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十八年没回过这里了，这次回来，也实在是情非得已。
穿插在十字路旁的那条小巷，四通八达连接着无数人家，我推开最外面的一扇铁门，映入眼帘的是再也没见过的旧时院落，还有熟悉的两间平房。
忽然，有声音从屋里传出，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追了出来，没有理会我的闯入，径直跑向院落靠墙地方的沙地，脱掉夏天的凉鞋直接跳了进去。
前面的雨瑶是姐姐，九岁上了二年级，跟在后面的子双是弟弟，比姐姐小了多四岁。
雨瑶站在沙包上，挺起小胸膛，趾高气昂地命令子双：“今天还是我演妈妈，你演孩子。”
子双失落地弯下腰，不满地问：“哎？为什么呀？每次都是你演妈妈。”
雨瑶得意地笑着：“因为我比你大，而且比你有文化。”
子双还不懂事，只好垂头丧气接受了姐姐的设定。
两个孩子穿着夏天的薄衫，踩在柔软温暖的沙地里玩过家家。姐姐穿着半旧的连衣裙，弟弟穿着姐姐剩下来的花短袖。就和所有小城市里的孩子一样，无聊得天真烂漫。
子双敲敲门，走进来，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雨瑶正坐在梳妆台前扑粉。
子双第一次见这样的玩法，好奇地问：“姐姐......额不，妈妈，你往脸上涂面粉干嘛？”
雨瑶生气地打了一下：“笨，这不是面粉，这叫胭脂。成熟的女性都要涂这个。是电视里说的。”
子双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带着羡慕的目光佩服地点点头。
我笑着，不再理会他俩，迈步走进屋里。
楚妈妈在里面的厨房做饭，厨房四壁早就被烟熏得黢黑，妈妈围着围裙忙前忙后，没有感觉到汗水已经打湿衣背。
我心中升起感伤，不忍低声说道：“我回来了。”
楚妈妈忙得没有回头，语气中却带着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雨瑶突然跑了进来，梨花带雨地扯着妈妈围裙，委屈地告状：“子双被二浩哥叫走了，不陪我玩了！”
二浩是姑姑家的孩子，二人的表哥，比雨瑶大一岁。
妈妈忙着翻菜，被雨瑶缠得正烦，雨瑶却也不管不顾只是任性地撒娇。
那时的雨瑶还小，还不知道妈妈脸上斑驳的皱纹，其实远不属于这个年纪。
虽然总是这样吵吵闹闹，但是看着她们叽叽喳喳争执的画面，我也不禁笑了，由衷地觉得，其实这样就好。
吃过饭，我在巷子里随便走走。这里变化很大，已经搬走了很多人家。空空落落的老房子，有晚风吹过，讲述着过往的凄清与喧哗。
这时，有人叫我。
“云翰哥，你来啦。”
是我约好的人。
我回过头，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地对我笑着。相貌清秀，身材匀称，虽然个头不高，但却精神抖擞，他的样子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而相比之下，我就显得要颓废些了。
他是我大学时的学弟，也是老乡，家在同一个市区。后来当了公务员，赶巧被分配到我老家这边的政府，现在负责老房区的拆迁，我这次回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云翰哥，大城市不错吧。看你的样子，混得风生水起了？”
我苦笑一声：“混口饭吃而已。”
“怎么没带嫂子来？就当旅游了嘛。”
“我还没结婚。”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我们那边结婚都晚。工作嘛。”
“哦！不愧是大城市。”他若有其事地应和着。又寒暄了几句之后，才终于说起正事。“云翰哥，让你这么远跑一趟真的是麻烦你了。你也知道，拆迁这事吧，总会有那么几家抵触的。你们家是这的老住户，如果你们家同意了，其他那些人也就不好再闹，但是楚姐姐她吧，死活不同意......所以实在没办法，我才想到了你。”
我点点头：“一座房子而已，拆了就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吧。”
他直笑：“还是云翰哥爽快，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他一直送我到住处，才转身离去。我站在门口好久，感觉今晚会没办法成眠。
习惯性地抬起头，望着再未见过的星辉满天。有夜风吹过，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北方秋天的风，已经带了些微寒。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回学校走了走。
镇上的小学，听说也搬了新校区。
操场上的那棵十几米高的大树好几个人都合抱不住，然而现在也随着如刀般的时光在记忆里逐渐模糊。
我走在走廊上，听着两边教室的朗朗读书声，心中莫名感动。熟悉的阳光，透过熟悉的窗，打在熟悉的墙上，只有不熟悉的我，像是一个不速之客，擅自闯入了这异地他乡。
办公室里，班主任在训雨瑶。
“你到底有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看看你，成绩差成这样，五年级的人了，连你三年级的弟弟都不如，更何况你还蹲过一年！”
雨瑶低着头，脸上一阵阵烧红，默默地垂泪。同样在办公室的子双正被另一位老师表扬，听到这边的声音，背着姐姐偷偷得意地笑。
等到放学，子双早就背上书包蹿回家里找其他孩子去野了。雨瑶和住在附近的女伴一起，慢悠悠地聊着天，一边轻快地向家里走去。
经过常去的那家店，两人进去买零食，也陪那里的阿姨闲坐一会。
女伴指着墙上的簿子，对雨瑶笑道：“你弟弟又赊账了。”
雨瑶耷拉下脸，苦恼地说道：“阿姨，你怎么又让他赊账啊？赊了那么多，他又还不上。”
阿姨慈祥地笑笑：“小孩子嘛。又没有赊很多，没关系啦。”
雨瑶一边翻钱包一边抱怨：“这小子，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女伴一边吃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坐在那里幸灾乐祸。
雨瑶没有办法，只能狠狠瞪她一眼，然后伸手讨了一个福满多。
那个时候的黄昏总是金黄色，温暖而又浪漫。然而我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过太阳落山。
艳阳高照的午后，我坐在房前的台阶上喝茶，紧那边坐着雨瑶和女伴，把脚埋进细沙里，一起看男孩子们在院里打水仗。夏天真是热，然而花却在怒放。
楚妈妈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笑眯眯地问我：“怎么也学着喝茶了？”
我说：“喝茶的样子像老爷爷。有回忆的味道。”
她噗哧一声笑了：“你还年轻得很纳。”
我笑笑：“你也是啊。”眼里却尽是悲伤。
男孩子们淘气，自己玩不算，还要挑逗女孩子才叫游戏。二浩带着子双和小张小贾，拿起水枪一齐向雨瑶喷。
薄薄的衣衫被水淋湿显得更加透明，雨瑶怒不可遏，光着脚丫一直追出门，阳光下鲜艳的短发与朴素的白纱裙，随着暖风在歌声里欢快地跳、自由地飘摇。
女伴哈哈大笑，把沙子踢得到处都是，眼睛里，不易察觉地也有羡慕的目光。
那个时候这条小巷总是那么热闹，雨瑶也经常穿着裙子跟男孩子们撒欢儿地跑。一点没有女孩子的模样，不知疲倦地大笑大闹。
然后，雨瑶刚上初中，教育就改了制度，初中四年变成三年，小学则又多了个六年级。
也是在那一年，楚妈妈终于积劳成疾，竟然去世了。
我特意选了个雨天，打伞去她墓前。一方面是为了情调，一方面是为了用伞遮住脸。
对姐弟俩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一样。趴在两座坟前嚎啕大哭，任谁也止不住。左边的，是子双连面也没见过的爸爸的墓。
虽然，生活上有姑姑照顾，可是雨瑶知道自己也要独当一面了，所以雨瑶没有让子双看到自己的眼泪，把房子也让给了子双继承。
从那以后，雨瑶学着妈妈的样子开始留起长发。妈妈说，常干活的人不适合留长发，因为不方便，但是她要留，是为了心中有个念想，毕竟生活总需要希望。
雨瑶的发质比妈妈的还要好，乌黑亮丽，有风袭来，总能带走一缕香气。每天去接子双放学，牵着他的手回家的时候，路边的小男孩都要痴痴地看上好久。
经过那家小店，雨瑶问：“子双，要吃福满多吗？”
子双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山坡上，挽手靠在一起，边吃着零食，边唱着歌谣，等待着太阳落山回家。
“童年时候飞走的你折的纸飞机，什么时候再飞回我手里，泥巴抹在脸上那是做游戏，光着脚丫追我说要教训你......”
雨瑶掏出作业本，折了一架纸飞机放到子双手里。子双哈了一口气，将飞机迎着落日，飞向远方。
“子双，你比姐姐聪明，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生活上，姐姐会照顾好你的。”
子双红了眼圈，重重地点点头。
就和太阳一样，白天刺眼的坚强背后，黄昏的阳光依旧温柔。
而曾经挤着三个人的小床，却已变成两个人的大床。
冬天，姑姑要带着二浩回那边过年，子双贪玩不想去，雨瑶笑笑说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以照顾好生活。
男孩子们在院里打雪仗，女伴在屋里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趣闻，我和雨瑶躲在厨房里做饭，看着她仍然娇小的身躯，却已承担起太多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我问：“为什么这么宠溺他？”
“因为我比他大......”雨瑶愣了下，把要出来的话又咽下，“虽然他比我有文化。”她的笑里，看不出一点怨言。
那年的冬天冷极了。晚上的北风刮得呼啸，子双蹭着蹭着就蹭到了雨瑶被窝，雨瑶翻过身，姐弟俩就抱在一起入睡。这睡了十几年的大床已然破旧，但是谁都没有提过要换掉它的打算。
我闲来无事，想着去看看那家熟悉的网吧。然而地面依然还在，店却早已不知换过几家。
我看见二浩带着三个小男生偷偷摸摸地去打游戏，跑遍了小镇，只有这里接纳了他们。那煞有介事的样子，看起来傻傻得好笑。
后来，雨瑶怒气冲天地找到这里。
“二浩哥！你别再带着子双贪玩了，他马上都要中考了！”
二浩只能不好意思地傻笑。雨瑶又转向子双，训斥道：“你别总是和二浩哥比，他已经上大学了，而你还要学习！”
“学习学习，整天就会说这两句话烦死了！”子双冲动地叫了出来。整个网吧的人都往这里看，子双脸上挂不住，把耳机摔在桌上转身就走。
雨瑶追了出来：“楚子双，你给我站住！”
“楚雨瑶，你管好自己就够了，我的事你少管！自己连学都上不好，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雨瑶两手握着拳头，浑身颤抖。
“楚子双，你这个......”
“别叫我，难听死了！”子双咆哮着，“反正爸妈本来就没想要我，看我是个男的，又是二胎，就随随便便起了这么个破名字，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你也就轻松了！”正值叛逆期的考前少年，承受着各个方向的压力，终于在今天这个时候对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地宣泄出来。
雨瑶气得脸色煞白，热泪滚滚而流，嗓子里发甜，已经发不出声音：“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子双头也不回地就走。
雨瑶感觉力气都被抽光了，一个人蹲在路边蜷成一团暗暗流泪。男生们走过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你们走啊！”雨瑶如此吼道。
三个人才如释重负地落荒而逃。
不想回家。本来想要去女伴那里过一夜，可是又怕打扰到她高考复习，于是只好回到网吧，将就着凑合了。这大概就是雨瑶这几年来唯一的一次任性了吧。
女孩子成熟得要比男孩子快，然而在压力的催生下，雨瑶的成长更是快得惊人，甚至跳过了叛逆期，直接到了为人母亲的年纪。
那天之后，一直贴在一起的床铺中间隔出了一道距离，两个人背对背，不再多说一句话。
高考之后，雨瑶竟然也勉强考上了大学，姑姑想要供她，雨瑶却拒绝了，反倒拜托姑姑帮忙给找个工作。
姑姑心疼这么多年的雨瑶，但雨瑶这次少有的强硬，什么也不说，就是不同意。
大学开学，雨瑶送女伴去车站，上车前，女伴摸了她一把脸，说：“等我回来，找你们玩。”
而半年之后，活泼的青春少女回家，接她的雨瑶，却是安静从容，感觉成熟得已经像位老者。
聊天的话题已经对不上号，一个只管说，一个只是听。
再离开的时候，女伴抱着雨瑶有些心酸。
“瑶瑶，我带你去玩吧，别总是在家呆着了。”
雨瑶笑着说：“再过几年吧，现在子双还离不开我。”
女伴说：“你不能把你的人生都奉献给子双啊！你本来会更好的，要是没有他的话......”
“别这么说......”雨瑶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也、离不开他。”
女伴无奈地松开手，只好离去了。
之后的见面，也是越来越少。
我问子双：“你知不知道雨瑶为你付出了多少？”
子双埋头写作业，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知道。”
我笑：“真的吗？”
他说：“反正很多就是了。”
“有多多？”
他不说话。
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多到我一辈子也还不完就对了。”
这时雨瑶下班回来，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
晚上，子双坐在桌前学习，雨瑶坐在床上，在他旁边织毛衣。
“姐......”几年来，子双第一次又这样称呼她。
雨瑶灵巧的手竟被竹签戳破了。
“嗯，什么事？”
“我......”子双吞吞吐吐地说，“我恋爱了。”
雨瑶愣住了。
把毛衣放到一边，双手按在腿上，心情错综复杂。
时间凝结了许久，雨瑶才缓缓说道：“不要耽误学习......”
“不会耽误学习啦！”子双不耐烦。
雨瑶点了点头，又过了良久才问：“是和谁？”
“你见过的......学习特别好的那个......”
“是她啊......”雨瑶记得，那女孩很优秀，所以心中还是有欣慰的，但是，“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子双立刻恼了。
雨瑶侧过头，不去对上子双那灼人的视线：“因为她家境太好了。”
“她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雨瑶淡淡地说，“我知道......我不是在说她的人品，我说的只是......命......”
之后，两人热恋一年，学习上互助互益，各自都有提升；生活上缠缠绵绵，相处无比甜蜜。
雨瑶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觉得心里酸酸的。但是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如果真的是为了弟弟好，就只能在心里为他默默祝福。但是雨瑶知道，这两个人有一个致命的共同点，那就是除了学习，其他样样不行。
因为那时的雨瑶也曾天真地以为过，会就这样一直陪在子双身边，直到他说自己恋爱的那天，雨瑶才觉得有些后悔自己过多的宠溺，但是一边也在暗暗庆幸。
高三的最后半年，女孩提出分手。
子双没脸去见雨瑶，约出三个男生，偷偷跑去买醉。
雨瑶到的时候，地上早已摆满了酒瓶，而四人还没有停杯。子双一边哭得不省人事，一边醉得撕心裂肺。
雨瑶气得扑了上来，被二浩拦住。
二浩说：“让他喝吧，人总得找个办法发泄，这样对他有好处。不用担心他的学习，他自己有分寸的......”
雨瑶嚎啕起来，骂道：“他是笨蛋，你也是笨蛋！他做事从来没轻没重，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你这么纵容他，喝出事该怎么办！他将来该怎么办！他可是我弟弟啊！”
没有人敢拦她，也没有人敢说话，雨瑶趴在子双背上悲伤地痛哭。
我拍了拍她后背，懊恼地问：“他有他的将来，那你的将来呢？”
雨瑶迷离地答道：“现在这样就好......这样我就知足了。”
“这样，又是哪样？”
“这样就是，我们都在一起。将来只要这样就好......”
“可是你们又不能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雨瑶泪眼婆娑，疑惑地看着我。她也喝醉了。
那晚子双吐得肝肠寸断，最后有一摊红色的东西，吓坏了所有人，连夜送到医院检查，发现没有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子双躺在床上整整头痛了一天，看什么都是眼花缭乱。
“姐......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这玩意了......”
雨瑶笑了笑，反正也没有人会信。
高考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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