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高一后的第一个周日。
天气依旧晴朗。微风，无云。读书适宜指数一级。
在飘满了甜面包温暖香气的烘焙室里，庆春把好友拽到角落。
“真该死，林博，你把我骗这儿来学烤面包干嘛？太浪费时间了！我今天是要去图书馆还书的！”他低声抱怨。
两人的周围是十几个同班女生。她们正手忙脚乱地烤制着奶油蛋糕、百吉饼、牛角面包和曲奇饼干。
“你在抱怨啥呢，阿春？女高中生可是国宝啊！在悠闲的夏日里，被一大群国宝围住怎么也比你独自躲在阴暗的图书馆里好吧？”林博一副“你没病吧”的表情望过来，鼓励地拍他肩膀：
“高兴点，兄弟，你看你的九十分混血女神卡佳不也来了吗？快上去搭讪。”
“女神个头，我之前都是随口乱说的！而且，这不是女孩子之间的课外联谊活动吗，你为什么这么自然就来了？还带上我一起？”庆春四处观察了下，发现烘焙室里就只有他和林博两个男生。
“哼，为什么我会来？当然是因为我受欢迎啦。全班那么多男生，收到邀请的可就只有我一个，哼哼。”林博邪魅一笑，不怀好意地看向开学时被他呼作“萝莉”的双马尾少女。双马尾似是感应到了他的火热视线，红着脸转过身去。
“这是绝佳的攻略时机啊！”好友像个畜生一样兴奋地低吼。
“哦，那你自己加油吧，我先去还书了。”
“欸——别走啊，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女生们允许你留下的……毕竟你这开学的一周里和谁都不说话，连男生们都开始觉得你很奇怪了！”
“哦，麻烦你再去说服她们让我走吧，我得去图书馆。”庆春转过身就要离开，却被好友用力拖住。
“站住！不许走！”
“松手。”
“不行！你今天怎么也要跟三个以上的活人进行语言交流，而且必须说十句话以上——当然不能引用书里的对白。”林博面色严肃，“我可不想我最好的朋友变成那种孤独终老时，尸体周围爬满三十多只流浪猫的家伙！”
“不，我是狗派的，所以尸体周围会爬满流浪狗。”
“我管你爬什么玩意！反正你不能再像初中时那样，除了看书就只跟我一个人讲话了！咱们现在是高中生了，阿春，这是个新的开始！快去和新同学们说话吧，就说你也想试着学做面包。快去！”林博鼓励地说。
视线转向那些忙碌的女同学，庆春试着朝她们的方向迈了一步，随后果断转回身。
“算了，我还是先去图书馆……”
“庆春同学！”身后有人叫住他。
是个眼熟的女同学，但不管怎么回忆，庆春也没想起她的名字。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做蛋糕啊？”对方大声发出了邀请。他这才看到其余女生也在望着这边。
“啊……我……”庆春求助地望向好友，看见林博正朝他挤眉弄眼，嘴唇无声地开合，拼命暗示着说“快去呀，去呀。”
“……稍等一下，我十分钟后回来。”庆春艰难地憋出一句话，转身就跑。
身后响起一片低笑声，夹杂着几句大意是“他好奇怪啊。”的议论声。但庆春毫不在意，他很高兴能逃出挤满了人的烘焙室。
没人跟出来，这下终于安静些了。
他没走远，只是在无人的走廊里找了个窗台坐，背靠着窗。他把已经读过一遍的书再次展开，平放在双膝。
于是能与他对话的，像往常一样只剩下书和阳光。
“《等待戈多》。”刚坐下没多久，他的头顶就突兀响起一个清澈的女声。
没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什么？”庆春抬头看，发现那个混血少女——卡佳正站在他面前。
“《等待戈多》。”她重复，“你刚才说‘十分钟后回来’，是在引用《等待戈多》里的话，对吧？但戈多一直没出现，所以我想你也不会回去跟她们一起做蛋糕，对吧？”混血少女从高处俯视，映射着光泽的眼睛里没流露任何情绪。
庆春回望着她，不发一语，直至两人之间的沉默可以用耳朵听到。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开口问。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他回答。
短暂的寂静。
“这是鲁迅的《野草》。你什么意思？”少女黛眉轻皱。她的汉语出人意料的好。“为什么要引用文学作品里的话？”
“因为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对于我们，除了加以使用外，实在没有别的好处。”
“这是《鲁滨逊漂流记》。又是引用。”卡佳不解地侧过头，柔软的长发随之摆动。“我不明白，你干嘛要这样说话？为什么？”
“不明白的人永远不明白。①”
“好啦，好啦，”少女摊开手，扁了扁嘴。“如果你这是在故意出题考我的话，你赢了，因为这句话我不知道出自哪里，开心了吧？请问你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讲话既尴尬，又古怪，还让别人的头脑十分混乱啊？”
“世界随时间驶向荒芜，我们都将是熵的信徒。②”庆春说。
“够了！”混血少女狠狠跺脚，“我知道了，你是个书呆子，要不就是个疯子！”
“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凡就没有感情吗？”
“我……对不起，我……”尽管内心极为恼火，卡佳还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说得太重了。“抱歉，我不是故意——不，不对！别想耍我，你这句话还是引用的吧？是《简爱》，对不对？”少女倏地弯下腰。她白润的脸庞猛然凑了过来，贴得很近，披落的黑发散发出柠檬与雏菊的香气。
庆春匆忙后躲，但避无可避。他点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脸红了。
“嗯哼哼，这下我可明白了。”卡佳眯起眼睛，嘴角上勾，笑得狡黠，一副看穿事物真相的得意神情。“你喜欢我，是不是？所以太紧张了，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引用自己最熟悉的书中话来回应，对不对？对不对啊？”
庆春拼命摇头，想否认，想告诉她自己和任何不熟悉的人说话时都这样，但过度的紧张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组织出完整的言语。他好想逃离这里，躲到没人的地方安静看书。
“呃……我……”
“果然被我说中了，是吧，嗯？”卡佳依旧眯着双眼。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上去仿佛半睁的黑眸。“话说回来，开学那天，你还在下面给我评了九十分，对吧？嗯？嗯？”卡佳的脸凑得更近了，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那副过分得意的表情，倘若不是放在少女的脸上，一定会显得无比猥琐。
“……”
后背紧贴在身后的玻璃上。庆春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更红了。他的胃在抽搐。为了让自己放松，他甚至开始数对方的纤长睫毛。
“九十分太低了，我不喜欢。”卡佳轻声嘀咕。猝不及防地，她前倾，在他的左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蜻蜓点水般的无心一触。
但就是这一触，让庆春的大脑几乎停转，空白一片。全世界都被少女身上的柠檬气息占领。心脏猛地收缩，他的脸开始燃烧，滚烫滚烫。
“怎么样？还紧张吗？”卡佳自然地问，表明她前一秒的举动不过是一种善意的安抚。她从上方俯视他，两颊也染了些许红晕。
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探入，小心地洒满在眼前少女的每一根发丝上。
“我……唔……”一秒与一秒之间的永恒里，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句可以用来回应的话语。但最后，庆春大脑抽筋般选了一句最不堪的引用。
“……十五岁少女的胸膛是多么柔嫩。③”他抬头，视线恰好落在她胸口。
短暂的沉默。
“啪！”卡佳一巴掌抽在他左脸上，比那一吻重得多。
良久的沉默。暖风拂过。走廊尽头传来隐隐的烤箱运作声。
“我……我认为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④”庆春捂着脸，小心翼翼地看她。
手上传来柠檬的味道。
①出自《海边的卡夫卡》
②《海伯利安》
③《三体》
④电影《卡萨布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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