哦，我最喜欢和愿意说心里话的人分享美食。”
她放下拐杖解下包袱，拿出了两块方形的东西，像是用米饭和其它什么做成的。
田真看着拿出的食物，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梨子，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年糕。”
“年糕？！年糕我吃过，但不是这样子的吧？这看上去很丑，你不会做就不要拿出来给我吃，做得这么难看一定不会好吃。”
两眼双线溜于一侧的黑色眼眸，表明了他心中对眼前食物的不满。
归悦解释道：“这是最原始的年糕，想吃还不一定有人会做呢！如果你不想吃的话，现在可以还给我。”
“有得吃不吃是笨蛋。”说完，田真往年糕上各咬了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归悦心中暗道：一见到别人给你食物，就拿来吃，也不见得聪明吧？
田真吃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伸出手去：“虽然难看，但吃起来味道还可以。再给我两块，我会告诉家里人，回来时遇见一位从远方而来迷路的，语气温和的老婆婆向自己问路后送的！”
归悦皱着眉头：“那样说真不错……可惜，最后两块已经给你了。”
田真惊讶地瞪着她，语气略带不满：“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早点说？我好留下一块啊。”
她移开目光，道：“这个应该怪你自己吧！你又没跟我说清楚，又没问我。”
田真捡起一粒石子，使劲扔出了很远，只听见“啪”的一声，石子被扔进了灌木丛里，叶落同时从中飞出一只大鸟，拍着宽大的翅膀，直向天空飞去，抖落一地深色的羽毛。
“你在生谁的气呢？”归悦笑嘻嘻地问。
田真没有回话，爬到树上又在出神地望着远方。
归悦抬头问：“我说，你老是在望什么？”
田真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遥木。”
归悦眼中眸光一闪，她确实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孩，居然知道遥木的传说，而遥望远方。
“那好吧，作为弥补，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归悦蹿上树坐到田真附近的树枝上，摸着他的头道。
田真两手并用地甩开了她那只皱巴巴的手，“讲故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直接给我点吃的，我会更开心！”
归悦微微地点着头，话中有话地：“果然是啊！我听说爱听故事的孩子，都会变得很聪明的，眼前这位果然是看上去不……”
田真睁大眼睛，他觉察到话里的意思，急忙拉住归悦的衣袖，道：“喂——我也爱听故事的！既然你那么想弥补，那你就快点讲，别老像个小孩似的让人哄你！”
归悦又在心里偷着乐了：嘻嘻！果然，小孩子是很敏感的，我就这么简单地说了句，他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在枕月大陆遥远的古代，有一个神秘的职业，那些人懂得如何与树交谈，他们被称为树语者……”
“得，别说了！”田真在树枝上荡了个秋千跳下树。
“没趣，还以为你会讲神仙的故事呢？我真是高估你了。我天天呆在树旁边，你听到我说遥木，竟然瞎编故事来骗我吓唬我，你安的什么心？”
归悦也赶紧爬下了树追着他，道：“你那是什么不屑的眼神？真是不懂礼貌！我又没说在讲鬼故事，你怎么就一下子断定我不是在讲神仙的故事呢？”
见田真装作没听见不搭理，归悦语气忽然提高道：“我决定了，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我就破例教你跟树做朋友！”她很自豪地说道。
可田真却没有被她的满脸自豪表情所感染，他不屑地说了一句：“这些不用你教了，我跟树已经是朋友了，我不想强迫树木开口同我讲话。”
归悦用拐杖轻轻地敲了他的头一下，“不是这种朋友啊，笨蛋。我是要教你跟树说话！”
田真背脊涌出一股寒意：“老糊涂了吧你？别再胡扯好不好？还有不要随便敲人家的头啊，你以为是用木头做的啊！”他用手抚摩着自己刚被敲过的头说道。
归悦指着自己的拐杖把手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拐杖其它地方都干了，只有这把手还有水分吗？”
“是因为你曾经将它浸在水里。”田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归悦又敲了他的头一下，“蠢材，当然不是！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如果你想知道，就立刻拜我为师。”
“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他直接了当地答复。
归悦把拐杖横在他面前，一脸严肃地：“木是从树上分离出来的，你如果懂得跟树说话，拐杖的秘密自然能够解开。同样道理，果子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树木都很大方，问题是你懂不懂它们？”
难道真的有遥木？
田真遇到苦恼时，偶尔会对着树木说话，然后会不知不觉想起他母亲讲过的那个传说——会帮人答疑解难的遥木。
归悦轻咳两声，瞧了他一眼，见他有点心动，又道：“你若拜我为师，以后我会给你很多好吃的。”
只见，田真一听到这句话后，他也不再犹豫了，立刻站了起来：“既然你那么希望——那我‘勉为其难’认你做师傅！”
勉为其难！也不知道是谁勉为其难？归悦撅起嘴，摇了摇头。
就这样在以食物为先决条件，且没有正式仪式的情况下，两人的师徒关系确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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