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宛若初春解冻的溪流，逐渐汇入身体的各处。
还无法睁开眼睛，但是，已经感觉到了，那在黑暗尽头浸染开来的光亮。
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仿佛，
总是给夕霏带来第一缕夏意的季雨。
她感到身体在慢慢变得沉重。
一直支撑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被重力拉扯着向前扑倒。
女孩并没有摔在地上。
柔软的触感，漾动的暖意，以及，弥散着淡淡花香的气息。
努力睁眼，她看见了少女的脸颊。
筱筱… …
你醒了，堇儿。
易筱筱抱住女孩，任由发丝从耳边滑落。
等一下，筱筱，你脸上… …
少女匆匆别头，拭去眼角的泪痕。
欢迎回来，堇儿。
仿佛每一次回家时的问候，掩不去的，却还是她笑意里愈渐勉强的苍白。
在易筱筱的帮助下，木堇儿穿好衣服，坐在镜子前。
少女给她梳理着头发。
尽管已经有七年之久，女孩还是记得，这具躯体当初被海拉侵蚀的绝望。
没日没夜的高烧，堵塞住喉管的浓痰，还有，回荡在呼吸机里的若即、若离。
还是这个身子，如今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以最蓬勃的姿态迎来生命中的青丝韶华，宛若新生。
易筱筱控制不了发抖的双手。
在她的眼前，成片的红光在研究所的地图上燃烧起来。
堇儿，必须走了。
嗯。
女孩点点头。突然，她又不放心地加问了一句，
你会和我一起走，对吧？
少女愣了一下。
会的。
太好了… …
木堇儿抓住她的手。
紧张的神情渐渐放缓，易筱筱逐渐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她用另一只手盖住女孩的手背。
易筱筱拉着木堇儿，奔跑在研究所的地下通道里。
所有的必备物品都转移到了穿梭机上，她仍然拎着一个工具箱，疾驰如飞。
脚下的地板微微颤动，不时有枪声和爆炸声从头顶传来。
少女不知道研究所严重老化的防御系统可以支撑多少时间。
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不到十分钟，也许就是下一个瞬间。
不够的时间，将由她的生命去争取。
一个密封闸门挡去前进的道路。
易筱筱停下来，接受指纹和虹膜扫描。
无法开启。
她打开手动操作面板，输入研究所的通行源代码。
无法开启。
少女愣住了。
闸门被从内部破坏了。
毫无预兆，走廊上方的通风阀门被轰然炸飞。
黑色的多管机枪从管道口露了出来。
哨兵机器人。
木堇儿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得坐瘫在地，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屠戮机器的女孩呆若木鸡，甚至忘记了逃跑。
哨兵机器人头顶的目标识别灯从绿色变成红色。
漆黑的枪口对准女孩，开始缓缓转动——
一道蓝色的光芒击中机器人，在它的腰部爆裂开来。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屠夫眨眼间化作了一堆冒烟的废铁。
易筱筱手持脉冲步枪，跳到女孩面前。
没事吧堇儿？
木堇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难以置信。
筱筱，你… …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刺耳的摩擦音，成群的哨兵机器人突破了防卫系统的拦截，如狼似虎地扑向两个柔弱的女孩。
毫不迟疑地转身，易筱筱从工具箱里顺起几枚手雷。
卧倒堇儿！
保险拉环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少女将木堇儿压在身下。
巨大的火球在通道中席卷开来，刹那间将黑压压的机器人集群灼烧殆尽，易筱筱用尽全力拥抱着女孩，分担着她的所有恐惧。
爆炸余波散尽，木堇儿在少女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起。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无论是凶神恶煞般逼近的机器人，还是地板上生长的植物和苔藓，充斥眼前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残骸，还有，被烈焰吞噬的走廊。
这是她在夕霏，永远也不会见到的景致。
“铝热剂燃烧弹。”
易筱筱用工具箱中剩余的武器武装好自己，风淡云轻地解释，
“快走，我们没时间了。”
少女把木堇儿带进了另外一条通道，继续飞奔。
防卫系统快撑不住了。
哨兵机器人成群结队地从换气风扇、栏杆连接处甚至是地板夹缝间蜂拥而出，杀向两人。
白裙翩然的少女一手抓住脉冲步枪，另一只手反握振动离子刀，杀入敌阵。
宛如舞步一般的悠扬，却似刀锋剑影般的致命，易筱筱在敌人中间灵活穿梭，飞旋侧身。
逸动的乌发摇曳着天使降临般的舞姿，轻盈若羽的少女仿佛御风而翔，裙袂飞扬间，是一朵朵盛开在残骸之上的蓝色妖姬。
不会害怕，没有慈悲，犹如机器对机器，残忍灭残忍。
即便是在现实世界，跌下祭坛的少女依然能够以神的姿态，灭绝一切。
她杀出了一条血路。
道路上的敌人斩杀殆尽，易筱筱双手握着武器，踏着哨兵机器人的残体缓缓走回。
缀着花边的裙摆变得残缺不全，纷乱的长发沾染着机油，衣袖被划破的地方，鲜血淋漓。
宛若从地狱岩浆中爬起的魔女。
走进木堇儿，她看见女孩眼中闪烁的，
惊诧。
也许是… …恐惧。
易筱筱抿住嘴唇，艰难别头。
少女在诞生初期，就学完了人类所有的知识。
当然也包括了各种杀戮和战斗的技巧。
为了木堇儿，她愿意褪去裹在自己身上的柔弱外表，任由毁灭烈焰的灼烧。
她也深深害怕着，被人视作怪物的那份… …惊慌，甚至是，疏离。
已经别无他法。
对不起，堇儿。
试探着发声，易筱筱的脸颊，绯红如焰，
吓到你… …了吧… …
木堇儿什么也没说。
她解下自己的发带，轻轻系在少女淌血的胳膊。
只需一个眼神的交汇，易筱筱的心房中，须臾间暖如初阳。
没有多余的话，少女只是拉着木堇儿的手，继续前进。
通过连接发射基地的吊桥时，岩壁上固定的蒸汽管道猛然炸裂。
喷涌着滚滚热气的钢管砸向两个女孩，无法躲闪。
易筱筱紧紧抱住木堇儿，用尽全力把她包裹在了怀里。
炽热的钢管砸中了少女的侧腰。
筱筱… …筱筱！！
… …
痛… …好痛… …身体要被撕裂一样的痛… …
“筱筱… …”
谁来… …救救我… …
“筱筱！”
她缓缓睁眼，木堇儿焦急的脸庞渐渐清晰。
对… …我还在研究所… …必须要… …保护堇儿… …
传感信号的紧急中断机制开始生效，来自侧腰的剧痛慢慢减轻，直至消失。
少女恢复意识，慢慢坐了起来。
她看见自己的侧腰。
覆盖在身体表面的生物皮肤和肌肉被高温蒸汽灼烧殆尽，残破的血肉间，露出断裂的导线，还有闪着火花的电路板。
比疼痛还要强烈千万倍的惊恐瞬间炸裂大脑。
本能地伸手去拉褴褛的衣物，她想遮住伤口。
来不及了，木堇儿已经看见。
看见了易筱筱人类外表之下，虚假冰冷的机器内心。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命运无情扯下。
她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晶莹的泪珠。
不、不，就算哭有什么用？
易筱筱是假的，她的感情是假的，她的人生是假的，就连这泪水，
也不过是虚伪到极致的廉价复制品。
她已经没有资格，去获得堇儿的信任。
想象中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木堇儿搂住了少女的侧腰，把她轻轻按在怀里。
很疼吧，筱筱。
少女咬住嘴唇，无法发声。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筱筱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是值得依靠的存在。
少女的瞳孔，逐渐收缩。
所以，一起走吧，筱筱，
你是我在这个世上，
唯一的亲人了。
咬住嘴唇的牙齿，开始渐渐放松。
她握住了木堇儿伸出的手，
一起走吧，堇儿。
穿梭机静静地躺在发射井，等候多时。
易筱筱把木堇儿放入乘员舱，为她系好安全带。
女孩的旁边，还有一个座位。
快上来，筱筱！
少女点点头，把工具箱扔进舱门。
她启动了研究所的自毁程序，倒计时三分钟。
就在她要登上入口时，发射井四周的阀门被蛮横撞开。
大量哨兵机器人从阀门中涌过来，对准穿梭机，猛烈开火。
穿梭机的舱壁被凿出连片的弹孔。
霎时，警报四起。
易筱筱一咬牙，迅速按下穿梭机的紧急发射按钮。
少女重新拿起脉冲步枪，对准敌人猛烈扫射。
筱筱，快进来！快点啊！！
舱门在一点点地关闭，木堇儿被安全带束缚在座位上，哭丧着大喊。
几次想转过身，进入舱门，可一旦她的射击停歇片刻，就会有大批的敌人卷土重来。
穿梭机的引擎开始启动，机体渐渐震动起来。
筱筱！！
易筱筱衔着匕首，攀登着整流罩旁的阶梯，试图在舱门关闭前趴入飞船。
不经意地回眸，烈火翻滚中，少女的瞳孔，猝然收缩。
她看见了，矗立在火焰中的那个身影，
夏枫。
终于明白了。
果然，还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在这儿留下的——
青春呀。
研究所自毁倒计时只剩下一分半。
周围的哨兵机器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仿佛从冥河中泛起的亡魂，拼死拖拽着生者的脚步。
舱门马上就要关闭了。
易筱筱转过身，隔着玻璃，面对女孩。
对不起了，堇儿。
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答应你的事… …
我不要实现什么！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女孩拉扯着身上的安全带，嘶声力竭，
求求你了，筱筱，快进来！！我们一起，一起逃出去！！
易筱筱靠在穿梭机上，一边与哨兵机器人战斗，一边侧脸，对乘员舱里的女孩，温柔说话，
堇儿，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生活的那座小镇，会叫夕霏吗？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筱筱你这个混蛋！马上给我进来呀！！
你的父母，木远夕和林霏，名字最后一个字合在一起，就成了夕霏。远夕希望，即便在他不在的时光里，这座小镇也能像你的父母一样，守护着你，长大成人。
木堇儿睁大眼，停止了喊叫。
她紧紧趴在玻璃上，任由泪水，肆意纵横。
距离研究所自毁，还有一分钟。
穿梭机的引擎开始点火。
就在舱盖即将合拢的刹那，易筱筱拉下头上的紫色发带，从缝隙中送入舱门。
与之同时传入穿梭机的，还有少女用尽全力做出的微笑，
以及——
“谢谢”。
引擎喷**出的火焰在水池中掀起海啸一般的白雾，穿梭机载着木堇儿，腾空而起。
少女抬起头，仰望着穿梭机在发射井中，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了视界的极限。
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胸膛。
易筱筱仰面躺在地上，全身已然，无法动弹。
离研究所自毁仅剩三十秒。
位于基地深处的反应堆开始熔毁，剧烈翻腾的火龙沿着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飞速翻腾，眨眼间，就将病菌一般的哨兵机器人席卷干净。
少女的身边，燃起熊熊烈焰。
视线开始模糊，曾经用身体化作盾牌的她，已然分不清，天堂与炼狱的界线。
易筱筱看着火焰中的身影，微笑着向她走近。
夏枫… …
或者说… …是远夕？
无论是谁，都已然不再重要。
因为无论是谁，都曾将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祝福，温柔与她。
“就像… …冰川守候着… …春风… …”
“好像… …林荫… …期待着夏阳”
“宛若，秋华… …等候故人… …”
“仿佛… …断桥… …遥望初雪… …”
嘴里轻轻朗诵着，曾经流过少女心头的娟娟暖流。
“我若不至，你… …真的会… …一直等着我吗… …”
她看见，火焰中的男子款款走来，恬静依旧。
“夏… …枫，筱筱… …来赴约了… …”
少女含泪闭眼，一缕微笑，如薇盛放。
倒计时跳到零的位置。
刹那间，火球飞腾，岩浆崩裂，支撑地下基地的结构在爆炸的冲击下轰然崩溃，滚滚巨石挟裹着泥沙土石倾泻而下，将这座宏伟的地下长城，埋入地底。
穿梭机上的木堇儿在空中看见了连绵塌陷的地表。
泣不成声的女孩，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嚎啕痛哭。
右手突然碰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她忍不住，伸手拿起。
目光触及的刹那，女孩惊叫出声。
漂流瓶。
小小的瓶身里，装着杨帆的木船，还有一束风干的紫罗兰花束。
木堇儿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送给自己的那一个。
但是，这个漂流瓶，从她的童年，飘到了她的青春，一直飘到现在，也将载着她，飘向遥远的未来。
漂泊的路上，这个瓶子被爸爸珍藏过，被筱筱拥有过，也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记忆着更多爱与被爱的温度，一直流浪。
但她知道，即便漂泊到时间的断崖，纵使流浪到世界的尽头，只要漂流瓶在身边，木堇儿就不会是孑然一身。
她把易筱筱留下的紫色发带系在了瓶口，轻轻放在身边空荡荡的座位上。
“目的地绿洲区坐标已确认，预计将在三小时二十分钟后到达。”
控制计算机如是提示。
穿梭机已经冲破云层。
湛蓝的澄空下，跃动着温暖的阳光，在女孩的眼眸中，花开如靥。
（敬请期待“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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