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业已沉入**,“海鸥”号自码头启程已久。
陶德好不容易才适应摇摆不定的船舱,而曹汴却悠哉悠哉地饮着掺水的酒。这种味道独特的酒,也就是风暴洋对岸的外域人酿得出来。
现下,他们已经结束了北航的路程,很快他们便能抵达最近的西境港口,但他们最终要到达的地点离最近的西境刚还有半个多月的航程。陶德很情愿几天后登陆,经陆路前往目的地,然曹珂大人明确指示了如何前往又如何有人接应,面对这等安排他也只能照做。忍受半个月的折磨,又中途不靠岸,想整死老子不成?
曹汴一脸无所谓,“虔诚”地翘着二郎腿边向盐神祈祷,“感谢您派来耀眼星辰守护我们,指引我等横越冰冷黑海。”最后他又山呼“吾皇万岁。”仰头便将酒饮尽。
“海鸥”号宛如海上的大浴缸,货舱吃水很深,船头船尾各有一栋楼,中间是唯一的桅杆。艏楼上立着个怪诞的木制船首像,塑像遭虫蚀得千疮百孔,一副欠债被逼跳海的表情。陶德没见过比这更丑的船,连船员也好不到哪去。船长大腹便便行事专横,满嘴脏话,长了对贪婪的猪眼睛。总之,“海鸥”号的船员仿佛来自童话世界,每个人看起来像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青蛙苹果样样俱全。
晚饭过后,船员们各干各的去了,有人负责守望,有人去喝酒,还有人直接上吊床睡觉。即便没在“海鸥”号呆完一天,陶德也觉得海上生活极度单调乏味。这条平底商船上,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人,没准还有人会跟自己臭味相投。那封该死的信,我本来打算去趟“落日国度”的,为什么?因为我不用晕船太久。刚吃过饭没多久,晕船的他差点没吐出胃中的食物。或许上甲板散步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想拖上曹汴,然曹汴在他父亲面前是一幅样子,叫啥做啥,可在他或他母亲面前却懒过蛇。他船长卧室无比钟爱,倘若民间俗语“吃饱就睡会变蛇”是真的,那臭小子不知变成多少次蛇呢?老表该把蛇作为他自己的纹章,吃饱你就睡死吧!
“随你,我出去透透气。”陶德丢下一句,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这艘破船咋吵死人了,要沉了还不成?从饭后他便觉得船舱外总有尖叫声,他娘的,水手能清净会儿?真是越吵越近,有人劫船不成?拜托,这条水道船只来往频繁,海盗蛮大胆嘛。船上有什么?五六十张地毯、铁、锡、一包包羊毛、椰枣、二十罐火龙椒、肉豆蔻。为了防患未然,陶德还是将匕首捎上。说句实在话,陶德其实对自己的剑术毫无信心,倘若当真发生劫船,自己能防个身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刚想开门,碰巧门就被人敲响:“二位大人,打扰了。鄙人能进来吗?”
听声音,好像是船长阁下。陶德很喜欢外域人张口闭口就喊大人上大人下,感觉真的成泰陀斯族长了。他也没说什么,把门打开。哪怕死,也得拉上你曹汴垫背,甭以为远就安生啰。
房门大开,陶德·泰陀斯瞧见船长、船副和两位船员嘴唇紧闭、眉头紧锁,满是如临大敌的神情。陶德退开让他们进来,噢。你瞧,两个水手中间夹个身穿窄袖紧身灰绿色风衣、蓬松的铁灰色长发被束起、黑色眸子双目圆睁、脚踏布靴、腰间别着适合女性尺寸的长剑的瘦小男孩,只是他觉得此人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如一株清梅,婉约贞静,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却有一种柔弱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而且他细腻的肌肤如丝般温润……是否在别处见过这厮?他扪心自问,此人生得眼熟就是不曾记得在何处见过罢了,不过是偷渡者被逮了有什么好奇怪。
他看向曹汴,发现曹汴也看着他,同时放下了二郎腿,道:“船长阁下所为何事?”
却不料瘦男孩竟哭丧着脸喊叫:“汴弟,小陶陶。我是你们素心阿姊啊,快快帮阿姊说些好话呀!求你们啦,他们不信我呀!”
原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曹素心无意间偷听见曹珂与他们的谈话。她一听,嘿,冒险哦,怎么怎少得了可爱的素心阿姊呢。于是她立马收拾行头,什么男装、裹胸布、属于自己的佩剑,又从总管那偷来钱库的钥匙搞点钱后,去港口找“海鸥”号。又不知如此碰巧,她弄来一只空箱子跟锡一起被搬进船舱,无奈她被压在中间不上不下,一时半会出不来,加之又饿又渴,只好大声呼号,反正那时商船早已驶出伊格纳港,大不了被训一顿罢了,谁奈何得了曹府的千金小姐。曹素心横一条心就被水手给架至船副面前,船副是个老水手见多了这些偷渡客,一脸厌烦要他们把曹素心扔海里去。她心说不对呀,曹家的地位在世人眼中竟这般低?其实曹素心自己又害怕,大叫什么带我去见陶德·泰陀斯公子和曹汴公子,即便被推至船舷,她的抵抗愈烈。倘若不是船长被吵闹吸引过来,曹素心后半辈子恐怕都得给盐神作侍妾了。
“笨蛋,留在伊格纳不好吗,何苦……自讨苦吃!”曹汴站起身生气道。
陶德按着曹素心的头,不停地给船长他们磕头道歉,曹素心很是不满,说明明是他们无礼在先,为何要我道歉!
陶德听了很是火大,扯着曹素心的脸蛋,喝道:“大笨蛋,分明是你先犯错的耶,你倒好啊。让你道歉算好了,惹怒船长只怕咱们三个都得给盐神当侍妾!”没错没错,咱们算上大傻瓜加侍从总共五人,想干架都输不起。
“盐神不是男的……”曹素心歪着脑袋瓜子问。
“妓馆还提供小男孩作纱丁咧。”陶德脸泛潮红地说,其实也是听别人说的,他打心底想知道男孩放妓馆有何乐趣?
曹素心满脸嫌弃地瞧着这位老表,道:“用过……表亲?呃……其实女人比男孩好啦,当真哦。”她羞红了脸,一会儿又说。“泰陀斯家族的沉稳……稳出了一个断袖之好——唉,悲乎!”
天大的误解,我的老表脑子是何物所造?陶德一手刀劈她脑门,曹素心“啊呜”一声,可爱的声音直窜他的脑门。曹汴满脸黑线地看他们,他是不是想现在就把我丢给盐神作侍妾?陶德不由自主地暗想。
“没办法啊,把我亲爱的阿姊献给盐神太不厚道。”曹汴给自己斟满酒,“毕竟一家人嘛。”
曹素心忙应道:“就是就是。说得很对!”
曹汴又补充道:“献给盐神……可能都不收呢。”
“没错——不对,阿姊如此可爱怎会被拒绝呢!”她愠怒地蹦起,指着曹汴的鼻子顶嘴。“我是阿姊哦,好放尊重点,不然就狠狠打你屁股啰!”
“管你是不是我阿姊,陶德。拜托你带阿姊上甲板透透气,然后找准时机踹她到海里去!懒成蛇的我现在要睡觉了,再说你方才不是想出去透透气嘛。”曹汴大大地伸了懒腰,连说话的声音也懒洋洋的,加之眯眼的动作,仿佛连陶德·泰陀斯都被感染了。
“她是你阿姊哦,你……”
话语未尽便被曹汴打断他:“陶德·泰陀斯哟。我的表亲、我的挚友哦,你不是睡梦都想着拿下名为素心阿姊的‘堡垒’?现在机会来了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兄弟,加油喔。”曹汴咧嘴一笑,抓起酒瓶子敬向涨红了脸的陶德和懵懵懂懂又很好奇的曹素心。“敬盐神,敬两位风平浪静——”
陶德干脆懒得搭理他,执起曹素心的小手径直往外走,倘若换成其他女孩八成会因为此举而小鹿乱撞得怦然心动吧。可曹素心不然,脸上不久见半点羞涩,面不红心不跳地跟着陶德又蹦又跳往外走,全然忘却险些被献给盐神的惊险。
到了甲板,曹素心兴奋地奔向船缘,一旁的水手好奇地打量他们。转眼间,不省心的曹素心一股脑儿跃上船舷抓住绳索,大叫“哇噢”。陶德为了不开罪船长阁下,硬生生地将她横腰拖下,刚想教训她一顿,不料她大叫起来。
“喂喂,小陶陶。我父亲大人说海上的风大了去哟,可你瞧呀,今晚没风呢。”
陶德顺着她的意思,抬头上看。只见桅杆上巨大的条纹风帆,无声息地垂着头,一动不动。上面的水手也忙着收帆,他心想,也许是某人在船长卧室不够虔诚的缘故吧。
“小陶陶,你说咱们会不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曹素心不安地问道。
“得了吧,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陆地上的风经常刮吗?”他反问。
曹素心摇摇头。
他抬手弹了下曹素心的脑门,说:“这不得了?兴许小素素认真用心地向盐神祈祷,或许在我们睡觉时忽的就吹大风啰”呃……小素素,亏我说得出来。
“那,万一吹风的时候大家都睡了怎么办?”她歪歪头问陶德·泰陀斯,想从“沉着”的表亲那求得答案,不料竟被表亲熊抱。
陶德很是忧伤地说:“请素心表亲努力祈祷……不然我陪你去作盐神的侍妾。”
“盐神会要男人作侍妾?”
“真不要的话,我就动动刀子换个盐神啰。”
曹素心听罢,一把挣脱陶德·泰陀斯,道:“别瞎说,这是大海。盐神的地盘哦,你说这些话被盐神听见了会受诅咒的!”
啊,她怒了耶。“那就劳烦表亲,多些虔诚啰。”陶德拍拍曹素心的肩膀,越过她趴向船边的栏杆。
“喂喂喂,小陶陶。”曹素心连蹦带跳地挤向他,嗲声嗲气地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欸,说嘛说嘛,小陶陶,我敬爱的表亲不说话会被其他女孩子讨厌的哦。喂,小陶陶——说嘛。”
“嗯——不行”他淡淡地说。
最后曹素心实在没法子,只得佯作委屈,声带哭腔眼闪泪花道:“呜呜,小陶陶不喜欢素心了,好心疼啊啊。呜呜,素心被讨厌了,全天下都没人愿意理会素心啊——呜呜呜。”
我呀,就抵不住可爱的萌东西。你瞧啊,撒娇都撒得那么可爱,不愧是女孩。“萨普提扎……”
“嗯?”曹素心倏忽刹住哭泣,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喜悦。“大声点嘛,人家听不见~”她还夸张地用手搭在耳廓后面,嬉笑着凑近陶德·泰陀斯。
我终于知道啥是红颜祸水了。“我说了,萨普提扎。北境西部的一大城池,意思是冰原上的明珠。听好啰,咱们将在九国版图边上的‘穷僻小国’帕奎奥登岸。最后便与接应的人会合,而后我们再决定如何前往北境领地。”
“小陶陶,为什么帕奎奥不被九国灭掉呢?”曹素心天真无邪地歪歪头问道,“先皇很厉害呀,为何不顺手征服它呢,难道帕奎奥很强大?”
陶德看了眼曹素心,很平静地说:“帕奎奥的确比西境诸侯强大一些,但是当年禤军的刀剑扎入了西境的腹地。可禤人的战火却未烧至黑海三国的土地,至于为何,仍是个迷哦。”
“为什么?余下的两国呢?”曹素心扯着他的衣袖,“呃,还有关西鸣燕是为何意,鸣燕,我记得是还东边呀。”
为什么你的问题那么有趣,为什么的内心如此纯洁呆萌,为什么你的外貌如此甜美迷人。陶德·泰陀斯忽然理解为何诸多君王愿博美人一笑,连国都倾置不理的荒诞之事了,纵知红颜祸水误国弊大于利。然陶德明白,曹素心满脸困惑的样子很可爱再说解答她的疑问能收获她开心而天真的笑容,无疑让陶德认为只要博其一笑,与天下宣战又何妨呢。世间有三种人,强者、弱者、愚者。强者背负着重任统一了天下,是化身为正义;弱者极力掩饰自身,却被强者指定为恶的化身;愚者,较前者而言却是极为幸福的。为何?纵观古今,强者总会因为一点小小的瓜葛便开始斗争彼此,好比高高在上的皇帝坐着的那把“破败不堪”的位子,强者与强者间永远不会服彼此,因此强者永远陷于斗争的涡流中。弱者也并不简单地被强者指定为恶,而是他们本身极力掩盖自身的欲望,恶便因而衍生。然恶却系于两者,又可以说恶是强弱的本源。曹珂大人颠覆了佛什么拉拉斯家族,四处捕杀他们的子嗣,可到头来还是不得“安生”。还是愚者好啊,轻轻松松地活着,偶尔无需在意他人的眼光,做点“傻事”又不用愁什么事关生死的问题,多自在啊。
“黑海三国嘛,听好了。”陶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西南边的脱罗斯、中间夹着的乌代、东北的帕奎奥,别忘了哦。还有关西鸣燕,在仍是十国的时候——古唐孝武王审天下列国已困矣,自孝武王十七年开始,古唐以相当弱势的军队闪电般吞并了如今北境绝大部分,又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叆欹、大败鸣燕主力,将其势力赶至庸关以东,把鸣燕割占得不成一个国家、孝武王二十五年,古唐军合围白骊迫使谷地投降。即便孝武王薨后,他儿子昭襄王仍不忘南征。方是时,南方诸国早已因为古唐八年内将北境以及今南境以北的土地据为己有而感到恐惧,遂合纵联盟。昭襄王八年,古唐军分三路南下迅雷不及掩耳地击溃诸王联军,但是禤人在关键时刻出击反败为胜,古唐军被赶回江北。昭襄王十年春,联军北伐,鸣燕人、白骊人也趁势复仇,胜利后鸣燕王城才搬回庸关西面的铄都旧地,所以才有了关西鸣燕的称呼……虽然是禤人对其的蔑称,懂否?”
“嗯,涨知识了呢!”她大声地应道。
“那你来复述一遍。”
“嗯,仔细听哦。”曹素心忽地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脱罗罗、乌拉大、帕奎奥,关西鸣燕就是一帮废柴壮阔的复仇史,艰难地复仇后竟被禤人黑了千百年!”
陶德听了不禁扶额,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跳海的冲动。为何漂亮女孩都这般蠢?
“小陶陶,你看上面那个人,好危险哦。”曹素心扯着陶德,指指他左上方。
陶德顺着往上看,但见一少女披肩散发地坐在艉楼的栏杆边,双脚自然垂落,浑身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而且蓬松厚实的黑发与蜡白的皮肤形成了显明的两色调。她躬着身子,虽是坐着,可陶德觉得她站立时理当很高吧,白嫩嫩的脸上衬托着高耸的鼻子,不过她那双目圆睁的湛蓝双眸倒是反衬了她全身。他心想,小姑娘陶醉夜色是可以,可怎么说如此陶醉相当危险哦。
于是陶德耸了耸肩,朝不佩白兵的少女走去。啊,为什么苍穹上的星辰此般璀璨夺目,犹如少女的头纱一般使她光彩照人。即便陶德刻意迈响步子,少女却丝毫不注意他,莫非她耳朵聋了?他好生好奇,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万一见面就让讨厌怎么办?晕船的样子太糟糕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弱啊,天啊。怎么办怎么办,素心表亲,我心跳得好快。
我怕条毛啊,我乃陶德·泰陀斯,泰陀斯家族之嫡子,我就不信你还是皇帝的女儿。“喂,姑娘。你这样很危险哦——”
陶德话没讲完,只见少女双手用力一撑往后空翻,触地后她没立刻起身,反是使出一记扫堂腿将陶德扫倒于地。陶德的后脑勺“砰”地撞出一声巨响,曹素心见状慌慌张张地忙冲上前,忙乱间伸手按那柄适合女性尺寸的长剑,正欲护着陶德却听那姑娘喝道。
“告诉你,别来烦我。”她起身拍拍衣服。
“别误会姑娘,我是见你那样坐着太危险了,”陶德向沉着脸的她道歉,“我们不是流氓地痞,请放心姑娘——”
不料她更加愤怒,蹙眉道:“大爷我久违地化个妆真是抱歉啊!你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地?”
既然是个男人,那你化妆干甚?“还真是失礼了我,亏我好心提醒你,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人瞪着陶德,咬牙切齿道:“我有要求过你来提醒我吗?请别多管闲事好不——”
“你也太无理取闹了吧。”曹素心忍无可忍,咬了咬嘴唇,愠色道。“误会就误会呗,干嘛动手打人啊?”
曹素心,别冲动,冷静下来。陶德边扯着她的袖子,边按着脑子缓缓站起。曹素心担心地看着,他摆了摆手。死变态有时间化妆还不如抽空钓鱼学礼仪呢,可恶,这什么鬼世道,连男人都开始化妆,变女人就那么好看不成?伊格纳男儿可比你好上几百倍,陶德恨不得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弄死他,但他又不敢贸然行事,生怕那厮是什么贵族家里人,况且船上没几个是嘴严的,一上岸话匣子肯定阖不上。
“对不——”陶德话还未说完,却被突如其来地打断了。
“——文治,你在干什么?”阴郁的低音传入他的耳内,陶德循声望去。那是一位高大的栗发男人,湛蓝双眸深陷,鼻子扁平。他将光泽抽卷的长发随意扎在后脑勺,浑身黑漆漆的衣物使他看起来宛如一具尸体,一副手套被塞住腰带,短靴上布满沟壑,敞开的领口隐约能瞧见胸毛,而且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被称为文治的“姑娘”见他,立马大步朝他走去,道:“冷丘兄,你评评理,那家伙居然骂我姑娘!”
孰料,冷丘给文治的答复却是一巴掌,“啪”的一声陡然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星空,好似与黑色浪潮击打船底溅起的白色浪花的声响融为一体。
“分明是你动手在先,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什么,再说文治又是你自己不好。既然有心化妆,就得做好被人误解的准备,快快向他们二位道歉,出门在外少给我捅娄子。”冷丘睥睨着文治,冷冷地说。
迫于冷丘的威严,文治只好捂着被打肿的脸向陶德道歉。纵使陶德恼怒,也要使本身用礼仪的盔甲来武装自己,毕竟是世家之子。
“哪里哪里,我才是,请您原谅我的草率。”他向黑衣人行礼,冷丘僵硬地回礼,最后拖着文治走回船舱。
待他们离开片刻之后,曹素心兴奋地原地跺脚,她拽着陶德的袖子狂喜道:“小陶陶小陶陶,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位冷丘公子好帅哦。啊啊~要是我也想被扇一巴掌呢,冷丘公子啊。为何世上会有如此荒唐的邂逅呢,呜呜——好想和人家说说话呢。”她忸怩作态地蹭蹭陶德的肩膀,“老表,你说我这样子看得过去吗,会不会轻佻了些?方才我的举止是否粗鲁,会不会被冷丘公子讨厌?”
陶德·泰陀斯看着她那花痴样,由衷地笑了。小丫头,莫非你花了眼不成,冷丘那种阴沉男都欢喜?拜托,那家伙一言不发打完人再说教的家伙,可是很冷血的料。而且咱们连他们压根不了解,曹大人交代过接应的人是在帕奎奥的月港,且说曹大人的包裹里对于冷丘和文治的事只字未提,看来他们只是顺带乘船的家伙罢了。不过曹素心居然会喜欢那种阴沉家伙……为什么我的胸口感觉怪怪的?陶德有些不明白,该不会晕船惹的祸吧?
他揉乱曹素心的头发,叹了口气:“老表哟,现你穿的是男装,又操剑。你心仪的公子冷丘,八成把曹某某当成瘦小的男孩看待吧。”
“咦欸——”曹素心听了后异常又震惊与失望地望向陶德,夸张点说她的下巴快贴在甲板上了,“不、不是吧,表亲你真会说笑。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男,被看成男孩子什么的,真讨厌呀。”
看着她僵硬的笑容,陶德无奈地摇头,他抬头仰望无垠的星空。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幕,赤色的细长轨迹犹如夜幕被撕裂的伤痕,溢出点点鲜血。他赶忙伸手摇晃曹素心,还粗鲁地用手夹着她的脑袋扭向流星飞去的方向,陶德原以为曹素心没看到流星而叹了口气,谁知曹素心倏忽地挣脱陶德,反手将他的脑袋往上抬。他本以为曹素心是讨厌自己了,可是当他顺势一瞧,陶德惊呆了——赤红的流星、冰蓝的泪痕;交织着划过幽远的天穹。雨,一场壮观却又瘆人的流星雨。他们驻足于此,目瞪口呆地观看着那触不可及的盛宴。
“喂,小陶陶。”
“嗯?”
“可以摘一颗星星,给我吗?”曹素心眼里闪烁着泪花,“它们好美。”
“可惜,老表我手不够长呢。”
曹素心看天上的雨看得入神。“满天星星,少一颗无所谓吧?真希望有颗星星掉我面前呢,你看它们好小好小哦……老表,你说世界末日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呀?”
“咦?”陶德托着后脑勺,诧异地偏头看她。“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不过是流星雨而已啦——”
“可是今天东方的那片天空,出现了一轮血红的圆月和惨淡的残月,你又作何解释?”曹素心眯起眼,“末日……时间可以慢慢跟我们解释一切。”
嗯,时间总会证明一切。陶德脸上勾勒出一抹浅笑;小丫头,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有时胡乱得仿佛长不大的小鬼头,有时帅得像歌谣中的侠客,比如方才挺身而出为我险些拔剑,那时候我当真觉得你好帅。可有时又尽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末日,感慨来感慨去净是些无意义的事,末世不过是乱世罢了,乱世也不过是权贵们“无聊时”的游戏而已——一场不顾忌人民悲苦的游戏,与小鬼头们玩的游戏没有区别……只是级别大了点,耗时久一点罢了。
陶德不禁笑出声,手肘往曹素心左肩一搁:“方才,表亲舍命护我的身姿挺帅哦。啊啊,原来,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够高呀。”
其实陶德说出后句时,他的心脏不断地加快跳动的节奏。快说小陶陶我喜欢你呀!陶德·泰陀斯内心不停地祈祷着,不对不对,现在我是不是该一只手揽着她肩一只手环腰包住她?啊啊——不行,忍住!吾乃泰陀斯家族的儿子,我乃是沉稳的陶德·泰陀斯。哇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我现在干嘛,这举止太轻浮,会被曹素心她看扁的!
曹素心自是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不过还是扭过头白他一眼:“拜托,甭自恋了。本小姐罩你是有原因的哦,你瞧。我那傻弟弟巴不得将碍事的我,愉快地往海里踹,侍奉盐神不说,可到了深海宫殿本小姐老早被鱼儿们啄成白骨了,小陶陶你觉得盐神会宠幸我吗?现在不罩你,到时候谁罩我?”
呃,反正你也挺碍事,不过最后一句好似有些大不敬呢。“无所谓吧,那些事,汴那家伙是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哦……八成吧。”
“嗯嗯……喂,不是还有两成没把握吗?”曹素心很不高兴地说,“哼,男孩子就是靠不住啊,噢对了,小陶陶咱们去北境到底去干啥子?”
“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噢,放心。”陶德抿了抿嘴,叉腰道。“凉了呢,要不下去吃酒?还有点瓜子喔。”
曹素心听罢,欣然点头,扯着陶德往船长卧室奔去……当然陶德不曾料想,从甲板不行至船长卧室短短几步,可兴奋如曹素心,她硬生生将陶德带到了底层货舱。途中不时经过素面未谋、喝酒、聊天、准备上床或擦身而过的水手时,陶德发现他们总向自己挤兑莫名其妙的笑意。
“表亲,咱们来底层货舱干嘛?”他很困惑。
“咦……汴弟不是在这睡觉吗?”她挠挠脸颊,语气略显僵硬地说道。
迷路了……盐神啊,两脚路都能被笨丫头带迷了!“你有什么根据吗,为什么曹汴会窝船底?”
“呃……姊弟间的直觉……吧?”她双手叉腰,干笑两声。
正当陶德想敲她脑门时,他旁边那扇通往底层货舱的木门倏忽地被打开了,而且从里侧探出的脑袋更让陶德惊诧——
“陶德,你来干嘛——还带着阿姊?”曹汴唐突地发话。
我迷路了你信吗?“想你呗,能干嘛。”陶德苦着脸说,“话说回来,你又到底层干啥子,莫不是藏娇?”
曹汴叹了口气,拉开门邀请他们进来,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使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船舱的陶德感到不适。曹素心厌恶地用手掐捏鼻子,嘴里念叨个不停。曹汴领着他们往微弱的烛光走去,货物使劲在狭窄的空间腾出条难以落脚的路,稍不留神很可能被绊倒,虽然他有把握摔地前扶住自己,可怎么说陶德他到觉得若真摔了岂不是太丢脸?
“不料你们姊弟间的直觉蛮准嘛,素心表亲。”陶德差点没被卡住,仍不忘揶揄道。“女人的直觉就是恐怖。”
可曹素心全然没注意其中的讽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脸。“嘻嘻,哪里哪里,表亲过奖了。只是汴弟偷偷摸摸地窝这干啥——汴弟,你屁很臭耶。”
“蒙承过奖。”陶德因为跟在曹汴后面加之光线昏暗,没能看见曹汴说话的神情。
一会儿曹汴又说:“我什么也没干哦,进来就这股味,我也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气味蛮香的不是吗——不幸的爱情受租后的味道。”
好比喻,曹家人都如此抒情?他倒想转过头瞧瞧曹素心,然后讥讽她一下,无奈空间狭窄得转头都难。陶德哼了一声道:“我不记得镇守大人有交代过,咱们有行李大到需要安放在底层货舱……莫非你看上别人的货,所以萌生歹意不成?”
曹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好吧,我坦白,帮我找找咱们要卖到西境的酒搁哪了,快。”
该死的家伙居然瞅上别人家的货,陶德一脸鄙夷地拽住曹汴的衣领,硬生生将他往外拖,顺带叮嘱曹素心捎上蜡烛。少扯犊子,曹大人清单里头除了一百金、水壶、毯子、防寒衣物外就没了,还想要酒?
“想喝酒就直说,偷偷摸摸干嘛,又不是在伊格纳,咱们没酒卖往西境的酒。”陶德架着他往上走,不耐烦地说。“在海上可以喝到你吐,吐干净你再接着喝,你老爹可管不着你。知道吗?万一你被当成贼,咱们全要兜着找盐神!”
曹汴咯咯笑道:“陶德,你就不好奇苦杏仁味是怎个回事?得了吧,放开我再去瞧瞧。”语调像是在说:对,我是错了,可我偏偏就不愿改。
“乱翻别人东西,可是不对的哦。”曹素心左手握拳叉腰,生气道。“父亲大人虽然读书少,可他不总是常说‘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吗?曹氏家规第二例。就是不记得了成,汴弟。你给我把家规三例背一遍,现在马上。快!”
陶德第一次见着曹素心如此生气的模样,他咬紧下嘴唇,强忍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曹汴喷了口鼻息:“一,为人处之泛爱,以百善施;二,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三,良臣不仕二君,而之忠肝不腐,义胆弗臭图贤君。”
其实曹氏姊弟所说的家规三例,远不止三条,当然最重要莫非三例莫属。陶德曾经也将曹氏家规熟记于心,倘若以不出差错的默写来展示“三例”的内容,非由曹素心本人不可。因为曹氏家规细分下来有两百多条,聪慧如曹素心,她以前不到半个时辰就默了它三遍。可陶德庆幸自己没生在曹家,毕竟泰陀斯家族注重的是后代的忠诚与沉稳,锻炼的就是谁沉得住气并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但是陶德却偶尔觉得此般教育,很可能会让子孙后代生性多疑,何况家长们的教育使陶德养成了个“坏习惯”——比方去吃酒,曹汴胡乱要了就灌肚,而他自己偏偏徘徊在甲乙之间犹豫不决,许久后他抓狂地将甲乙均点上桌,没几回的事,陶德·泰陀斯只好归家作乖宝宝。
曹汴顶了下陶德的肩膀:“喂,陶德。我问你这世上有什么酒是苦杏仁味的?”
我到觉得世上的酒都一个味。“少多管闲事,给我老实点,听你阿姊的话。”
“你不是晕船,咋还够力气?”
倘若不被你们姊弟折腾来折腾去的,这会我都躺床上睡觉了。“托你鸿福呢,公子我壮实着。”
回到卧室的第一件事便是陶德让两个侍从麦子和朱义,去厨房要酒,两男孩二话不说立刻照办。曹素心毫不忌讳地往大床上一躺,佩剑腰带卸下丢一旁,费劲地踢掉靴子,陶德眼中的她全然没有淑女样。曹汴又是老样子坐在老地方,懒洋洋地拍拍大腿,响着“悠扬”的节奏,接着问外头发生什么新鲜事。
“流星雨。”他告诉曹汴,“伯爵大人没说除咱们外,又有其他乘客。”
“也没说有流星雨。”曹汴打个哈欠,努了努嘴:“家父说,这条船被曹家重金租赁直航月港,其他人上不上船干我们什么事?”
此时两个男孩抱着两筐酒回来了,陶德顺手抓起一只酒袋,回过头见曹素心也毫不客气地拿过一只酒袋。外头风停了,大浴盆“海鸥”号又不是划桨船,可恶,曹伯命我们以最快速度抵达西境,现在倒好——白花钱了。但往好处说至少咱们有酒买醉,没事又可以上甲板看星星,该不会有碰上海盗的机会吧。说到底,本公子半年内不用学习,放开去玩啰。
他拧开酒袋的塞子问:“咱们三个今晚怎么睡,床太小,谁睡地板?”
“阿姊呗。”曹汴啜了口酒,“她乃是编外人员,要不——把阿姊她丢海里?”
“咦,有你这样对阿姊说话的吗?”她挺立身子,用受伤的语调说道。
“好啦好啦,有什么喝完再说。”陶德他又灌了一口酒。
陶德·泰陀斯懒得理会他们俩,大不了自己跟侍从们睡一起罢了。这酒酸透了,但十分强劲,或许我该教麦子找块咸牛肉来泡酒,权当下酒菜,要知道光喝酒是挺乏味的活。撕着牛肉,倘若再来盘煎鸡蛋更是锦上添花,该死什么时候才起风呢?他爬上硬板床床尾,跟他们东扯西拉着没头没脑的杂谈,曹汴偶尔会从埋首于昏暗灯光笼罩中的地图抬头看他们几眼。陶德支使朱义去厨房问问看有没有咸牛肉,又差遣麦子去找多些酒来,陶德仍不忘教他们用生硬的韦洛马语说“咸牛肉,酒,谢谢”。他俩听话地挤出门。朱义是个皮肤黝黑的黑发蓝眼的男孩,他瘦得像芦柴棒似的,仿佛微风轻轻拂过他也会站立不稳。麦子原名麦伦赛·哈克斯堡,水蛇岛哈克斯堡伯爵的儿子,个矮却壮实,抡起剑来怎么也可以干两个陶德·泰陀斯,他什么都好就是自己把头剃得精光,这下陶德不愁镜子照了。
曹素心喝着喝着连自己醉了都不知道,自个儿起劲唱着五音不全的歌谣,还用手臂勾着陶德的脖子,好像跟自己说着些什么,不过他除了酒气外便不知她想作甚。曹汴独自在昏黄烛火之案前呢喃,好歹他没醉。想当年他俩偷偷溜进曹珂的地下酒窖,呵,那酒窖里的酒够他俩喝上一百年。陶德一想不禁嗤嗤一笑,我们偷喝还不完事,非得一人找缸酒爬进洗澡呢。最后怎的?能怎的,被罚去做苦力一个月。
麦子和朱义分别拿着自己的“战利品”归来后,陶德吩咐他们如何泡硬邦邦的牛肉条。他大灌了口酒,脖子好重、又好痒。他斜眼一视,倒有点想捂脸——曹素心脸色潮红地趴在他肩上沉沉地熟睡……还流着口水,喝空的酒袋被捏在手中自然垂落,灰绿上衣的领口不知何时被敞开,隐隐约约地露出小馒头般的胸脯。陶德尴尬地移开视线,陶德内心能做的只有默念百越方言“丢架喔”类似于尴尬——这不得感谢一位曾效力于泰陀斯家族的食客。好巧好巧非常不巧地迎上了曹汴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陶德仿佛感觉到曹汴透过眼神在说“别害羞呀,大不了拜访盐神呗”,最后曹汴抓过一条硬牛肉,抽出自己的匕首将咸牛肉切成细条送入嘴嚼,他别扭的表情使脑门青筋暴起。硬得跟木头似的家伙都敢直接嚼,厉害呀,陶德暗讽道,痛不欲生呢。他一手搂着曹素心的肩,一边喝干酒袋中残留的液体,随意一丢。陶德小心翼翼地让曹素心睡躺在床上,然强烈的酒劲涌上脑门,头跳得不停犹如将炸裂似的。好容易让她躺下还为盖上被子,他坐在床边伸手拨去遮住她脸的头发,陶德望着她的脸只觉得何等星辰大海也不及曹某人纯真的睡脸。假若我吻她的唇、舔她的耳朵会如何呢?陶德抚摸着她的脸颊暗想,时间定格了该多好、“海鸥”号上只有我们该多好、海风永远不刮该多好。
该死,酒令我迟钝。见鬼,我既不会驾船也不会收帆,船上只有我们俩无疑是等死。陶德·泰陀斯陡然暗骂自己,他抽回手起身去撕被酒泡软的咸牛肉,往嘴塞了几口。
“倘若表哥想继续往下发展,我可以回避片刻哦。”曹汴就着红酒将嚼烂的牛肉从下肚,他淡淡地说。“不必害羞,房间腾出来给你不成大碍的,你高兴的话。”
陶德一边拧开新的酒袋塞子,一边说:“你少给我贫嘴我才高兴。麦子,再去多弄点酒来。”
侍从忙应“喏”一声,立刻跑了出去。陶德又撕了条牛肉,他捏几丝递到曹汴面前试着喂他,不料因这个愚蠢的举动,他差点没见着相伴多年的手指。
“你在看什么,地图上能瞧出啥玩意儿?”陶德用酸红酒冲食物下腹,他还想再吃点什么,可酒水把他撑饱了。
曹汴瞟了他一眼:“熟悉地图可以让我们不迷路,而且我们可以透过地图来推演战略,前提乃地图足够精确。”他指摘着牛皮纸上的图案,“喏,香格里拉。我父亲告状的地方,西境‘郡府’。这比喻不太搭,无所谓。一面环海三面丘陵,虽说算不上险要,然真要打起仗来非要五万人的军队不可……啊。换作我的话,梵希密欧全数水师必不可少,当然围起来是一回事,攻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五万人可能还不够噢,顶多起到威慑作用,首先得切断守军海上补给……然后确保方圆几十里防线的安全,阻止援军切入。接着,咱们就把城内守军饿死再往死里打。你瞧这,落日山脉,伦赛佛德公爵的领地绿砾城。有趣的是西庭长史府也置设于伦赛佛德公爵的领地内,然而号称西境大门的长阪关却受控于公爵大人。要知道长阪郡同时驻扎着关西屯田军和伦赛佛德军噢,陶德你看,西陆都护府便在帕奎奥边上噢。你知道吗,梅辛的老故乡就是那哟。”
什么战略推演,说白了就是你在满足自己膨胀的白日梦罢了。“甭说歪理,喝酒。”
曹汴“嗯”地一声,一饮而尽袋中的酒:“萨菩提扎是沿河建设,白原河下游的白原港可以说是萨菩提扎的嘴巴,为何父亲不愿找一艘直达的船呢?”
没错,偏偏要费事地去帕奎奥。“你不是说令尊自己另作打算不成,怎么说风也停了,船上还有冷丘文治那俩怪人。”
曹汴哼了一声,想来是来了兴致:“跟我讲讲那俩家伙吧,陶德。要不咱们现在就送他们见盐神?”
陶德白了他一眼,他按着欲裂开的脑门坐在案上背对着曹汴,边饮着偏甜的甘蔗酒边跟曹汴讲冷丘和文治的“轶事”。结果曹汴听完后,把红酒从鼻孔中喷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
曹汴擦掉酒渍,举着酒袋伸向陶德:“表兄。干了吧。对对对,咱们一起干。”两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他又拿了瓶新的,曹汴起身拍了拍陶德的肩膀。伸手抓捆卷成春卷状的毯子夹在腋下,离开房间时不忘捎带上泡软的牛肉。
就在他拉开门时,陶德叫住了他,可曹汴没回头:“天色不早,你又准备上哪?”
“看星星呗,顺带一提我会向盐神祷告的。”
他啜了口酒:“夜里凉,你自己兜着点,别犯风了。”
“喏喏喏喏,老娘大人。”曹汴阖上门。
人,是贪婪的动物。“再来一小口,我就睡觉。”结果他喝干了酒,陶德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关西军不关西军的。”
他撑着脑袋趴在案前,端详着曹汴方才指点的地方。伦赛佛德公爵的府兵最多八百人,无论他能号召多少人也不过是群庄稼汉或者市井小民组成的杂牌军,关西军常备编制有二军两万五千人,只怕造起反的伦赛佛德公爵连自家军队都没集齐,公爵大人就得见老祖宗了。该死的头疼,不,至少忘却了晕船,万幸万幸。他爬上硬板床时,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在海上睡吊床比硬板床舒服,为什么?刮风了你知道为什么。
对陶德·泰陀斯来说,入睡从不是件容易事,对曹家人来说兴许是平常事像家常便饭般,然而对泰陀斯家族来说睡觉不仅是件奢侈品,更如同根深族人的一种“顽疾”。他心想饮酒过度能迷糊一阵,这样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不再做梦了,陶德短短的一生已做过太多迷梦:关于爱、关于荣誉、关于正义、关于友谊、关于回忆、关于预知,当然,陶德在关于预知梦方面有莫名其妙的准确。
他试着放空思绪,然而他自己的脑袋却“战鼓轰鸣”仿佛被置身于太古的战场,眼前一片漆黑,渐渐地陶德好似被吸进了“浩瀚星辰”中。不仅如此,就他的眼珠也犹如在星海的浪涛下跃动,陶德翻个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吾之生命绝对始于夜,他心想,因为他越睡感觉头脑越清醒。曹汴会不会醉酒失足掉海里?不管了,我要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陶德·泰陀斯终于进入了梦乡,然而在此之前他感觉时间仿佛过了一千年。陶德·泰陀斯这晚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成为“海鸥”号的船长,硕大笨重的船体航行在金碧辉煌的大海,炫目金光使汪海与苍穹仿佛缝在了一起。水手们在甲板上、桅杆上热火朝天地干活,三两个水手动作整齐地操着拖把擦洗甲板。陶德不明白船员们为何总要在船舷边上打数不胜数的绳结,他走下艉楼台阶,经过身旁的水手们很礼貌叫他船长。陶德心里爽翻了天,他抬头上仰,见悬挂桅杆上的宽大风帆被“吹得鼓鼓”的……为何海风隐去踪迹?陶德船长没有感觉到风。他忙问身边的船员,为什么没有风?而水手们困惑不已地“注视”着自己,是注视没错,水手们的脸上只有脸,眼睛、鼻子、嘴巴、眉毛宛如被不可视的神之手用沾湿的抹布擦拭掉一般。他忽然头皮发麻,陶德内心陡然萌生一种恐惧,它犹如猛长的荆棘缠绕着陶德的喉咙,令他无法喊叫。教陶德体会一种疯狂——这个世界只有自己认为疯狂的事,在众人眼里却平淡无奇。反而自己成了疯狂的,因为他脸上有“东西”,陶德扯着“被荆棘卡住”的双腿艰难地往后退。他碰到了船舷,扭头试着藉由远眺闪烁着金芒的**来缓解内心的恐惧,然而教陶德惊诧的是,原先融为一体的金色世界渐渐淡去。金光在闪烁、天际在舞动、云朵拢着耳朵在狂奔,好似有什么在追赶它们。
嗯?陶德·泰陀斯恍惚间感觉金色光芒的源略显异常,他试着后退一步,发现金芒不再闪烁,反而更夺目耀眼。陶德迈向前一步,金色光芒又开始闪烁,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当他双手撑扶船边上时,陶德好奇地低头瞧了瞧下面神奇的海面,可孰料这一瞧反倒使他更为震惊——应有浪涛滚动的洋面如今平滑如镜,不,与其说平滑如镜倒不如说商船本身就是在一面硕大无边的铜镜上,漫无目的地航行,而所谓的金芒则是铜镜反射着不知来历的光明。
这面镜子倒映着陶德·泰陀斯的面孔,噢。清晰可辨呢,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一只渡鸦掠过他的视野,黑色的身影在天空打转几圈后,拍动翅膀降落在艉楼台阶的扶手上。它打量着陶德,男孩也同样好奇地盯着渡鸦。漆黑的它犹如一处难以清洗的污点,而它赤红的小眼睛宛如暗夜迷雾森林上空垂吊的“红月亮”。
“太不可思议了。”他又说道。
谁知道渡鸦竟开口说:“不可思议的事情自你登船之时,便已开始、开始。”四周皆在回响着小家伙的尾音,甚为瘆人。
陶德摸索自身一阵,发现自己的武器不见了踪影:“会说话的乌鸦,有趣——”
“——渡鸦是乌鸦的远亲,但不是乌鸦、乌鸦。”它朗声道,“你,陶德。将遇上三件危及你性命的大事,认真听着、听着。”
“悠关性命,什么事?”
“细心倾听,铭记于心。无形的鬼怪在追逐,瘆人的嚎叫撕心裂肺,它将摧毁所经之地的一切。苍白母马之蹄踏破平原,翻动的泥土遍布腐烂的尸骨,恶臭充斥空气久之难散,天空扬起的尘埃尽是被踩碎的骨灰,以余温尚留的鲜血荡染大地。巨龙之子的怒火引燃山峦,蔓延至精耕细作的田野,怒吼着怒吼着,小心背后、聆听周遭、留神头上、头上,刀莫离手。保全性命、性命,刀、刀、刀、刀。”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皱起眉头,什么鬼怪母马巨龙。“你又是何人?鬼怪不是你吗?”
“你好生失礼呢,”渡鸦开口说话时仿佛言语俱染上了黑色:“我即是你,你即是我,陶德、陶德。擦亮眼睛、掏净耳朵,切记、切记,莫要追逐光明、莫要触碰光明,长夜漫漫,处处险恶、险恶。陶德·泰陀斯你必须紧握武器,任何一种武器,追随绿叶,提防绿叶、绿叶。”小家伙转了转脑袋,眨眨眼睛。仿佛在问陶德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然我不好称呼……你懂的。”
“我说过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渡鸦说话时,那股毛骨悚然的回音消散了。“陶德·泰陀斯,谨记你的名字。”它拍动翅膀飞到陶德的肩上。
一会儿它又说:“你瞧天上。对,仔细瞧瞧。双月并挂呢,下行便是下行至原先的位置,下行前的位置。上行却是回到下行的那个你的面前,切记。孩子,欲北行须朝南,欲南下先北上。宽敞大道比瓶颈咽喉危险数十倍,重要的是莫要贪杯。”
陶德同意地噘了噘嘴:“嗯,长夜漫漫、处处险恶嘛,况且我现在头疼得要命,呃……莫非我是在做梦?你看我感觉什么都不可思议哦。”
他仿佛听到渡鸦在嘲讽自己的笑声:“嘿嘿。梦境与现实区别很大,但是,谨记哦陶德。梦境与现实又容易混淆,如同汹涌的海水与平静湖水交融,有区别却又毫无区别,我好心劝你少相信现实,也少垂涎梦境。为什么?呵呵。万事均要对其抱有怀疑态度,因为过于相信其中一种都会被迷惑,试想一下拿刀捅自己疼不疼。”
“我哪来的刀,请问?”陶德感到有些好笑。
“嗯。你腰上挂着的是为何物?”
陶德顺着渡鸦的意思往下看,果然他专属的佩刀就别在腰带,他不禁失笑地伸手抚摸刀柄。什么鬼扯的梦境与现实容易混淆,这不很好分嘛。陶德晃了晃脑袋然后抽出长刀,渡貌似对他摇头的举止很厌烦。刀刃流淌的寒光闪耀着金芒,温暖,陶德闭上眼睛品尝着不明觉厉的温暖。奇怪,很温暖的光,却丝毫没有温度。他吐了口气,晃晃手中的刀犹如试图将无聊的烦恼甩去一般,死在梦中……感觉很棒吧,他思忖着此事的可能性。
他反手握刀,深吸一口气,空气在他的肺里是咸的、是黏稠的陶德慢慢呼出胸腔里沉积的空气,在他即将用刀尖贯穿腹部时,渡鸦用它染黑的语言拦住了陶德。
“小子,切记哦。千万千万别玩刀子和玩火,不然晚上尿床我可不管。梦境与现实如同交汇的海水与河水,稍有不慎……会死噢,不论梦境与否。”
哼,傻瓜才分不清梦与现实呢,话说下行就是下行到下行前的位置后面扯的是什么鬼,欲往北先朝南是何意?“多谢教诲,渡鸦先生。不过话说回来教我自尽的可是你哦,渡鸦先生。上行下行所为何意?大家都知道乌鸦的消息跟它们的羽毛一样黑,可否请您详细讲讲?”
渡鸦“嘁”地一声撇开脑袋:“真失礼呢,世人为何喜欢先入为主?别把乌鸦拿来和咱比呀,喂。走走楼梯就清楚,嘿嘿。上北下南分清?可怜的孩子,还有,我教你的不是自尽是自虐哦。甭废话了,速速自裁捅自己吧少年。”
呸,乌鸦还不比八哥黑呢,渡鸦不是乌鸦?少糊弄我。“喏喏。渡鸦先生,教在下自虐可是坏习惯,万一上瘾了咋办?”
“少啰嗦。”
嗯,知道了。烦人的家伙,我该这么说吗?陶德抬起轻如纸片的刀摆于腹前,刀尖顶着他橘色衣裳的腰封。
陶德快要发力狠下心去自裁时,渡鸦突然说道:“记住,千万别乱试哦,梦境与现实容易混淆。”
“你很啰嗦啊!”伴随着某人的怒吼,冰冷却又不失冰冷的刀刃突入他的衣服,贯穿陶德·泰陀斯的躯体。啊,瞧,多美的血花呀,四溅于甲板之上。啊,渡鸦先生,自裁的感觉多么美好。陶德的心里荡漾着莫名的陶醉,脑海内却回响着渡鸦“千万别乱试”的警告。
然后陶德·泰陀斯醒了。
他眯了眯困倦的眼,酒精仍在折磨他的头,视野里一片朦胧。只是陶德·泰陀斯觉得自己的左手好舒服。嗯,没错,美妙的触感。他轻轻捏了捏,完美的柔软,独一无二。而且夹带着恰到好处的“刚性”,嗯,渡鸦什么的去死吧。
“呀,小陶陶,醒了吗?”熟悉的声音传入陶德的耳内。
他又一次眨巴睡惺惺的眼睛,清晰了,感谢盐神,陶德心里希望能够再次沉醉于方才的妙感。但很不妙的事态摆在他眼前,他抽了鼻子,有些不知所措。
曹素心枕着枕头平躺在身旁,近在咫尺。她侧着头注视着陶德,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阴阴的笑,眉宇微锁犹如随时会弹出绣花针,而且她耳尖泛起潮红。
“你在干嘛,表亲?”
曹素心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该本小姐来说的吧?”
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曹素心,抽抽自己的左手,捏起来很舒服。但陶德发现曹素心涨红了脸,他移了下视线,却在那个刹那自己视线被定格在了左手。陶德·泰陀斯半个手臂压在曹素心的上半身,左手还可耻地捏拿着她单薄的胸部软肉,他瞬间大惊忙抽回手,女孩未来得及尖叫,陶德羞涩地垂下眼睛,艰难地挤出话来:“下流的家伙……我嫁不出去了。”
曹素心忙挺起身子,蹙眉道:“嘿,这话也得人家说才对吧,表亲?”
错在陶德没错,毕竟是他昨晚喝醉才上错床的,可陶德不分三七二十一把曹素心一脚踹床底,又慌忙起身将被拉至胸口,皱眉道:“登徒子,你究竟想做甚,诱骗我的贞洁?”
“鬼扯,本小姐算是立马去侍奉盐神也不要的你狗屁贞洁。”曹素心按着醉醺醺的头,“天杀的,昨夜你们灌了我:多少酒?头晕得要死呢,说话呀你倒。喂?”
笨丫头,谁要你昨晚抢着喝。“哎哟,素心表亲忘了不成?”陶德掐眉佞笑,曹素心起身拍拍衣服又整理着装唯独领口没扣好,只见她满脸疑惑,他接着说。“曹素心小姐呀,您醉腔满满的歌喉,真是令小人难念啊,殊不知小人何时方能再次聆听呢?”
闻罢,曹素心沸腾了,满面通红的她使陶德好奇其中夹带的究竟是害羞亦或愤怒,不过陶德好似能感觉到她头上,仿佛沸腾的水冒出雾气缓缓飘出曹素心的天灵盖。
“闭、闭嘴。肯肯定、定是你喝醉了想污蔑本小姐……我呸。人家还未跟你算吃本姑娘豆腐的帐呢,可恶的家伙!”她咬牙切齿又瞪小眼怒视陶德·泰陀斯,“姑且人家宅心仁厚,懒得同你计较。死陶德·泰陀斯分明是你先犯案的,还将尊贵的素心玷污后又随意丢弃……始乱终弃的家伙,你这表亲太坏了呀。”说着说着,曹素心的眼眶渐渐闪烁起泪花。
喂喂,素心小姐不是您说不计较的?什么尊贵,不过是靠泄愤告状提升地位的走私贩子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丝绸包装的低贱血统……咦?呃,我家老母貌似跟小丫头有那么丁点血缘——啊我呸,母亲乃曹氏啊,根本不是貌似而是很有关系,他娘的历史悠久的泰陀斯家族居然会巴结所谓的镇守大人。啊我呸,我们现在算血亲,得礼貌,对礼貌。大家都是贵族,贵族得时刻保持礼仪,男人用刀剑武装自己,女人用礼仪的盔甲包裹自己,啊没错就是说多的累。但是——
“别一大早吓我呀,会死的你知道不?”陶德不悦地皱眉道。
“什么嘛,分明是……谁让你爬上本小姐床啊,我还没动手你倒动脚,太气人了——臭小子,你活腻了不成?”说着,曹素心操起杵立床边的佩剑,“锵”地亮剑。不可视的寒光溅上扯开被子准备起身的陶德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完的妙感。
这该不会也是梦吧?陶德也毫不含糊,跳起来闪身一翻顺势滚至自己放置长刀的地方,没有像她一样拔出兵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几乎同时握紧武器暴跳而起。白光交织之前的刹那,空气之中窜出两件长条状的物件,响亮地命中两人的头部。
曹素心捂着肿起的脑袋蜷缩在床,差点哭出来;陶德·泰陀斯拧锁眉头,暴起青筋,“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我要宰了他!陶德内心咒骂着那可恶的“刺客”,结果往门口一瞧,嘿,我干你吧啦的糕子。他看见卧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启门人曹汴单手叉腰地依靠门边,笑得合不拢嘴,而且他自己的长剑匕首均不系带身上。陶德环顾四周环境——长剑,在的。掉在身边,刚击中自己;匕首,嗯在的。方才给某小姐来了会心一击,睡在枕头上……我干你吧啦的糕子,索命啊你!
“很疼啊,汴弟,怎可如此对待阿姊?”曹素心哭丧着脸道。
“你们俩活宝少闹腾点行吗?抛东西很累人耶,何况照你们这般闹下去,船长阁下非送咱们见盐神不可。快,洗把脸吃早饭。”曹汴无奈地摆手道。“我对你们不可偏废,想饮海水自己主动跳。”
两人悻悻地收刃入鞘,曹素心唆使随弟弟进来的侍从们打水洗脸,之后又花了几柱香的时间整整衣着拨理睡翘的头发,一束头发来回绑了好几次。在上早饭之前,陶德将曹素心赶出去,自己则换上与曹汴样式相仿的淡蓝白色窄袖衣裳。很紧却易于骑乘,就是衣摆长了些。他用沾水是粗葛布使劲擦脸后,大大地伸懒腰竟如此畅爽,倘若再多个年轻女子协助更衣,岂不妙哉?现实的残酷催生了妄想,帮他更衣的是麦子。曹汴待他洗漱完毕后拍了拍手,朱义和一位浑身汗味的厨工便把早饭端上,先上大麦粥和鸡蛋酸橙冷汤,接着端来气味恶心却攫住人味蕾的咖喱腌鳕鱼、泡在酱油里的黑大蒜,当然除了大麦粥,其他都是从自家捎上的食材。
忍受完曹素心心摆大架子吃完早饭的陶德,瞥见摆放地图的案面上唐突地浸泡着半根泡烂的肉干,厨子活干得着实不赖,就是瞧着那坨尤物都是有些反胃。加上曹汴又挑着筷子伸去夹它,蘸点咖喱和酱油,送到到嘴边大快朵颐……想着就恶心。
“祈祷快早登岸吧,咱们昨晚吃得多,如今又多了张嘴等人喂。”曹汴舔舔嘴唇,“风再不起,请阿姊做好食粗粮的准备。”
曹素心听了意外地兴奋:“不打紧,指不定水手饭还挺美味呢。”
美不美味,往后你就知晓。“昨晚你上哪了,汴?”
曹汴挑了起眉毛:“嚯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安啦,昨晚跟侍从们睡一房,不过海上的星空同伊格纳比,别有一番滋味攫心头哦。”
陶德胡乱吃完早饭,长发未束抛下曹氏姊弟独自步出房间。
他心想说早晨的海风夹杂一丝盐味也凉爽,现实呀现实,无风不说,天空不带一片云彩太阳毒辣到令陶德怀疑春天的太阳,以及怀疑自己是否渡过十几个虚假的春天。
陶德走至昨夜“自尽”的位置,眺望无尽的洋面。简单像航行于铜镜,他边思忖边伸手插入头发理了理。环视甲板,水手们井然有序地清理甲板以及一连串令自己摸不着边的工作,船副同他简短打了个招呼又接着指挥水手划小艇拉船,只可惜“海鸥”号庞大的身躯犹如传说中的巨龙山脉,几艘小艇协力拖带,把船划过去让其牵引商船劳神费力,船员们弄得满手血泡、腰酸背痛、怨声载道。陶德没法责怪他们,八成他也赞同船长认为往西北靠就有风的想法。为过多久他同水手们一样、满头大汗,外衣汗湿透了,贴在胸前,陶德扯了扯衣服希望能扇出点风,“快起风呀,盐神。”他没好气地发牢骚,“为何不雇艘划桨船?话说回来,昨晚的两个怪家伙哪去了?”发丝粘上汗液挠着他脖子,陶德只好动手将其绑成马尾——凉快多了——至少水源充足,海上嘛,渴不死人……但会咸死。
于是乎,陶德边问路边走向厨房,一路上都没见到“怪家伙”们的影子。到了厨房门口他又折返,寻了个僻静角落,靠着背滑落而坐。“我教你的不是自尽而是自虐哦。”渡鸦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对自虐呢。于是原本极度单调乏味的生活变了,陶德·泰陀斯每天上午的高潮就是用匕首轮流扎脚趾手指,痛是不必说,更有种说不出的**。!谢渡鸦先生赐教,自虐比玩女人还爽啊,不过本公子除了素心表亲的小胸脯,我对天发誓没对其他女子动手动脚过。
下午,久违的海风吹了。陶德飞奔上甲板,朗声感谢盐神开恩送来风,之后他们遇见了很多船向东向西的、有笨重的商船、骄傲的划桨船,它们的桨叶拍起白色的飞沫,不断挑衅陶德。除了碧海蓝天,空气和水以外再无他物。天是同一片天,水是那样的水,大多时候蓝得发指。看也厌烦,陶德又探索船身内部,时不时聆听水手们讲的听不懂的语言。八成是在说我们呢,所以他没听多久便离去了。船舱大得惊人,甚至让他觉得内部比外表还要大上数十倍,不知怎地陶德又转回厨房门前,陶德推门窥望,见两个厨子边聊得热火朝天边偶尔尝尝他们从梵希密欧带上的食物,看样子大概是为他们准备午餐。而船员们的午饭则是甘蔗酒和水,毕竟陶德他们连柴都给捎塞上船。船长原先极不情愿,可迫于梵希密欧群岛的压力,只得妥协他们带了十天的量。
以前陶德听家里人传说天神无情地将群岛从外域的土地撕开,又使锤子砸碎它但是大海里的盐神为了保护无辜的人类,奋力与天神战斗了一百年,只为四分五裂的土地幸免残存下来的人类。不用说,盐神赢了,梵希密欧群岛以梵希密欧为主岛,由水蛇岛、白令岛、钟情岛、风暴岛、海盐岛、雷鸣岛构成。哼,泰陀斯家族在佛啦啦啦斯什么鬼斯基家族之前可是称过王的,虽然只有两百年,可怎么说当时的征伐王琼·泰陀斯的西征,令外域人寒颤,使族人振奋,王国的疆域是现今的数百倍……可惜衰落了,曾经的王道荡存啰。
陶德觉得船上只是他们有权享用午饭太自私,遂当即跑去找曹氏姊弟商议,他打算与船员分享自己带来的食物,并且提议少吃一顿以便省了往后饭点不正的痛苦。曹汴无所谓,由他自己做决定;曹素心则淡淡地“哦”一声后,继续埋头于船长收藏的一本诗歌集,但陶德对外域文字不得要领,只好办完事后恭敬地请素心表亲翻译成梵希密欧语来为他讲解。曹素心边以方言讲述诗歌内容又用流利的官话,对意思模糊的段落进行含糊的解释,陶德·泰陀斯听得不亦乐乎,他发现上午的高潮是愉快地自残,下午则成了怡静的听故事时间。这本诗歌算是史诗,却掺杂了许多英雄人物的艳史,其中有一位英雄戈林西奥,他是贝里提瓦末年的著名英雄,他曾以八百人的小军队成功阻击琼·泰陀斯王六个月的猛烈进攻,并奇迹般地偷袭泰陀斯大营顺势瓦解了征伐王的大军。这篇史诗对他的英雄事迹仅寥寥几笔,但戈林西奥的艳史竟占了绝大部分篇幅——粉碎群岛人进攻后,贝里提瓦王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戈林西奥,可英雄自己少年时异常恋慕本镇一位买苹果女孩,外域作者又浪费大量笔墨来刻画女主人公的形象——他们怎么相遇呀,怎么谈心呀。这还不是重点,无奈戈林西奥听了苹果女孩的劝说,与公主们结婚。可婚后他仍与苹果女孩纠缠不清,甚至让苹果女孩怀上了孩子,七年后国王驾崩,公主们协助丈夫谋杀了自己的兄长弟弟们,将他推上王位。继位后戈林西奥没有巴结奉承笼络贵族元老们,反倒将苹果女孩带到王座旁,向全国宣布自己要废后转立新后。大公主芬妮亚·夜听了这一消息被活活气死,二公主亚珊莉·夜为替阿姊复仇,她明面顺从夫君,背地里四处拉结贵族人脉和国王身边的守卫。爱慕亚珊莉·夜多年的贵族青年贝里克·深林见公主受辱,遂潜入公主寝宫表示愿意为公主亮出剑,亚珊莉公主同意刺杀王后嫁给他并赞许他忠勇。大典之日,王与新王后携手登上高台,公主为他们献上祝福,戈林西奥欣然接受前妻的祝福。然而贝里克·深林在仪式快结束前,无畏地拔剑当场砍死几名国王的亲信。王大惊,唤人护卫。被收买的卫兵将国王与王后团团围住——卫兵宰了他们?不不——亚珊莉·夜公主将藏在裙底贴绑在大腿上的柴刀抽出,哎哟这诗人咋连柴刀如何咬开裙子的细节都写了。公主趁国王不注意,三刀困难地砍下负心汉的脑袋,苹果王后眼睁睁望着夫君被杀,疯狂攫住了她的理智,苹果王后的尖叫响彻大地南北,她用略长的指甲发狂地抓破自己的脸。公主料理完国王,回过头对王后笑笑,温柔地在王后可爱的肚子上捅了一百多刀。一切结束后,人们在尸堆中寻觅到了贝里克·深林的满是伤口的尸首;亚珊莉·夜公主沐浴在血泊之中,从头到尾都染得血红,没多久王宫上空便飘扬着泰陀斯先祖的旗帜。
除去有些恶趣味的结尾,陶德倒觉得这可谓是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但曹素心却认为戈林西奥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白称英雄了。
旅途第三天,准确来说是起风后的第三天,曹素心吃上翘首以盼的船员餐,毕竟他们自带的食材用完了。陶德除每天例行自残半天,半天溜达甲板外,每天最佳的时机便是晚餐。其实食物并不算好,好在分量足。伊格纳人宁可缩在艏楼甲板的某个角落用餐,也不愿意挤进拥挤的餐桌旁,因为他们大多语言不通,听到他们叫闹嬉笑自己却一片茫然,傻跟着笑太无趣了,尤其是陶德,仍深深怀疑船员们的笑声其实都在针对自己。好在他们一边吃着黄油甜菜根、冷鱼汤和足以用来上战场宰人的硬饼干,一边愉快地说笑。
“喂,两位。我觉得咱们回家后,要不要制作些加高的家具?”陶德叼着饼干说,“你看如今的家具都矮过头了,坐着又不舒服,若当真造出来肯定大卖的哦。”
曹汴喝着汤表示赞成:“我入伙,收成对半开,算我一个。”
曹素心也不甘落后弟弟,使劲掰断饼干:“我也要。收成三三分。每人三分之一哦。”她开开心心地吃了两天水手饭后,便开始抱怨难以下咽,吵得他两兄弟心烦。
船上的单调生活被升华到了极致,晚上更糟糕。陶德天天失眠,偶尔不失眠则会做梦,而他是决计不想做梦。在梦中他总是跳到海水游泳,迫于无奈,他往往只能半夜坐起聆听曹汴的呼噜,要么就走到甲板上去看海。在无星之夜,大海黑得跟父亲的墨汁一样,深邃黑暗,无边无际。这是令人生畏的诡异之美,注视得越久,他就越想翻过船缘,至多激起轻轻丁点水声,少年的冒险故事就将撒花完结。
某天中午,陶德躲入狭窄的角落愉快地扎着自己,“希望以后别养成习惯。”他嬉笑地玩弄小刀子,轻哼不成曲的小调。也就在此海风停歇了,原以为将要结束的航海日程又被耽搁了。此次等待起风的时间比上次漫长,船长经不住等待再次派船员下水划船拖曳,事实证明他们又一次白费力气。
一连十天都望不见风的踪影,船员们的情绪低落至谷底,连船长也坦言自己跑海十多年都未见过这条航路会无风超过十天。“等每日的酒配给告罄,会发生什么?”女扮男装的曹素心操着韦洛马语跟厨子打趣时问道,她得到的答案是——谁也不知道。一天只有那么几种枯燥的工作,无非是修补风帆、堵塞渗漏、捕鱼和聚众玩乐。陶德·泰陀斯扎自己脚趾手指到厌腻,他实在觉得自己傻透了,一股脑儿把匕首扔到地上,大骂盐神无情。
第十二天夜里,陶德换掉臭汗味的淡蓝白色紧身窄衣,再次换上橘色袍子,加之又失眠,他只好披肩散发走到甲板看熟悉但不亲切的海。陶德定眼注视漆黑的“夜空”,“就这么让黑暗吞噬自己吧。”他轻声说道,一切都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可他又忆起渡鸦说过的话。边打消了心底油然而生的跳海念头,之前的一个问题又跳出的他脑海——上下行是什么意思?“走走楼梯就明白。”渡鸦如是说,因此陶德·泰陀斯把艏艉两侧的台阶来来回回走动无数遍。
“喂。你在做啥?”
陶德以为别人眼里觉得八成是疯了吧:“我睡不着,起来走走。”他扭头解释,可眼前说话的嘴唇边爬着绒须的家伙有几分眼熟,“请问,咱们有见过吗?”或许是船员吧。
结果那人愠色道:“白痴,今天不化妆你又认不住我了?文治。我是文治啊,白痴!”
噢,原来是你呀,不上妆我都不认识咧。“骂人的词语出现两次,就算是撒娇了哦,对我撒娇没用的。”
文治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地咬牙切齿,未几又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少胡闹了。倘若不是冷丘兄让我找你,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
“那么,你的冷丘兄想跟我们说什么?”陶德靠近他,“别买关子,哥们。说呀,上岸后我请你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文治嫌弃地避开他,“冷丘说‘告诉那几个九大帝国小鬼头,加紧时间向他们的神祈祷吧’他如是说。”
陶德很困惑:“什么意思——”
“——南方燃起直冲云霄的浓烟,熊熊烈焰烧红青冥,无形的巨兽肆虐血海。若不留神,那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记住祈祷……我可不想和你死一块。”说完,文治转身消失在甲板。
无形的鬼怪,陶德·泰陀斯望着文治被阴暗船舱吞没的位置,他思忖着,净是群不可思议的家伙。三次危及性命的事,第一件快应验了,“死乌鸦,乌鸦渡鸦都一个鸟样,黑色的臭嘴,黑色的消息。”
“无形的鬼怪……吗?”陶德瞭望南方被夜幕笼罩的海面,轻轻吐出语言。欲往北先朝南,可南方不是说有什么浓烟大火巨兽?朝南行岂不是送死?
“陶德·泰陀斯,”他双手叉腰,眺望南方。“我当真被诅咒了?上下行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血海……莫非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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