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新纪元4713年6月11日，掩锁堡北，棘岭山麓森林。
夜风拂过绯依的脸。
猫头鹰的叫声和篝火的劈啪声一同唤醒了她。
火光摇曳，满天星光，毫无疑问已经入夜。
“咳咳，咳咳。”
木材发出的香味流进她的鼻腔，她借着咳嗽顺了顺气。
“你醒了？”
绯依这才发现自己枕在少女跪坐的大腿上。
她天青色的头发和黄玉色的眼睛被篝火映得像早已回家的晚霞，笑着露出小巧的虎牙。
绯依想起身，不过刚才摔倒所带来的伤痛带来一些困难。
“想要再躺一会儿也行哦。”
“不用。”
借着少女的搀扶绯依坐了起来。
绯依环视自己所在的地方，火光来自用泥糊外墙的简陋小屋，木门敞开，篝火就安置在小屋下沉的中心。
茅草和木板覆盖的穹顶上留出一个洞，好让正对着的篝火把袅袅的烟送上月亮。
“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陌生的少女问绯依道。
“刚才侧着摔倒，右边腿好像有点拉伤和淤青。”
“这里吗？”
那少女没打招呼就把手伸进了绯依链甲下的短皮裙。
绯依激灵了一下，坐着的她并没有带动腿，也就没让少女发现。
少女的手很冷，肿胀的淤青处的疼痛和充血带来的高温被她的手一点点带走。
“我没见过你呢，你也是掩锁堡的骑士吗？”
那个陌生少女低头看着绯依的患处问道。
“是的，我是掩锁堡公爵杜恪麾下的骑士，才来这里一年，名字叫绯依。”
这情形多少有点尴尬，绯依昂起脖子不敢动，只有眼睛向下翻才能观察少女。
少女细长的瞳孔和露出的虎牙都来自龙化，却不像绯依和平日所见的骑士们，龙化必定让表情狰狞，神情变得可怖。
少女的嘴因为虎牙带着笑意抿起，让她看起来像个天真可爱的精灵。
“绯依小姐吗？我叫诺艾。”
诺艾的手顺着瘀伤轻抚过绯依的大腿，又揉了揉小腿上连绯依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擦伤。
绯依身体的僵硬随着诺艾指尖的走动扩展。
诺艾突然惊叫起来。
“绯依小姐！你的脸好红！都冒烟了！”
“别在意，这只是龙息而已。”身体的戒备态势过了头，竟然到了脸上温度升高的程度，绯依不得不承认，“我……有些紧张。”
“放松一些，绯依小姐，已经没事了。因为你是被勒得失去了知觉，我才委屈你让你在平地上躺了一会儿。要是你再不醒呀，我就该为你去城里找祭司给你念临终祷文了。”
诺艾轻轻拍拍绯依的患处。
“好了，站起来试试吧。”
绯依站起，伸了伸腿，揭起裙子的一角，淤青不见了，只剩一些疲劳的酸胀。
在掩锁堡的日子里，绯依独自一人料理起居。
因为女骑士这一微妙的身份，她为了表现得能够和男性骑士一样独当一面，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今天能在诺艾柔软且散着一丝熏衣草香的腿上醒来，并受到悉心的照顾，绯依还挺不习惯。
绯依扭扭脖子，挥摆胳膊，活动筋骨，一阵惬意的薄汗渗出额头。
篝火边微笑的诺艾默默看着自己。
月下的绯依一年来积攒在肩膀里的疲累全都消散不见，浑身舒畅得飘飘然。
绯依回想起了身在这里的本来目的。
“诺艾，你看见朗炼了吗？他是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身上有烧伤，穿的破破烂烂的黑发少年。”
“朗炼吗？在屋里。”
诺艾引着绯依走下建在一个土坑里的小屋。
这间小屋对绯依来说并不宽敞，她弯腰穿过低矮的门，进到里面后也没敢完全直起腰。
小屋里的地面起伏不平，墙边堆着两摞木柴，和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的简陋工具，墙上挂着弓箭，另有一把已经磨得很窄的柴刀。
在角落的一堆干草上，躺着朗炼。
“是你一个人把他搬过来的？”
“哼哼，别看这样，稍微龙化之后我还是很有力气的！”
诺艾拍拍自己的上臂说道。
绯依走过去查看朗炼，他脸上看不到一点痛苦，胸膛缓缓地起伏，像个婴儿一般熟睡着。
无论是手臂、肩膀、腹部、还是脚踝，朗炼身上的烧伤竟然已经痊愈。
“他身上的烧伤呢？”
“被我的龙息治愈了。”
“这么严重的烧伤这么快就能治好？”
“是呀。”
“治好了他的烧伤再治疗我的瘀伤，很累吧？”
“不累。我的龙息是加速别人的自愈能力，并不怎么消耗我的体力；所以像朗炼这样重的伤，就算治好了，也会昏睡很久。”
诺艾皱起了眉头，不像是生气，更像是在闹别扭。
“以后绯依小姐再这样对朗炼，我可不会饶过你！”
“……你知道是我伤的他？”
“绯依小姐就是用冒烟的脸颊，这样……这样……这样……烫伤了朗炼的肩膀、肚子、手的吧？”
诺艾摁住绯依的胳膊，用脸颊在绯依身上蹭过她说到的那些部位。
诺艾究竟在脑内描绘了一幅什么样的战斗画面。
“我的手也能发热。”
绯依用温暖的手心托起诺艾的脸颊，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
“这样啊……那么脚踝的伤就能解释了。”
诺艾如此袒护朗炼。
如果绯依执意要带朗炼回掩锁堡，诺艾一定会阻挠。
诺艾治愈绯依，或许都是治疗朗炼的顺便。
可绯依枕在诺艾的腿上醒来是事实。
不论诺艾向朗炼付出的再多，向绯依付出的善意是多少，那还是多少。
独立的生活让绯依变得坚强，这份坚强又使得她越发的独立。
她从不向别人寻求帮助，渐渐变成了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帮助会感到不自在。
获得公爵的赏识，在掩锁堡建功立业固然很重要。
但是，绯依有自己的信条。
“诺艾，今天受了你的照顾。亏欠别人会让我很不痛快。今天我本来是带朗炼回掩锁堡的，如果你不愿意我这么做，我就当今天在这里没有遇到过他。”
“我不会妨碍绯依小姐的。不如说，我希望你能带他去掩锁堡。”诺艾走到朗炼身边，手指轻轻拨开他遮住脸的乱发，“你要带他去的，是他本来该去的地方。”
在朗炼身边的诺艾，看起来娴静且文雅，好像朝气全都用来喂食给虚弱的朗炼。
“真奇怪。朗炼也是，诺艾也是。”
“那是因为绯依小姐和我们认识得不久，才会这么觉得。”
“认识久了，就能明白？”
朗炼是靠着对什么的执着，才生出了那份打败绯依的韧劲？
“是的！”
“那诺艾认识朗炼比我久，知道他为什么拼了命也不愿被我带去掩锁堡吗？”
绯依很好奇。
“是为了逃避。”
“莫名其妙……还真是鼓足了勇气在逃避呢。勇敢得让我佩服。”
“嗯，朗炼是个勇敢的人，只是有时勇气藏得太深，又有时候把勇气用在奇怪的地方。”
“相当奇怪的地方。”
“只要和朗炼相处久了，绯依小姐一定也能明白他是多么出色的人。”
诺艾回到绯依身边，捧她的手到胸口，仰视比她高大的绯依。
“如果绯依小姐想要感谢我的话，能帮我一个忙吗？”
直视着绯依双眼的诺艾看起来娇小无助，却又因此让人没有拒绝她的胆量。
“我姑且听听是什么忙吧。”
“等到了掩锁堡，能替我照顾朗炼吗？”
真是听起来就觉得麻烦的事。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因为一些原因，我回不了掩锁堡，我在这里出现的事情也不能让人知道……真的不能帮帮我吗？”
即便是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来过掩锁堡，诺艾还是照看绯依直到她苏醒。
绯依更不痛快了。
“具体来说要做些什么呢？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我看看。”松开绯依的手，诺艾像模象样地数起自己的手指，“在他伤心的时候安慰他，在他胆怯的时候鼓励他，在他因为固执过分勉强自己的时候告诉他：‘别以为你自己死了无所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诺艾是会伤心的！’。”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我自己的方式的话，这些还不算太麻烦。希望与他接触多了，加深了解之后，我能明白他是，嗯……多么出色的人。”
绯依攥起拳头，可面对着诺艾，她又很快松开手。
诺艾在朗炼的干草床里拽出一个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套衬有几块轻皮的褐布衣裤。
“等到了掩锁堡，绯依小姐能帮他洗个澡，理个发，然后换上这套衣服吗？”
绯依想尽量回报诺艾，可是……
“洗澡就让他自己洗吧。”
绯依暂时还不想了解朗炼到那种程度。
“绯依！绯依！”
绯依听见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绯依出门查看，树林的黑暗中晃动的火炬看起来像弱小的火苗，离这里还有段距离。
“有人来找我了。”
回到茅庐里，诺艾不见了。
绯依在茅庐四周转了一圈，没有诺艾的身影。
她消失得快，绯依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刚从昏迷苏醒。
诺艾别是从梦里乘着篝火的青烟登上了月亮。
绯依朝着火炬的方向走去。
经过下午与朗炼打斗的山涧，绯依从鹅卵石河床上取回了自己的佩剑，振去水珠，收回了剑鞘。
“绯依！”汪戴迩举着火炬走出树丛，转身向后招呼，“找到了，她在这里！”
“我说过，落日前要回来的。”
“对不起，男爵。为了把朗炼带回掩锁堡，花了不少力气和时间。”
“朗炼？你找到黑发的野人了吗？”
“是的。”
“……是叫朗炼？也罢。他在哪里？”
“在前面的小屋里，我引你去。”
汪戴迩跟着绯依来到小屋里。
汪戴迩翻开朗炼紧闭的眼睑，再推开一点嘴唇，又抬起他的右手，摸摸手背上的黑鳞。
最后，他慢慢将朗炼的手放回身侧。
“辛苦你了，绯依小姐。公爵大人会犒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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