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No.1 陌生人
敲门后，门上的小窗打开了。
木制小窗朝里翻开，玻璃后面浮现出一对眼眸颜色古怪的眼睛。在一开始，她并没有反应过来，那对眼睛为何看上去有些怪异。
“请问……”
“是来找异动博士的客人吧。”
“是的……”她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不不，不是，我是前不久被博士雇佣，到这里来帮忙的助手。我叫青艾。”
“哦，就是你啊。”
门里面传出金属锁钥转动的声响，随即门被打开来。
里面站着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少年黑色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他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眯起眼睛，朝她露出看上去姑且算是和善的笑容：“初次见面。我是谁？嗯，我大概算是你们家博士的……”
“小艾！”从曲折的房间里传出熟悉的喊声。
“是！我来了！”她慌慌忙忙地低头脱下靴子。
“迟到——扣工资。”
“是、是……”
青年耸了耸肩：“今天的天气真不好啊，早上起了大雾，估计交通瘫痪了吧。”
听他这样说，那么这名青年昨晚应该就是住在这里了。
“毕竟自从市中心生长出‘生命树’到现在，道路都还没有修缮完毕，”他这么咕哝着，转身朝里走进去，“既然起了雾的话，恐怕又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间房屋——或者说工作室——内部构造相当曲折，玄关虽然只有一米见宽，却上下歪曲，往里的走廊、房间，全部并非对称分布，也无法估计确切纵深。
这里是那位被称为“异动博士”的研究者所居住的事务所——或者说研究所——建立在“生命树”的第四个主枝上的第二条副枝根部，门牌号“1-A402”的树屋。
“不是很好吗？起雾，出现那些东西，然后小安博士才有生意可以做。”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出来。非常动听的声音，仿佛是某种银制品。
“有钱赚当然不坏，不过我感觉肯定都是些麻烦事。”少年回答。
衔接玄关的是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客厅的宽敞空间，左手边摆着并不成套的旧沙发。陌生的少年停在客厅中央，扭头看着那边。她将视线转移过去，首先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然后，她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少女。
少女端着咖啡杯。
虽然只是举着一个画着卡通形象的马克杯而已，少女的姿态却很优雅。
少女朝她这边看过来，注视着她，唇角边挂着微笑：“您好，青艾小姐。”
“您、您好。”
漆黑的长发，左眼眼角有一道伤痕。乍一眼看，是非常娇小美丽的女人，柔和而温存。凝视片刻，则会感到她宛如戴着一张陶瓷面具，面具上本身烧铸有微笑的表情。气质与其说是罕见，不如说是微妙且奇异。
少女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用电子信息板浏览晨间新闻。
“喂，小艾，至少给我也泡一杯咖啡嘛。虽然只有速溶咖啡，不过是昨天冯带过来的。价格不菲的东西，味道总该过得去。”她的上司出现在客厅里，趴着墙壁，看上去浑身没劲，声音倒是很洪亮。
“好的，博士。”
冯大概指的就是此刻坐在沙发上的这名少女吧。这样想着，她将这个称呼记下来。
被大家称为“异动博士”的那个人，现在瘫在沙发里。姑且算是青年。虽然资料上标注的性别是女性，实际上实在很难让人感受到女性的氛围。年龄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挑瘦削，眼睛在黯淡无光的苍白面色的衬托下，宛如夜行动物中的眼镜猴那样熠熠生辉，但绝不同眼镜猴似的使人感觉机警可爱，而是像一条整日饥肠辘辘的蟒蛇。
一边在流理台上冲泡咖啡，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中，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她突然发现一点。
“这位……冯小姐，和博士是亲戚吗？”
博士朝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少女撇去一眼，无精打采地回答道：“不是。”
少女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尽管得到了近乎冷漠的回答，但她这样问，事出有因。
两人的面部，虽说神情大不相同，但眉眼仍有相像之处；陌生的少女拥有一头漆黑的柔顺长发，而博士的头发也是深色，只不过半长不短，也没有梳理，下部被夹在高领毛衣的领子里，看起来很蓬松，像一个底盘臃肿的南瓜。
更重要的是，她之前见过一个人——那个人与博士及陌生少女都有相似之处，同样是东方血统浓厚的亚裔面庞，而且名字里也有“冯”。之前在问到那个人是否与博士有亲缘的关系的时候，博士很爽快的回答说是远房表妹。在希尔维银之国，虽然说几乎每个人的血管中都流淌着黄种人的血液（准确来说，是几乎所有人种的血液），但正因为血统太过混杂的缘故，通常并不容易分辨渊源。
“所以，不然我还是介绍一下自己？”陌生的少年走到陌生的少女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她搅拌着咖啡，听到少年这样说，就抬起头看向他。
咖啡是偏红的褐色，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她突然意识到少年的眼睛怪异在何处——虽然蓝色与青色确实并非罕见的瞳色，但却让人不得不在意，少年的左眼是靛青的瞳孔和天蓝的虹膜，右眼却是浅蓝的瞳孔和靛色的虹膜。一左一右颜色倒置的诡异眼眸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不平衡，就像配置错误的洋娃娃眼珠。
正常的人类，绝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或许是经过改造的义眼。
“我叫色杂竹芒，是这位冯小姐的狗。”少年这样自我介绍。
她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是黑市向导，”博士打断少年，语气非常不耐烦，“至于这一位，说出来你不许被吓一跳，是Sk社挂名的欺诈师『深海黑鲛』。”
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吓到不敢动弹。
她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向导”“Sk社”“欺诈师”之类的东西：
“黑、黑……黑——黑道？！”
在黑市中，杀手负责抹销存在，欺诈师负责巧言令色，向导负责通行无阻。
No.2 陌生领域
“博士，我们到底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啊？”
她跟在被称为博士的瘦削女人身后。在博士前面，行走着今早见过的少女和少年。再往前，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少女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少年则不时朝后边望一眼。而博士，充满兴趣似的四处打量。
“为什么？就像我帮助你从‘那种’麻烦事中脱身一样，来这里也是因为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啊。”瘦削的女人摆摆手回答。
这是一条一直通往深深地下的阶梯，阶梯坡度很缓，然而始终朝前延伸着。两侧墙壁略显潮湿，是看上去有一定年份的砖墙，墙壁上装置着光线偏白的节能灯。
“很有趣的地方，是在古老时代的酒窖的基础上改良而出的秘密处所吗？”头发漆黑的少女开口问道。
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回答：“这里原本是旧时贵族的冰窖。”
“冰窖？”
“最开始建造的时候，确实是冰窖，有至少五百年的历史了。不过现在，这里是水先生的私人房间。”
少女与那个身材高大的西装男交谈甚欢。不，应当说是少女单方面地与男人交谈甚欢吧。从男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轻松自在的神色。甚至，或许正因为少女过分坦然的态度而感到不安。至于这名少女究竟为何如此平静，青艾实在无法理解。虽然男人看上去并不算是凶神恶煞，但在得知他是“水先生”的“助理”以后，完全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如果说他们这行人中间有什么能够算是“武力”的存在，大概就是职业为“向导”的少年。
少年的腰部拴着一把没有刀镡的直刀，象牙白的刀鞘，大约两尺长。看上去比起武器，更像装饰品。说到底，青艾并不知道什么是黑市向导，之前在听过博士超级简略的介绍后，根本无法相信少年竟可以胜任什么跟黑市搭边的工作。
而她的上司，异动博士，一如既往地并不与她在同一频道上看待事物。
她只得继续默不作声，跟随着领路人走入地底。阶梯不如她因惧怕所幻想的那样黑暗悠长、永无尽头，很快，一扇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出现了。
阶梯进一步趋向平缓，然后消失。
大理石地砖所铺垫着的，并非一个狭小的房间，而是一个大厅。
当她望向门内的光亮时，她并没有看到什么拿着枪械的黑色西装男和咬着玫瑰的性感女郎，也没有看到一身正装坐在沙发上摇晃玻璃酒杯的黑手党大佬——就算真的有，她也不会看到。她的目光在投入大厅的一刹那，就只能被一样东西紧紧吸引。
就像一根绣花针，不可能敌过磁力巨大的通电导体。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可以让人如同全身过电般颤抖。
“人鱼。”
她听到异动博士的声音。
※
四个星期前。
身穿黑色制服的女性站在“生命之树”的底部。
比任何一栋摩天大楼都要宏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底部直径自从生长之初就占据了Sk市中心公园二分之一的位置，目前以每年五厘米以内的速度缓慢生长着。据调查，目前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历史物种”格外中意食用生命树的根茎叶等结构。
这棵树是十二年前出现的。被编号为“1-A”。
以这棵树的出现为标志，开启了所谓的“超本源现实融合时代”——这只是被官方承认的众多名称之一。
而专门处理“异界现象”的职业可以说是应运而生。
这次她受命拜访的对象，就是以此为业。虽然被称为“异动博士”，但是并没有正规的博士文凭。单从“异动博士”这个称呼来看，大概会是以“怪异动物类”为专攻，实际上却是目前所有的“异界学者”中涉猎最为广泛的人物之一。
“生命之树”在经过十年勘察期后，如今在第一、二主枝部分开发了公园景区（第一主枝距地就有四百米垂直高度）。通过特别申请，可以在三至四主枝上建造特定建筑物。异动博士的“树屋”在第四主枝。
盘绕生命树建设的公路只能通到一二主枝，往上需要通过电梯或者阶梯。
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选择了阶梯。
因为三主枝建有相当多的高级会所的缘故，阶梯修缮情况优良，保养得当。
这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女性一边往上前进，一边操作腕式通讯器拨通电话。
“您好，异动博士，这里是……”
“是苦一警官吧。”
苦一，二级探员，隶属Sk市警视厅特别科。
通讯器另一头的那位被委托人，异动博士，声音听上去似乎很精神：“您已经在生命树上面了？”
她怎么知道？
在苦一短暂停顿时，对方继续说：“实在没想到警视厅的警官愿意这样跑一趟。不，应该说您这样做，我相当困扰，如果邀请您进到里面，不就必须给您准备茶水吗？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没办法……所以请您止步吧，我很快就下来。”
“我走到门口等您，博士。”
“警官您真是义不容辞、杀伐果断的个性啊，”对方随心所欲地随口说个不停，“坦白说我之前看过您发来的资料了，我认为情况并不乐观。再说，本人对于解救‘人质’毫无经验。当然不是说我对这项警官大人委托的工作没有热情，并非如此。只不过我怀疑……”
这样说着，又随心所欲地挂断了。
异动博士的正式研究所挂名在Sk市立大学。
因为市立大学中有许多教授是警方的专业顾问，这次警方才会信任校方推荐的异动博士。但是现在，苦一感到怀疑。
来到1-A403，这是一间完全顺势而建的树屋，门牌上挂着写有“树屋”这个根本不必要写上去的名字的名牌。
一个身材瘦高的女人正转过身来，顺便用脚踢上门。
那就是异动博士没错。
比起照片上所见到的模样，异动博士看起来脸色稍好一些。或许是因为拍那张证件照时光线更加明亮冰冷的缘故，她看上去和一具生长着头发的骷髅相差无几，只有眼睛大而突出，散发出异样的光芒。此时，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没有那么吓人，两颊也稍稍饱满，不至于向下凹陷。
异动博士套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长外套，没有拉上拉链，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脚上穿着一双看上去相当中性化的厚底靴。外套被风吹得摇摆不停，所悬挂的那具躯体让人无端联想到苍白的蛇类颈椎骨。
异动博士把一条粉红深紫条纹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两摆长长地垂下来，同外衣一起翻打摇晃。这幅打扮大概并没有太多刻意的装饰效果——如果说有，那么算是品位独特。
“我们走吧，苦一警官。”
这次前往生命树，苦一驾驶的是自己的私车，车上放有准备当做零食的全素小饼干。
“可以吃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异动博士问。
“啊，可以。不过是全素食品，您或许不习……”
“没事，”身材高大的女人蜷缩在座椅上，看起来瘦骨嶙峋地四肢弯折着，“早饭没来得及吃。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在做东非大裂谷雨季的美梦。本来恐怕会迟到的，还是说一声抱歉。”
果然……她听说过这位博士是非常容易迟到的性格，因此才会执意要到事务所去迎接。
异动博士把原本抱在怀里的背包扔到脚底，从座椅中间拿起那袋饼干。
“介意我询问一下，为什么您知道当时我是在生命树上？”
“为什么？因为风啸啊。”
“风啸？”
“风啸。您没有注意到吗？”博士将小饼干一把一把抓起来扔进嘴里，说话时把饼干塞入脸颊，声音竟然相当清晰，“说实话你们警部的通讯器也不怎么样，杂音消除效果不佳，生命树的歌唱声听得清清楚楚。”
博士拿出更多小饼干，嘴里发出干巴巴的“沙拉沙拉”的咀嚼声，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对于食物好吃与否的评价。就像蜥蜴吞下拥有坚硬甲壳的昆虫那样，**似乎仅仅来源于进食带来的饱腹感。
“那棵树……会唱歌？”问出这种话，感觉非常愚蠢。
果不其然，异动博士笑了一声，或者说居然笑了：“您不仅仅果敢干练，而且还非常天真可爱嘛。”
被人随口形容为“天真”，对于工作经验已有十年的警官来说，实在没有值得高兴之处。
异动博士咀嚼了片刻，解释道：“当然不是说真的能唱歌。就算是异界生物，那棵树确实只是树而已。因为气流与叶片特殊结构的作用，生命树的树冠部分常年萦绕着特殊的风声，一般我们都称之为‘生命树的歌唱’，准确来说就是风啸。不同高度的风啸声略有区别，所以我知道你已经在第二主枝附近了。”
话说多以后，博士就不再以“您”来称呼她了。大概异动博士本来就不适应使用敬语。
“原来如此，受教了。”
“是啊，应该会有用的吧？知识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您其实是博物学家？”脱口而出之后，苦一担心对方会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讽刺——因为她的心里确实多少抱有这样的情感。在苦一的了解中，“博物学家”是一个在两个世纪前就被抛弃的古老称呼。
不过对方并没有不高兴。
她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把饼干塞进嘴里。
等到下车的时候，座位上只留下了一只空空如也的塑封袋。
这是苦一原本打算吃整整一个星期的零食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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