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离开的话，你会怀念我吗？我的朋友，夜。”
“没关系。虽然这一程暂时无法与你同行，但如果迫不及待想要相见的话，只需要追逐日月升起的方向。”
“我会在东方大道的尽头等着你，一直——这是罗兰花向蔷薇花发出的誓言。”
滴管，数据灯，玻璃罩，锁链，显示屏。
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一双蓝灰色的瞳孔缓缓睁开，复又合上，毫无意识地继续沉沦于梦魇的怀抱。
…………
[现在。]
今时，帕底修斯平原上依然没有一株盛开的紫罗兰。
……
经过旷日持久的血腥战争，和平终于在东陆联盟与西方诸国签订合约的前提下迎来了。双方在帕底修斯高原上设定停火线，各自却暗中大肆修建堡垒与军事基地，表面依然维持虚伪的握手谈笑。
天空恢复成碧蓝，但是蓝天白云下的土地是荒芜的，被鲜血刻下了清洗不净的烙印。
没有牧师超度亡魂的帕底修斯荒原上，寸草不生。很好，各国的军事家们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干脆直接在染黑的原野上拉起防线，一辆辆机车、魔动车轰隆隆地接连赶来，将武装器械送入低矮的金属大门中，布置好一切的准备工作。
这究竟是和平的确保，还是下一场战争的预兆呢？无人知晓。不过此天对于其中隶属于东罗马皇国的地下秘密基地来说，可是个重大日子。
虽然早些时候有签订过联合进攻的条约，但东罗马皇国是所有出兵国家中实力最单薄的。这也难免，自从288年前的宗教大分裂以来，世界上头一次发生了两位教皇并存的情况；而随着蒸汽机在东方大陆的发明与使用，又逐渐呈现出东西方科技与魔法尖刻对立的局面，世界从此进入了新一纪元。
元历的使用由此而始，替换了原本的西历纪年法，这是旧时代终结及新时代开启的路标。
可是出乎世人意料，新兴诞生的东罗马教会，它的发展却并不顺利，处处受到强大且古老西罗马教会的压制与打击，以致于信奉东教的西方国家已由三百年前的十一国，减少到如今的三国，甚至三个国家之一的托尔凯都隐隐有倒向西教的意向。
与信奉东教国数的减少成正比，东罗马帝国日趋衰弱，令人大失所望。每时每刻，这个曾经强盛得足以与教皇叫板的国家，都面临着边境区域被他国圈占的威胁。弱国无外交，但是东罗马毕竟是西陆的一员，为了保住仅存的名声，本不愿再扩大军费方面开支的国王只好派出了一小部分部队作作样子。
——其实他是屈服于西教的威胁之下。因为西方诸国对东陆联盟的战争，正是西教教皇一手策划的，强大如他，手头上握有所向披靡的圣殿骑士团与十字魔法团，操纵多个国家的一部分政权。然而这样的决策背离了东教的原则，导致东罗马国王与东教教皇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
“下士，把闸门锁上，对！”
“你们，检查其它地方，注意不要泄露任何一处角落！”
“还有你，待在这里，不准让任何人进入！”
凌晨三点，按照生物钟，正是人类最困乏的时间。然而在这东罗马属帕底修斯地下基地中，灯火通明，人来往去，毫不停歇。其中一人该是衔位不低的军官，戴着爱琴半岛特色的灰蓝高顶帽，腰板挺直，对诸忙前忙后的士兵与研究者们指手画脚。
他大声喝问、斥责、命令，却面带焦虑，在总指挥室外的走廊上来回踱步，浓眉紧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是防卫措施做得不够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东罗马皇国设置的基地，采用的是国家最尖端的技术，混合了魔法与科技的结晶。红外线感应、激光切割技术、咒符机关、魔导机械人偶，大厅、实验室、暗道、餐厅，均为获取过皇家荣誉勋章的、君伊大学院教授级的顶级技师所设计，单单从他们的角度就不会漏过任何细节。
那么为什么，居然会有研究品毫无征兆地失去了踪影？
耐不住心中焦虑，乔尼一把从控制台前的座椅上拉起他的副官，在对方怯懦尴尬的眼神中嘱托完剩下的、本应该由他解决的事务。他捋起袖管露出粗壮的肌肉，随手提起一杆军用步枪，转身离去。
深绿军服的色泽消失在无限沉陷而下的回转铁梯。
……
看到十分钟后眼前的景象，乔尼难掩愕然之神情。
东罗马基地的最底层，海拔两千三百米，然而实际上相对于帕底修斯高原，已有接近地下二十层的深度。这里关押的是最珍贵的试验品，既有仿科技也有魔法，但不出意外都是军部的最高机密。
技术的发展势必付出相应的代价，更何况当下。东罗马帝国已陷入岌岌可危之境地，为了加速自身魔法科学的进步，保障在东西大陆的博弈中不至于失利，因而不得不进行诸多危险实验。
东罗马属帕底修斯基地是不错的实验地址。这里是国家最高机密，具备完全的军事防御设施，毋庸担忧资料的泄露。
于是，疯狂的实验家、精神病自闭症患者、变异生物、失控的魔动人偶，于此的地位没什么不同。他们互相对彼此作着实验：实验家将试管扎入动物的躯体，变异完成后的动物脱离了枷锁、将尖利硕大的爪牙扎入实验家的眼睑；直到上层驻扎的军队听闻自动警报迅速赶赴底层，用火枪或咒术射杀所有异常或正常的生命——等到穿白大褂防护面具的清洁工抹去一切痕迹，继续引入漠视生命的怪才与变种，实验便会重新开启。
如此，血腥的报复循环往复。
作为基地最高指挥官的乔尼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身为军人的他，纵使战场上曾独力击杀过数不胜数的士兵，听说后也难免感到恶心。他是有家庭的正常人。这也是他自从领命进入基地以来未曾下过地下最底层的原因。
只是现在教他愕然的，绝非地底通道那变幻莫测的白紫魔导灯、墙面上屏幕所显示的错综复杂的指示图样、抑或引导机械人的呆滞的全息影像。
深红——血液从这位青年陆军准将的靴底延伸出去，一丝一缕，遍布视野；而他终于明白走廊里这般安静的原因了，因为前方的士兵四倒八横，双瞳暴突。
观察周围已无活人后，面色凝重的乔尼从军衣口袋掏出一支烟斗塞入口中。他将步枪托支在地面上，谨慎地退后一步，缓缓单膝跪下，检查起离自己最近的尸体来。
[躯体僵硬，但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应该不久。]
[脸色苍白，惊骇状，颈后有血孔，被利锐固体扎入、深入颈动脉，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
能坐上准将之位，乔尼又怎可能是脑袋被棉花塞满的莽夫。食指松开了对方的眼皮，根据多年前在军校研习过的医科技术，他立即察觉到这些士兵的死因非比寻常。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反抗痕迹。
——但能够拥有被排入这所基地最底层的资本，他们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啊。其中几张面孔，乔尼还记得，是在去年底刚刚举办过的那场酬军宴上。互相举起玻璃酒瓶，高唱东罗马帝国的国歌，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哪怕论比拼酒量也是站到最后、并将昏厥不醒的战友们抬进卧铺的。
眼睁睁看着过道中无数具消逝的生命，红色液体仍如同涓涓细流、淌满瓷砖地面，在任整整四年的准将困惑了。从前他可从来没有碰见过眼下这等光怪离奇的事件，情况比他想象得严重，因此必须……
军官拽下腰带上绑着的魔导通讯器，牙齿咬住撕下上面的封印咒符，默念术语。
“听得见吗！”在通讯器亮起绿灯时，他大声喝话道，“我是三衔准将、帕底修斯基地总指挥官乔尼·布朗，快替我转接李昂斯公爵大人的频道！”
……
东罗马帝国的皇族，如今的军部总理大臣，是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等公爵李昂斯。前面有提到过，今天是这所基地的重大日子——不错，正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将亲自步出帝国首都君伊堡，不远千里驱车来到帕底修斯高原。
理由是检查基地的各项部署情况，检阅驻扎的军队。
但现在准将的抉择大概要令公爵、乃至整个军部失望了。
“什么！你说接不通？那么请直接代我向他留言转告，‘基地内出现了意外的变故，与底层试验品有关，调查处理总和至少需要两天，请公爵大人务必延迟探视时间！’”
念完断开通讯的咒语，乔尼忍无可忍地咆哮一声，将通讯器甩上墙壁。它在撞上的瞬间便被拳头捶击成齑粉。
…………
[与此同时，向东一百里开外。]
该处，或许就是整座帕底修斯高原上仅剩的唯一一座森林了。这里没有被战争波及，不仅因为深藏在地形最复杂偏远的地方，更因为它低洼遍布，沼泽穿插，藏有如影随形的猛兽，会对所有单装步兵的机动行进构成阻碍。
这里也没有名字，唯有阴翳茂密的树林。月光穿过叶片与叶片的阻隔，投射到草坪上，打成四散零落的碎星；溪水潺潺流动，被惊动的野兔从矮树丛中蹿出，身形随即掩埋入层层叠叠的枝叶间。
明月之下时有轻风拂过万物，奏出百转千回的夜曲，吝啬而惋惜。因为如今，整座高原上只剩下这里的琴弦没有被人类的铁蹄踏断，只有这里才能供这样一位孤单又年迈的乐手作最后的栖息，只有这里才能有欣赏它的杰作的听众。
——当然，她也包括于所谓的听众之内。
在这片树林中间最古老、最高大茂盛的那棵巨树的顶端，她轻轻踮着，纤细洁白的脚尖一前一后点于枝叶的嫩芽下，却丝毫无失去平衡而坠落的预兆。
经过早些时候溪流的洗涤，此刻她的身躯愈发显得洁白晶莹，与皎洁月光融为一体。奏曲的风，吹过时偶尔会带起她的缕缕长发，将她身上独具魅惑的蔷薇香气扬出。
这样的气息也许并不属于人类。就像她凭借高度优势望向远方、所看到的那渺远的一座座军事设施时，因为憎恶而露出的两只尖牙。那些灰黑色的结晶，她远远便能嗅出其中的罪恶气味。
一个小时前，她已经逃离哪所黑暗腐败的地底监狱；但现在她仍要离开，离开这座不再是她所曾经认识过、喜爱过、倾慕过的花香之地。
看不到一株紫罗兰了。因此，她要去寻找，追寻她最喜爱的罗兰，追寻她的灵魂的依托。
去哪里呢？
高空中，无数架钢铁直升机螺桨旋动，噪声掩盖了灰蓝双瞳间的短暂沉默。
“去……到东方大道的尽头……”以干涩的发音，长时间不曾开口的少女低头，沙哑道。
因为这是她和我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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