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眼神冰冷到了极点。不，不止是简简单单的冰冷，更深处，还隐藏着令人恐惧的记忆。萝茵的视线对上了那男人的视线，不禁令她浑身发颤。
「我知道你的名字，」那男人说，「是萝茵，对吧？」
男人的声带好像结构异常。他的声音无比低沉，而且，完全不像是刻意装成那样。低沉到好像周围的空气都在与他的声音共鸣。
「是的……」萝茵咽了一口唾沫，「我是萝茵。请问，有什么事…吗？」
与这个男人的偶遇，完全是意料之外。萝茵刚刚结束训练，想要在雨后放晴的街道上随意逛逛，就被这个面貌凶狠的男人拦下了去路。
与面对竞技对手时的自信不同，面对眼前这个怪异的男人，萝茵心中的情绪只剩下了紧张。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听好了，小蜥蜴人，」那男人压低声音，「在塔纳卡竞技场的决赛获得胜利的小蜥蜴人，你知道你决赛对手的名字吧？」
「我…我当然知道了！」萝茵的手下意识地移向腰间，却愚蠢一般地发现自己的钝剑并没有带在身上。她平时，并没有将武器携带在身上的习惯，而且携带武器者不允许进入大多数讲求秩序的公共场合，这一点萝茵并非不懂。
这个充满敌意和警惕的动作，没有逃过面前男人的眼睛。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好像在耳语一般。
「武器没有带在身上吗？你应该知道手旁没有剑柄可抓就意味着极端的危险。」
男人的声音带出一阵痉挛般的深呼吸。那乌黑如女人的长发搭在他的肩上，前面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左眼。这古怪的发型令萝茵联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南方武士，但这个男人的脸庞，比很多极北极西之人更加冷峻。
他的眼神改变了一些。之前隐藏的阴云似乎消散，但却代之以无理智的疯癫。他口中所吐的言语，令萝茵费解。
「面对自己的敌人，如果手边没有武器……」他弯下腰来，浅灰的右眼紧紧地盯着萝茵淡紫的双瞳，那双眼睛中所充斥的，好像是深深的绝望。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萝茵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迈，但她发现，自己的下肢，好像丧失了力量。面前可怕的男人，像是一股冰冷的洪流，将萝茵的恐惧紧紧握在掌中。
「告诉我，」男人用左手捏住萝茵的肩膀，「你的决赛对手，是谁？」
「不要碰我！！」萝茵尖叫着用爪子抓向那只有力的大手，她明显地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力量，本能告诉她，绝不能激起这个人的敌意。
她只想赶快离开。她害怕。
「你觉得我会把你怎么样吗？」那男人看着流血的手指，并不惊慌，也没有生气。他的视线重新转向萝茵，「你知道吗？那个对手的名字？告诉我。」
「杰…杰达娜·洛丝！」萝茵话刚出口，马上便后悔。
为什么自己要把杰达娜的名字告诉这个诡异的、疯疯癫癫的陌生人？如果他对杰达娜怀有恶意怎么办？如果他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怎么办？
亦或者……他的身份如果是……
不，萝茵也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性，如果不是的话最好了。
萝茵拼命摇头。她没有听到那个男人接下来说的话，但是她知道，那个男人现在在问的，肯定是杰达娜的去向，或者，是杰达娜的所在地。
不管他有无恶意，这种只要看见就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男人，萝茵绝对不会把杰达娜的所在位置告诉他。绝对不会。
「为什么既沉默又摇头呢？」那人冷笑着说，「不要抗拒，让我来告诉你，我的名字。」
……
「梦婷妈妈昨晚没有睡好吗？」露娜担心地坐在梦婷的床边。
每个星期日都应该是可以好好休息的日子，但是现在的情况却容不得露娜好好休息。梦婷妈妈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自从那天以来就没有好转。尽管最近天气已经好了起来，但是秋天即将过去，将要骤降的气温，似乎也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精神低谷。
她不明白梦婷妈妈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即使问破了嘴唇，梦婷妈妈也坚决不愿告诉露娜一个字。如果说露娜对此一点也不苦恼，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梦婷妈妈看起来也没有比露娜好过到哪里去，比起自己，露娜还是决定关心梦婷妈妈多一些。
「…没事哦，露娜宝贝，我真的没事，」梦婷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情有些落寞地望着窗外，「只是，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不能跟女儿说呢，梦婷妈妈？」露娜有些焦急地问，「而且，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起纯粹的母女，应该再多一层才是啊……」
「正是因为这多出来的一层关系才让我不想告诉你太多的，露娜宝贝……」梦婷叹了口气，「我的外表看上去的确很年幼，但是……但是我的实际年龄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呢……
「很多年以来我经历的事情都让我深受其害，那些伤害我到今天都不愿意去回想。亲爱的露娜宝贝，不要怪罪梦婷妈妈……我…实际上……」
「怎么了怎么了……梦婷妈妈，不要让女儿看着你哭啊……」
露娜伸出自己的手，帮梦婷拭去眼泪。
眼前这个还不满八岁的孩子，在梦婷眼中看来，却好像已经成长了很多很多。
「嗯……」梦婷似乎对自己的失态抱有歉意。
「我实际上是个很自私的人，」梦婷轻声细语地继续说着，好像在故意压低音量以防露娜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一直以来，都不想让你离开我。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一件事，我瞒了露娜很久、很久。」
「久到什么时候呢……」露娜拉住梦婷的手，索取着身心中残余的温暖。直觉告诉露娜，接下来梦婷要告诉她的事情，或许足以让她的生命轨迹改变。
「我是个不善者。」老气横秋的语句，开始从少女样貌的梦婷口中一句一句地迸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好处的事情。我曾经犯下过一件十分令人发指的罪行，为此赎罪要付出的代价，或许……会逼迫我在某一天真的离开你。」
「为…为什么呐？」
霎时间，露娜已经不再想理解梦婷妈妈话中的意思。露娜并不知道梦婷所指的事情是什么，但刚才的那番话，却令她想起了几天前，自己在艾妮芙的家中被莫名其妙勾起的那些脑海中的画面。
可能是一些悲伤的记忆，但是露娜从来不记得自己经历过那些事情。
「呐，小露娜，」梦婷伸出手，在露娜的发丝上，轻轻地摩挲着，「我的确很抱歉。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是我总有一种想要照顾你的想法。我也的确在实施，只是……」
「梦婷妈妈？」
「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自己想要给自己一个自我安慰罢了。当初收养你，或许是为了唤起我自己的良知。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不能离开你，因为你是我的责任。所以说，我是一个不善的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将另外一个孩子的人生挑在了自己肩上，原本以为只是依靠这个就能够让内心得到安宁，但是久了才发现，我不但已经离不开你，小露娜，我还失去了付清代价的勇气。」
「这……是为什么呐？」
露娜并不明白梦婷妈妈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的累赘。梦婷妈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露娜却没有哭出一声。
「对不起，梦婷妈妈。」露娜张开胳臂，软软地抱着梦婷。
「对不起，」露娜小声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对不起梦婷妈妈。」
「露娜宝贝不许这么说，」梦婷转而搂住露娜，「我爱你，小露娜，是我对不起你。宝贝，我爱你，永远爱你。」
……
「我听错了吗？」杰达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萝茵妹妹，拜托了，很重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再告诉我一遍！」
「达特明·罗斯，」萝茵颤抖着将那个名字报了出来，「没错，达特明·罗斯。和你一模一样的姓氏。」
「他在找我吗？」杰达娜的呼吸变得不再平稳，她缠着绷带的身体开始神经性地抖动，好像心率在逐渐加快，「父亲……不，不要……我会变强的……」
「什么？」萝茵皱了眉头，「果然……是你父亲吗……」
和露娜、湛叶她们一样，萝茵也是通过艾妮芙知道了杰达娜的父亲的事情。为此她始终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就算是精神失常，就算是自认为从好的立场出发，对自己的亲骨肉做出这种事情，始终还是不能原谅的。
况且，这不是一次两次就结束的事情，谁知道杰达娜遭受这样的身心折磨已经多少年了？
「现在想想，他作为我的父亲，或许是真的不够格，」杰达娜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重新躺回床上，「他是我见过的最强的剑士。作为士兵，作为战场拼杀之人，或许的确没有比他更合格的——除了勇者之外，我是说……但是亲情淡薄的人……对家庭的影响最终只能是负面的吧。」
「杰达娜，我不明白，」萝茵坐在床边，双眼木然地盯着自己长长的指甲，「为什么他那样对待你，你却不逃跑呢？」
「因为我有负罪感，」杰达娜干脆地回答道，「我的母亲在……在那之前，曾经告诉我，我的父亲从前是什么样子。」
「那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萝茵的声音高了起来，「那样的话，干脆是所有人都可以用过去的样子来蒙骗别人了吧！」
「正是因为负罪感和这种情绪纠结起来，我才没有反抗，」杰达娜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我也很难过。但是，就算我反抗，或许我也挣不脱他的手，他的力气真的好大。」
「……」
萝茵沉默了。她想起了那双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股力量，是只属于潜心锻炼过的战士的力量，除非是天生力量就远大于人类的种族，一般的人类的力量是不可能那样强的。
若不是隔着皮衣，萝茵的肩膀可能就会出现红印。
「他疯疯癫癫的。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
「也是个始终无法摆脱过去阴影的人。不善者永远摆脱不了不善者的束缚，这是维克托莉医生告诉我的，现在想来或许没什么错吧？」
杰达娜的微笑看起来苍白了不少。或许心里对她父亲的那份恐惧又复活了吧。萝茵不敢再继续打听她的父亲都还对她做过什么，仅仅是知道这些，就已经让萝茵感觉到有些不适了。
尤其是那个男人冰冷又可怖的眼神，萝茵能从中看到的就只有无边的、绵绵不绝的仇恨。那绝对不是一个神智健全的人应该有的眼神，因为那种眼神一闪而过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癫狂。
「杰达娜，你到底……」萝茵因为心神不宁而不断地眨眼睛，「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我过的生活……」杰达娜小麦色的皮肤好像在昭示着她迄今为止经受的苦楚，「即使对于像萝茵这样尚武的孩子来说，也是十分艰苦的呢。」
「这我知道……但是杰达娜，」萝茵的爪子，握住杰达娜纤细却又粗糙的手指，「你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如果要我现在就说出来的话，」杰达娜的头将枕头压出更深的凹陷，似乎是因为无力的缘故，「可能我也没办法给出真正让我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我一直都是在为别人活着，为了我的母亲，为了我的父亲活着，为了我心里的那一片阴影活着……但是，维克托莉医生却对我说，我迄今为止，只有一半的生命。另一半的生命需要我自己去寻找。可能我真正想过的生活，就是踏上寻找另一半生命的旅途时，所能够过上的那种生活吧。」
「是自由吗……」
「谁知道呢……或许的确是自由吧。」杰达娜的身体虽然无力，但谈到关于梦想的话题，她的表情却又不由得舒展了开来，再次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笑容，「自由的生活，我其实最喜欢了。除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之外，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一切的准备去迎接自由了。」
「只可惜，要自由，还是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萝茵无心插言道。
「也…也是呢……」杰达娜苦笑，「不过，如果作为战士而度过自己的下半生，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不是应允他人要求而成为战士，而是要凭借自己的意志，为了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而成为战士？」
「……」萝茵噤声。她不知道应该对杰达娜说什么——她明白，杰达娜口中的理想，说不定，也正是她所追求的理想。
「杰达娜……」
萝茵正欲开口，却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探望病人的时间要被开饭时间打断了哦，」维克托莉推门进来，开朗地笑着，「萝茵，要留在这里和杰达娜、艾妮芙一起吃午饭吗？正好我也多了一个能帮我分担艾妮芙的吵闹的伙伴。」
「我……」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朋友不是吗？」
「是啊，萝茵妹妹，中午留下来好了。和你聊天其实也蛮开心的呢。」
「啊，抱歉，那……那我就不客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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