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察觉到自己并不健全,是在七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冬夜。
毫无预兆地发起烧来,维持着将近41度的体温迟迟不退,身体烫得惊人,四肢像是早已不属于自己一般动弹不得,连张嘴呻吟都做不到,喉咙异常干渴而瘙痒,只能发出破风般的嘶嘶声,仅仅只是躺在床上,便感觉精力和体力伴随着升腾而起的热气不断流逝着。
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病得相当严重,接近了病人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状态,因为虽然是如此严重的高烧,我的思维却前所未有地冷静,清醒。
据父母后来所说,雨一直持续了12个小时,滚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使得清晨时间的天幕仍然如同夜晚一般漆黑,路面被及膝的雨水覆盖,交通和排水系统完全瘫痪。因此根本无法及时将我从远离市中心的家里送到医院,如果非要如此反而可能使我淋雨导致病情加重。
透过眯缝的双眼,我看到母亲正跪坐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断地替我擦洗着身体,汗水混合着焦急的泪水,顺着眼睑处的皱纹流淌而下。
然而,此刻翻涌在我心中的,既不是对可能夺取自己生命的病魔的恐惧,也不是对母亲彻夜守候的感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母亲焦急悲伤的表情令我十分困扰。
拜托,离我远一点,让我一个人清净地待一会儿吧。我在心里如此呐喊着,然而喉咙的发炎肿胀让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
我似乎无法理解爱为何物。
生物学上有一条规律,当某种物质过于浓烈时,对其的感觉会迅速麻痹迟钝。
作为家庭中唯一的孩子,从我的眼睛接受第一缕光线起,我便被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包围着。从小到大,大部分我想要的玩具,书籍,乐器,父母都会爽快地买来,挨饿受冻的记忆更是不曾有过。
但他们并不是只知给小孩物质上的满足,却忽略精神成长的家长。相反,自幼稚园起,父母就注重对我高雅气质和人格的培养,父亲常常以严肃的面容和威严的语气对我说:“喂,交朋友一定要选择那些正经的人,和随随便便的人相处只会拉低自己的品位。”
休息日时类似钢琴和油画之类的课程几乎从未间断过,排满了将近所有的课余时间。
尽管毫无才能的我完全跟不上课程的进度,完全无法达到他们的期望,但是父母却从未因此怀疑过我出色的资质,最多只是用淡淡的失望的目光看着我,然后转而批评老师的教育方法并不适合我,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的钱。
他们给予了我如此优渥的生活和爱,唯一的要求只是让我顺从地听话,不断进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真是奇怪,明明沐浴在爱中成长的我,却无法理解爱为何物。我清楚地明白有人爱着我,无法从其他人的爱中汲取温暖,亦无法用同等温柔的心情对待任何人。
爱为何物?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爱?
这样的话,说出去一定会被别人当成无病呻吟的家伙。但是更令我担忧的是,父母的名声可能因此受到无端的侮辱,于是在我长达18年的人生中,我从未向任何人倾诉过我的异常。
也许是因为感受不到爱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悲伤”“愤怒”“喜悦”这些感觉也渐渐变得淡漠,甚至快乐这一感情也渐渐变得麻木了。无论多么感人的文字或者影像,即使我完全能够理解其感人之处,也难以令我有所感触。
即使孤零零一个人也好,即使被孤立也好,即使被人说成是冷血怪物也好,既然这些话无法令我内心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那么自然就不会去在乎这些东西。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昨天夜里,我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情绪?怒火仿佛从内心升腾而起,未及任何压抑便在四肢百骸中熊熊燃烧起来,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用咆哮一样的声音对鹿青青吼出了那些话。
啊,我想起来了,那时,鹿青青的一句话突然闪过脑海,正是因为那句话我才会情不自禁地发起火来。
“相比之下,单身独居男人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呢。”
......
————————————————————
虽然第二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但是对于每天都要上学的我,早已养成了早早起床的生物钟,闹钟还没来得及响起,我已睁开了双眼。
我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卧室的窗户正对着邻栋公寓楼的墙壁,又拉上了窗帘,如果不打开灯。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分别,但是此刻,我看到书桌上的手机发出淡淡的荧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匍匐在书桌前。
“鹿青青?早上好啊。”
“啊!天涯,早,早上好呢。”鹿青青仿佛被吓到一般,慌忙丢下我的手机,转而“啪”一下打开房间里的灯。
突然亮起的光芒令我有些不适应,待我再次睁开眼,鹿青青正把双手背在身后,笑盈盈地望着我。她此刻穿着长袖连帽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长发挽成干净利落的单马尾。
“你怎么还在穿着我的衣服......”
她小巧的身体包裹在尺寸不和的衣服里,像是电影里彻夜不归后,穿着男友衣服的女生一样。(诶,那谁是男友?)仅从她流露着笑意的眼睛和俏皮的神情,完全看不出昨晚有哭过的样子。
“那个,我刚刚下楼买了早餐,正打算叫醒你呢,一起吃吧。”
按照我原本的习惯,星期日一般会多睡一会儿,但是如果提前醒来就没法再睡着了。我舒展着身体,打着哈欠道:“嗯,一起吃吧。请你先去客厅,我要换衣服了。”
“要不要我服侍你换衣服?顺便帮你擦脸和梳头发?”
“你在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生活无法自理。”我险些咳嗽出声来。
“我开玩笑的啦。”鹿青青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推开房门进入了客厅。留下我独自在卧室内,略有些烦恼地捏起额角。
她究竟是真的不在意抑或那只是伪装?也许我该找机会主动道歉才对,可是鹿青青表面上当作无事发生,也许是暗示我不要再继续昨天的话题吧?可是毕竟我说出那么伤人的一番话,她内心肯定没法无动于衷的吧,只是因为我好心收留了她,不敢抱怨而忍气吞声罢了。
依旧烦恼着走入客厅,鹿青青正在等待着我一起用餐。
早餐是装在盒子里的豆腐花和麻团,显然是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食物下肚后,整个人的身体都变得暖和起来。期间,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天来。虽然曾接受过有关用餐礼仪的家教,进食的同时禁止说话,但是此刻并没有人监督我,我也落得轻松自在。
“怎么样,好吃吗?”
“嗯...很好吃呢。以往的休息日都是赖在床上,早饭随随便便糊弄过去,有时候干脆都不吃。上学的日子也都是啃面包草草了事。”
“其实,我本来想自己做早饭给你吃的!可是,可是你这里也太离谱了吧,独居生活居然连煎锅都没有,冰箱里也空空如也的。”
“我的学校是注重升学率的高中,一个星期要上整整六天的课......我午餐和晚餐都有吃食堂供应的学餐,剩下宝贵的一天想要好好休息,懒得自己做饭。当初搬出来就是考虑到这点,没有采购厨具。”
“咦,一星期要上六天的课吗?!那也就是说,你几乎每天都是晚上将近十点才回到家?”
“嗯,大体上没错。”
“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和天涯你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不就被无情地剥削到只剩下周末一天了吗?!”鹿青青莫名地愤慨起来,握紧了拳头大声道。
“说什么被剥削...我们根本才认识不久吧,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什么的压根就没有。”
下一刹那,我看到鹿青青鼓起腮帮子,瞪大眼睛不满地瞧着我,不过我们目光相接的同时,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干什么啊...我又说错话了吗?
过不多久,鹿青青突然趴在桌上,脸埋进手臂里,用沮丧的声音道:“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真可惜,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小有自信的呢,本来还期待着给你一个惊喜的。”
“不必,你替我买早饭这点已经足以使我感激了。”
“话说回来,高中生活还真是辛苦呢。”
“是啊,不过毕竟我已经是高三了,马上就要迎来大家所谓人生分水岭的高考,所以这点牺牲大概不算什么吧。”
“不过,这点程度的辛苦对于天涯你很轻松的吧,你的语气显得没什么怨气呢。”
“怎么可能轻松啊?可是你看,大家都是这样的嘛,即使有时候会很没出息地想要放弃,可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拼命念书,偷懒的罪恶感就会驱使着自己继续努力下去。”
是的,大家都是这样的,都在不停地忙碌奔走着,为了一个一眼看不到边的远大前程。
“这样啊...”鹿青青点点头,眼神变得黯淡,仿佛自语般的呢喃着,“真是不错呢。”
“对了,鹿青青你也有过这段经历的吧,毕竟比我大一岁呢。”
“啊?”鹿青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手在胸前摇摆,露出勉为其难似的笑容,“没有过的啦,那种事。”
“诶?!”
“我这么笨的人不适合念书,所以...学只上到初中为止,高中没念多久就辍学了。”
也是呢,因为我平日接触到的大多是同校的学生,所以只要碰到同龄人,就下意识地把对方也当成是在校的学生。但其实义务教育仅仅到初中为止呢。
虽然如此,但一般的家庭都会想方设法让孩子继续上高中或者技术学校吧?是因为家庭原因而没继续念书吗?
不过拒绝上学,离家出走的问题青少年也是存在于世上的,不知道鹿青青是哪种呢?
不管是哪种,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鹿青青和我果然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原本通过谈话营造起来的轻松氛围,又变得有些沉闷起来。不过正合我意,如果真心想要道歉,本就应该显得庄重严肃一些吧?
“那个,鹿青青,有关昨天晚上对你说的话,很抱歉,我并不是真心那样认为的,只是突然情绪有些失控......”
“没,没关系哦?”
“可是,你当时的表情完全不像是毫不介意。”
“嗯......”鹿青青歪了歪头,捏着鬓角,思考了好一会儿,蓦地恍然大悟般道,“啊,既然是道歉,那么天涯你是不是应该拿出诚意呢。”
“唔唔,难道要九十度鞠躬才行?”
“你还真是不懂呢。”鹿青青叹了口气,叉起腰指向我。
“陪我约会吧,作为对我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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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我和鹿青青并肩走在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上。
“我说,赔礼道歉和约会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码事吧。”
“嗯嗯,作为初次约会,一定要留下终生难忘的回忆呢。”
“喂,请不要无视我的话自顾自往前走。”
鹿青青仿佛担心原本就不愿出门的我找机会偷偷溜走,正紧紧地缠着我的手臂,一边左右顾盼着。
虽说没有多少情感上的波澜,但如果非要找词汇描述感官上的感觉的话只能用相当微妙来形容,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孩子,身体却意外地十分柔软呢。
我必须要为自己辩护,鹿青青提出约会邀请的时候我义正言辞地当场拒绝了她,但她居然跑进我的卧室在床上滚来滚去,还作出了“不约会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不遵守诺言,没心没肺的渣男”诸如此类的发言。
因为公寓是廉租房,隔音效果理所当然十分差,鹿青青的大声喊叫短时间内又毫无停歇下来的意思。为了防止给邻居留下糟糕的误解,我只能姑且答应她的要求。
“那好吧,一起出门吧。”
“耶!太好了。”鹿青青扔掉枕头,欢呼着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不由得再次叹气。经过昨天的打击我原以为她稍微收敛了点,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我并不承认这是约会,非要说理由的话只能算是陪鹿青青出门采购生活的必需品罢了,另外我还打算配一把钥匙,避免再次发生类似昨天她忘带钥匙的悲剧。
然而鹿青青执著地坚持这是一场约会,只能随她喜欢了。
把作为样品的钥匙交给锁匠之后,我们便在商业街上闲逛。
鹿青青仍然紧紧缠着我的手臂,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感觉,很像热恋时期的情侣呢。”
“我没有和你成为情侣的记忆,而且也没有这个打算”
“诶,说得好绝情哦~我可是挣扎犹豫了好久才放下羞耻心挽住你的手臂的!”鹿青青用剩下的一只手扶住脸颊,眼睛忽闪忽闪的。
“感到困扰的话,直截了当地松开我的手臂就可以了。”
“哼,才不要。”
将商业街来来回回逛了两圈之后,鹿青青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茫然地道:“情侣约会...一般会做些什么啊?”
“不,就算你问我,我也没有经验啊。”
“什么嘛!一般来说约会不都是由男性主导的吗?”
“哈?!这是熟练地向我发起约会邀请的你应该说的话吗?”
“难道说是,h...hotel?”
我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家有着桃色招牌的旅馆巍然屹立着。可以看出,那是非情侣绝对不应该涉足的充满未知的领域。
气冲冲地对视片刻,鹿青青泄气地低头,手指在胸前交叉缠绕:“那个,其实我也没什么经验......”
“算了,总之先去购物吧。你昨天一整天都被困在门外,没能好好地采购生活必需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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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衣库,内衣专柜。
琳琅满目的衣架,各种各样的款式,繁复纷杂的蕾丝边,绚丽的颜色,墙壁上贴着的大面积暴露的写真照。映入眼帘的几乎所有东西对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在此之前我做梦都不曾想到会陪着一个同龄的女孩选购内衣。
“唔...为什么我会来到这种地方...”我后悔地捏住额角,尽量使自己目不斜视。
“嘻嘻,可是你要带我来购物的哦。”
“我先出去了,你选好之后直接拿到柜台来付款就可以了。”
“慢着,你不帮我挑吗?像刚才那样。”鹿青青抓住我的衣角。
“为啥啊?为啥我非得帮你挑衣服不可啊?先前买的家居服和外套也是,对此我根本是一窍不通啊,比起询问我的意见优先挑你喜欢的款式不就可以了。”
鹿青青露出灿烂的微笑:“因为,我暂住在天涯你的家里,不希望选到你看了不顺眼的样式呀。”
“我不会太去在意别人的服饰之类的啦...不对,最重要的是,内衣根本不会被别人看到,别人的看法和评价根本无所谓吧。”
“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漏出来一点点哦?”
......
“如果好好哄我,全部脱掉也不是不可以哦?”
“呀,用那种目光看着我,难道是,是现在就想看?”
在她说出更过火的话之前,我从内衣区逃了出来。
在外等待鹿青青时,迎面走来一对有说有笑的年轻情侣,他们彼此依偎着,走得很悠哉,时不时会戳戳对方,或是相视一笑,总之走路的速度慢得惊人。大概是觉得只要有彼此的陪伴就已经很幸福了,不必急着特地去某个地方吧。我注意到男方拎着沉甸甸的纸袋,想必也是刚刚从商店里出来。
对现在的我来说,陪女孩子逛街是一件比熬夜复习更加累人的事情呢。不,真正相爱的两人一齐出门大概会是件很幸福的事吧,只是陪鹿青青出门才会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不过对于无法体会爱为何物的我,那种奢侈的幸福,恐怕一辈子都可望不可求吧。
如此哀叹着,鹿青青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的身边,非常自然地缠紧了我的手臂:“你在发呆呀~我已经选好了,走吧。”或许是历经了一个上午,身体自然而然形成了习惯,我竟忘了尝试挣脱她的钳制。
直到走出商店,我才反应过来。
“很早就想说了,请你松开我的手臂。”
“有什么关系嘛~”鹿青青不仅没有放手,反而得寸进尺,缠得更紧了。
确实很麻烦呢,我不禁苦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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