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天空一片茫茫的鼠灰色，深沉的云层袭来，压向大地。
街巷中开始飘洒小雨。
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短发黏湿，脸上也滑下露水般的雨珠。
终于到了与闪点网站女编辑约定的周日，庆春匆匆忙忙跑出公寓楼，快步走向街角的咖啡店。
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庆春走进咖啡馆，整理潮湿的头发。无需仔细寻找，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卡佳——给他打电话的女编辑真的是她。
在心里的一小部分，他感到了惊讶。但除此之外的那绝大部分，他感到狂喜。
庆春默默走过去，坐到卡佳对面，就如多年前那样，安静而平常，仿佛他们这五年来从未分开过。仿佛他们昨天还在这家咖啡店见过面。
“请问您想要点什么？”他刚落座，细心的女服务员就小跑过来。
他看向卡佳面前，桌上是一杯闻上去跟速溶咖啡没什么区别的高档咖啡，以及一小块柠檬慕斯蛋糕。
“给我来份和她一样的。①”
“好的，请问这位女士还需要什么吗？”女服务员问。
“不用了，谢谢。”卡佳微笑，摇头。
服务员很快就转身离开，留对坐的两人于一阵无言的沉默里。他们相互对视，毫无避让，似乎谁也没打算先开口，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五年未见，卡佳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她所处的时间在十八岁那年便已彻底凝滞。她的脸型依旧小巧，肤色依旧纯白，没有化妆，肌肤却如陶瓷般光滑。除去那副精致的银边眼镜，卡佳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头黑发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把原本长及肩头的卷发剪至耳边，在日光的照射下恍如一片被裁剪过的星夜暗影。
庆春的余光扫向窗外，不出所料地发现好友林博正举着一副望远镜，坐在街对面的餐馆里，隔着一片细密的小雨暗中观察。
他决定由自己来打破缄默。
“咳，你知道，卡佳，对于像我这种丑人来说，细看是一种残忍。②”当咖啡和蛋糕送来时，他一本正经地说。女服务员在一旁偷笑。
卡佳扬起嘴角，垂下眼帘。
“《围城》。”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你和别人交流时，一直是这样吗？”
“一直是。③”庆春端起杯子，“但只和朋友。”
睫毛一颤，卡佳突然凝神望向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感到身体倏地热起来。
“看来你平日里从来不和‘朋友’联系。五年呢，庆春，你是觉得朋友应该像葡萄酒一样放到酒窖里存着？我看上去像是会发酵吗？”卡佳语带讽刺，但语气中更多的是一种亲密的埋怨。
庆春困惑地挠挠头。
“没联系过？我……”
“好啦，我又没在生气。”卡佳飞快地白了他一眼，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闪点出版社网络书籍编辑部卡佳”。
“怎么样，没想到我会当图书编辑吧？”
“是啊，很意外。非常意外。”怦怦乱跳的心脏导致手不停地颤抖，庆春赶忙举起另一只手扶住杯子，这才勉强喝了口咖啡。他猛然发觉自己似乎又变回了十五岁时的局促少年。
“哼哼，更让你意外的是，我刚好成了你的初审编辑吧？嗯？”她眯起眼睛，那副熟悉的得意神情，恍惚间与记忆里的某张胶片缓缓重合。
“那个，”他拿纸巾抹抹嘴，“你该不会真读了我投的那篇……”
“《卑鄙的异乡人》？当然读了，初审就是从我这儿通过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
“烂透了。”
“咦？”庆春心头一惊。他本以为自己写得还不错呢。“是、是吗，那么差呀……”
“相当的差劲。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你的名字和邮箱地址，我都不会让你过初审。”
“这样啊。唉。”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编辑都很喜欢你那篇呢。评委给的评价似乎也不错。”卡佳悠闲地用叉子吃着蛋糕，眼里满是不解。
“哈，是嘛。”
“是什么呀？”看到庆春松了口气，一副高兴的样子，她微有些恼火地说，“这难道不奇怪吗？你那篇小说的主角既自私又无耻，先是背叛国王，又出卖了所有革命者，最后还对女主角始乱终弃，自己却带着女配角和无数财宝脱身而出，把烂摊子全都丢给别人……像这种宣扬极端个人自由主义的烂小说，即便是奇幻题材也不该入围到终审里嘛！你自己想想，我说的对不对啊？”
“是……对对，你说的都对。”庆春单手拄着下巴，默默看她吃蛋糕。不知是从慕斯蛋糕还是从她身上，一股清新的柠檬香气隐隐传来。
“真不知道其他人都是怎么想的，明明那么烂！”
“是啊，真差劲。”庆春表示赞同。
“呀，来电话了。稍等。”卡佳丢开叉子，拿起振动的手机。
“你好，我是卡佳……咦？结果已经出来了？挺快的嘛……哦，哦，是吗？竟然会是那篇获奖吗，已经确认了？真意外……好，好，谢谢，我明白了。拜拜。”
她挂断电话，略微皱眉。
看着卡佳的表情，庆春感到一丝不妙。
落选了吗？
唉，果然第一次写的小说很难会获奖啊，他心想，能入围其实已经挺不错了吧。庆春默默安慰自己。
“真可恶啊，庆春。”
“怎么，是落选了吧，没事的，你不用为我感到遗憾，我一点都不——”
“竟然真的是你那本烂小说得奖了耶。”卡佳困惑地理着耳边的发丝。
“呃……”想象中的喜悦并没有降临。“你确定吗？”
“确定啊，《卑鄙的异乡人》获得这一届的新人奖。马上就会有人联系你了。”她的表情依旧很困惑。
“哦，真的得奖了。”想象中的喜悦依然没有降临。庆春面色沉静。
“怎么了，得奖了呀，你一点都不高兴吗？”卡佳抬眼望他，嘴里嚼着蛋糕。
“还好，也说不上非常高兴。”他摸摸左脸，“也许是因为今天先见到了你，所以每日的惊喜额度都用光了吧。”
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林博似乎被街对面的餐馆老板撵了出来，正站在雨中瑟瑟发抖。
“呸！”从桌对面猛地喷来一阵蛋糕碎屑。庆春擦着脸，很高兴地意识到，卡佳依然和以前一样充满男孩般大大咧咧的活力。“说得好听！那你这五年来为什么从不跟我联系？你没有我的手机号还是没有我的QQ号？”她高声质问。
庆春疑惑地望着她，一时语塞。我从没跟她联系过？她为什么……
忽然蔓延在两人之间的这片寂静里，倘若有人侧耳倾听，甚至能察觉到地球旋转的声音。
看到卡佳面前的柠檬蛋糕吃完了，庆春小心地把自己那块还没动过的蛋糕推了过去。
“来，消消气。”他说。
“哼！”
短暂的怒视后，卡佳冷哼一声，锋利的叉子狠狠刺入绵软的蛋糕。
“这事没完！”她说。
①出自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
②原话是“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
③改自《哈利波特》中斯内普和邓布利多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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