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新纪元4713年6月13日，掩锁堡，掩锁堡公爵官邸。
“公爵大人！他醒了！他醒了！”
朗炼刚一睁开眼，身边陌生面孔的妇人就喊着跑出了房间。
尖利夸张的嗓音让朗炼醒了个彻底。
他从轻麻布毯子里爬出来坐起，检视身上本该因严重烫伤而面部全非的地方，已经生出了完好的皮肤，仅能靠着与周围陈旧皮肤的微弱色差分辨出来。
真正显眼的，是朗炼右手背上的鳞片。
朗炼不愿面对身体里的威胁，并且觉得自己无法为唯尔蒙做什么来挽回罪错，唯尔蒙也不会想要看见他。
他是真心觉得就此战死也是不坏的选择。
可他得救了。
他真的得救了吗？
朗炼靠回床上，把右手塞进枕头下面压住，并向天花板睁大双眼，不愿重新看到眼睑里和那怪物一样的颜色。
高床暖枕只能让他的身体得到休息，对他的精神却无能为力。
“别让任何人进来。”
杜恪走进朗炼躺着的房间，绯依从外面将门拉上。
朗炼瞥了一眼杜恪，马上又将视线转回天花板。
老成的杜恪并未在这三年改变太多。
也可能是因为儿子唯尔蒙身上才发生的剧变还来不及写到杜恪的脸上。
当初八十四世大帝在世时，朗炼作为人质居留在掩锁堡，杜恪将自己视如己出，甚至优待自己超过了唯尔蒙。
不仅生活上没有一点不便，朗炼还受到了杜恪亲自的教育。
对掩锁堡公爵一家，朗炼怀着由衷的谢意。
而现今有多少谢意，就有多少加重朗炼歉意的砝码。
他的精神快要压不住心中天平另一头的歉意，只能保持一种不知所措的平衡。
这真是再糟糕不过的重逢。
走得足够靠近朗炼，离门足够远，杜恪压低声音说道：“奥谷思皇太子殿下。”
朗炼已经不习惯被这样称呼，这让他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同杜恪开口。
“您一直身在我的领内，我却浑然不知。”
杜恪在床边单膝跪下说道。
这礼遇让朗炼更不自在了，他难以继续沉默。
“杜恪，叫我朗炼。”
“这里并没有别人。”
“叫我朗炼吧。”
“……如果您愿意这样的话。”
杜恪似乎能体察到，“朗炼”正是害怕身份和真名被自己听见。
虽然知道无济于事，既然身处于此，该说的话朗炼还是会说。
“对不起。我以为只要离开龙枢就能从那怪物的恐怖逃开。对不起。”
“您不需要对谁道歉。”
“需要。我夺走了唯尔蒙重要的东西。他再也不是贵族了。”
“您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不，我吃掉了他的龙。”
“这不是什么大事。”
朗炼惊讶地转过头望向杜恪。
“虽然现在他还没缓过劲，但是我的儿子能明白，他丢失的不过是一副方便的铠甲。”
与三年前记忆中一样稳重的杜恪，眼里没有朗炼假想的怨恨和悲伤，空得足以容下朗炼的不安和愧疚。
朗炼回想起曾经在掩锁堡的时候，任何疑惑都能在杜恪这里得到解答。
“站起来吧，说话方便。”
他从床上下来，扶起跪着的杜恪到一旁的椅子座下，以表达对这位师长的尊敬。
“皇……朗炼，在逃避什么？”
“还有别的吗？我真是愚蠢，最终还是没能逃掉。”
朗炼甚至都不想说出关于那怪物的讯息。
“我不懂。这是皇家的宿命，是您的一部分，为什么要逃避？”
“三年前杜恪你不在龙枢，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见过。八十四世陛下让我在战场上见过黑帝龙。那真是令人振奋的身姿。”
“振奋？杜恪才会这样觉得。我听见它的名字都要打寒颤。”
“不止八十四世陛下，从初代梅赫威开始，每位陛下都接受了黑帝龙的力量。”
“唔……”
两次听杜恪说出那个名字，朗炼的脑海里浮现出侍女腰间渗出的血，一阵恶心，腿一软，坐回了床边。
“我是太懦弱，我想逃。”
杜恪伸出两根手指，抵在朗炼的胸口。
“它就在这里，您逃避自己，能躲到哪里？”
胃里的搅动被杜恪的手指摁住。
朗炼的恶心止住了。
“好吧。那我该如何面对他呢？”
“我不知道。”杜恪收回手，“我只能教给您一个贵族该如何生活。我所能教给您的，三年前都教完了。或许，作为皇太子，需要的远不止这些。”
“我希望我还记得。”
“您当然记得，只是需要时间回想。”
“在你送我回皇城之前，赶得及的话。”
“您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勉强。但是您早晚……”
“早晚必须回去皇城面对一切。”
朗炼揉揉烫伤新愈的胸口。
现在的它，还算安分。
“站住！”
门被细长的木手杖撞开。
“公爵大人！”
杜恪警觉地停止了交谈，站起来挡在朗炼和希格之间。
“绯依，我说过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我的失职，公爵大人。”
“请不要责怪绯依小姐”希格是整个房间里惟一一个轻松笑着的人，“她有用红热的手掌阻拦过我，是我提醒她公爵官邸是木构建筑。”
绯依一把揪住希格灰袍的领口。
“是你趁我分心的时候……！”
“啊！啊！烫！要烧起来了！要烧起来了！”
“够了！”杜恪提高了嗓音，绯依和朗炼都明白，杜恪这是真的生气了，“带他出去。”
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并不罢休。
希格挣脱了绯依的手，继续向房间深处的朗炼走去。
“能见到梅赫威的血脉和黑帝龙，真是我的荣幸！”
“什么？！”绯依吃了一惊，“我以为他的龙只是普通的黑龙……”
杜恪也很意外，以至于一愣没能拦住希格。
希格不顾朗炼的抵抗强抓过朗炼的右手。
“一般的龙怎么会有这样深邃的黑色呢？不愧是黑帝龙！”
杜恪从惊讶中回过神。
“绯依，把门关上。”
“是，公爵大人。”
绯依正要退出门，杜恪又吩咐一声道：“这回别让人进来了。”
“……是。”
“哦！哦！”
希格赏玩珍禽异兽似的捧着朗炼的手不断赞叹，这让朗炼很不自在。
“你怎么知道是黑帝龙？”
杜恪问道。
“只有黑帝龙才能吃掉别的龙。加上漆黑的龙化，还有别的可能吗？掩锁堡的乡下骑士未必知道，我可明白得很。”
“够了。”
朗炼从希格**裸的好奇里抽出手。
“不够！作为学者，只是研究传说的文本，还远远不够。您可是活生生的传说本身啊！”
希格将注意力移动到了朗炼的青黄色眼眸，像是在看着朗炼说话，又像不是。
朗炼还仅仅是不快，杜恪就代替自己先发了火。
“他不是用来满足你的好奇心的！”
“请让我研究他吧！听说他很担心黑帝龙失去控制？我能帮助他控制住黑帝龙。”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听见的‘他醒了！他醒了！’就赶了过来，然后和绯依小姐僵持了一阵。”希格拍拍自己的耳背，“您看，听力太好怨不得我，耳朵上又没长盖儿！”
“你……”
“杜恪！”
朗炼拦住正要发作的杜恪。
“你说能帮助我控制住黑……黑帝龙，是当真？”
“诶，千真万确。”希格自信地挥着手杖保证，像是市场里推销来路不明宝贝的可疑小贩，“别小看研究传说的学者，当今的飨龙教会不就建立在梅赫威和黑帝龙传说的基础上吗？虽然我只是一个棘岭修道院里的修士，可我读过、听过更多的传说，对龙，特别是黑帝龙的了解，我有不输给任何祭司的自信！”
“贵族控制不住身体里的龙不常发生，”说到“控制不住”时，希格瞟了一眼瞪着自己的杜恪，“但也绝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您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啦。”
“有多严重，我自己清楚。”
三年前的龙枢，那遮天蔽日的恐怖不容置疑。
朗炼亲眼见证它在面前炸裂，再吸收着身边的一切，膨胀开来。
钳制它的会被撑破，阻挡它的会被碾碎。
在无数次的噩梦里，病床上的八十四世大帝变成了朗炼自己，他从亲眼目睹变成了亲身体验，自己的恐惧从身体的深处爬出来，覆盖了朗炼，然后无能为力的朗炼变成了恐惧的一部分。
“就是随我去山里可能吃一点苦头。”
“只是吃苦头吗？”
“可能比一点多，两点？三点？可能也不止……”
用手做着意味不明手势的希格这下看起来彻底是市场里讲价的可疑小贩了。
“殿下！”杜恪不再听凭朗炼忍受希格，“您没有必要听这种人的话去冒无畏的风险。我们可以去找更有名望的祭司……”
“三年前龙枢的祭司除了被吃，做到了什么？”
杜恪无法反驳，这是杜恪不曾亲眼见过，难以分担的；这是朗炼心中最沉重的黑暗。
“我愿意，试试也无妨。”
绝望的夜越是漫长，云层之间一星半点的星光越是耀眼。
只要愿意循着星光的指示航行，朗炼觉得自己就有可能寻到通往目的地的航道。
“我逃避得太久，也难怪杜恪把我当成胆小鬼了。有什么是比怀着黑帝龙生活更大的冒险呢？”
杜恪的眉间舒展开来，舒了一口气。
“绯依。”
“什么事，公爵大人？”
守在门外的绯依应声入门。
“既然你听见了，朗炼的护卫，就暂时交给你。”
“是，公爵大人。”
“哈哈！多谢公爵大人成全！”希格愉快地把手杖举起，跑出房间，“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是我多虑了。看来您已经战胜了恐惧。”
杜恪向着满面笑容的朗炼说道。
“战胜了吗？我不知道。”
朗炼三年来第一次有了由衷微笑的理由。
“我只是回想起了一些你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灵魂不曾妥协……”
“……就没有人能打败您。”
接话的杜恪愠色全无，欣慰地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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