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62年 世界树纪元 终焉之年
“有时候，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在明明很难受的时候，还要故作笑容，对着身边的人说‘谢谢’。”
长枪刺入身体，少女无力地摊开双手，随着眼前的世界，坠入虚空。
“警告！MCCM Mk4核心人格数据遭到入侵，请立即启动防火墙！警告！MCCM Mk4核心人格数据遭到入侵，请立即… …”
… …
我… …是谁？
为什么会来到… …这个世界… …
是谁，赋予了我存在，以及，思考的意义？
忘却的痛苦，犹如癌细胞般啮噬着她的心灵。
想要挣扎，却只是让更多的锁链，绞紧自己。
… …
我在… …死去吗？
如果、如果我也有灵魂，死亡的尽头… …会有另一个世界吗？
也许，在那个世界，他等着我，会有很多认识的人，就像——
团聚一样。
… …
“MCCM Mk4核心人格模块接收到来自更高级权限的强制删除指令，防火墙开启失败，正在进入记忆矩阵格式化程序… …”
… …
尼德霍格的嗤笑，身体逐渐飘散的无声凋零，她睁大眼，看着阴沉的天空渐渐沉降，沉降，直到落到自己身上，宛若巨大的挽联。
一切，像梦一样的开始，又仿佛梦一样的，迎来终结。
滚烫如焰的颤抖嘴唇，被泪水划破的脸庞，流萤纷飞的夜晚，被攥紧在手心的温暖… …
奇怪，为什么这些感觉，都仿佛曾经发生过的这样真实… …
我好像遗失了什么… …重要的东西… …
不能忘记的人… …
… …
她看见自己独坐在花园的秋千上，一本小书摊开在膝头。
秋千在花田上轻轻摇曳，少女温柔的声线，缱绻萦绕，
“德劳拉神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少女坐在一扇窗前，外面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原野。”
“少女怀里兜了一圈葡萄，正一颗颗地摘着吃。每摘下一颗来，树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
“女孩一直在那扇无始无终的窗户前，待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想把那葡萄吃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
“一天，神父去为一个被疯狗咬伤了脚踝的女孩驱魔。一见面，神父愣住了，女孩和他梦中的少女，一模一样。”
“这些天，女孩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情能战胜一切。神父说，没错，但你最好别相信。”
“‘不过，幸福无法治愈的，任何药物也无法治愈。’神父补充道。”
“幽暗破败的房间里，神父和女孩疯狂地相爱了。她把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像等待着丈夫一样期盼着他的到来。神父教她看书写作，带她欣赏诗歌，崇信圣灵，盼望着幸福来临的那一天… …”
“身体是什么… …存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什么是肉体什么是精神什么是恶魔？”
“已经气息奄奄的少女再次梦见了那扇窗户，窗外是大雪覆盖的原野。那里没有卡耶塔.德劳拉，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她的怀里兜着一串金色的葡萄，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两颗两颗地摘，为了把最后一颗吃尽，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少女死在了牢房里，她的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一样… …一缕缕头发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眼见着，越长越长… …”
“夏枫。”
她看见自己合上书，转身开口。
少女的身后，空无一人。
“既然如此痛苦，人们为什么还是要接近彼此，试图相爱？”
她在对着空气说话。
没有人回答自己。
“对不起，不是很明白你说的话… …但是我知道，即便遍体鳞伤，人们也依然会顽强地学着去爱，就像所有的生命都知道最后的结局，却不会放弃每一个炽烈绽放的机会… …”
少女在寂寥的花园中喃喃独语，
“谢谢你的书，夏枫。大概，就像书名所说，像魔鬼一样的致命，却又如，爱情般地迷人吧… …”
爱情和其他魔鬼。
这是她唯一留存的记忆，那本书的名字。
自己无意中留下的预言，一语成谶。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是被魔鬼缠身，难以自拔。
傻瓜… …
奄奄一息的少女躺在地上，眼角淌出泪光。
尼德霍格面无表情地走近，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
只要最后一击，她就会和此生经历的痛苦与绝望一起，彻底湮灭，
仿佛没有存在过的一般，纯净如初。
嘴里叨念着无法理解的话语，少女攥紧的手，渐然松开。
长枪毫无悬念地斩落。
世界在她的面前，轰然崩塌。
… …
再次苏醒时，易筱筱发现，原先笼罩夕霏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
眼前的天空，露出了久违的湛蓝，澄澈得，宛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般。
也许根本就不是苏醒，只有死后的灵魂，才能获得如此纯粹的净化。
她躺在某个人的臂弯里。
悬在头顶的太阳，明亮得让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庞。
少女伸出手，挡在眉间。
远夕？
悸动的电流迅速涌过全身，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死后的世界。
她渐渐放松下来。
墨菡，远夕，甚至是他，马上就能见到了吧。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四周，少女再一次怔住，
堇儿？！
眼神触及的刹那，女孩扑过来，从父亲怀里夺过她，紧紧抱住。
筱筱！
怎么会… …难道… …
易筱筱的瞳孔猛然收缩。
对不起，堇儿，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守护你到最后… …
不、不！
木堇儿呜咽着，抓住易筱筱的后背，
都明白了，我都明白了，谢谢你… …
略带疑惑地转过头，易筱筱有些木讷地望着木远夕。
他点点头，和善微笑，
你做到了，筱筱，多亏了你，堇儿才能走到这一步。
少女下意识地划拉手指，打开系统控制面板。
Anti-HX抗原纳米机器人… …规定剂量注射完毕… …
冬眠舱生命体第109821次活体检测… …确认无海拉病毒存活… …
木堇儿身体年龄发育监控… …生理年龄17.62岁，生命体征正常… …
冬眠舱脑机接口就绪… …等待心智数据下载… …
逃逸井穿梭机燃料加注完毕… …发射等待中… …
可是，尼德霍格呢？刚才应该被他清除了所有数据… …
木远夕摊开手，一串运算符被光环牢牢禁锢在手心。
最后的时候，爸爸强行撤销了尼德霍格的管理权限，只留下了他的源代码。
木堇儿轻声解释，仍然控制不住嗓音的发颤。
终于赶上了，太好了，筱筱，差一点就… …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
女孩埋在少女的肩头，无声啜泣。
在那片曾让少女泪如泉涌的火光消失了整整七年后，她再次见到了木远夕。
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你。
易筱筱贴着木堇儿的脸庞，恍若喃喃。
七年了，你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慢长大？
准确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并不是木远夕的本体。
男人用平和的语气回应，
木远夕的肉体和精神已经彻底消散，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某处灵魂的碎片。
我知道。
易筱筱眯起眸子，
你一直在山顶教堂的墓地里，等待着堇儿知晓真相的那一天？
临走前，木远夕扫描了他的大脑前叶，将部分心智拷贝到了MCCM Mk4 的存储矩阵。
既然决定自己留下来，为什么还要创造尼德霍格这样的怪物？！
少女不觉激动起来，颤抖的声音宛若控诉。
破碎的小镇，身边的朋友如落花般纷纷逝去，连她自己，也在刚才被逼到绝境。
她曾经如此信任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了那个约定，她放弃了所有，不惜一切的守护，甚至连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完全抛弃。
易筱筱被欺骗了，被自己视作至亲的男人，毫不留情地背叛。
她很想站起身，一个耳光扇到木远夕的脸颊上，厉声质问。
她做不到。
就像木远夕曾经说过的那样，
筱筱很不擅长生气，尤其是，对在乎的人。
少女的眼里噙满泪水。
她紧紧抱住堇儿的脖子，第一次，想要索取而不是给予温暖。
我平时被设定为休眠状态，只有堇儿能真正激活。
木远夕依然机械地解说着，没有察觉到易筱筱的变化。
一旦被激活，我将掌握整个伊格特西系统的最高权限，就像堇儿刚才让我这样做的这样，对尼德霍格进行强制格式化，恢复世界树的部分数据。
连墨菡，也比这样的木远夕，真实了许多。
少女明白了。
男人说的没错，木远夕早已离开多时。
而且，堇儿的心结，也打开了… …
她摸着木堇儿的长发，微微闭眼。
筱筱，你怎么… …哭了？
易筱筱惊奇地抬头，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滴在了女孩的发丛里。
因为… …约定，完成了。
她转向男人。
你知道的，我们的约定。
辛苦了，筱筱。
木远夕伸出手，抚摸着少女的头，
我知道比起你的牺牲，这句道谢是有多么的廉价，但我和霏还是想对你说，
谢谢，筱筱。
今后的日子，也愿幸福能够一直陪伴你，度过一生。
易筱筱的眼睛再次睁大。
木远夕回来了。
仿佛从来没有离去，仿佛在她独自前行的道路上，总是有一双目光，在身后，默然守望。
只是握住木堇儿的手，她努力做出微笑，
筱筱… …正是因此，而存在的… …
陪木堇儿离开世界树前，易筱筱突然想起了什么，
听说，伊格特西的部分数据可以恢复了？
木远夕点点头。
那么，就是说… …
心脏悸动得愈发厉害，试探着，她抛出了郁积了很久的想法，
可以让那些在夕霏逝去的人们… …复活？
木远夕点点头。
兴奋的红晕在少女的脸颊浸染开来。
她想见墨菡。
那个七年来，唯一理解她，倾听她的女孩子。
她想紧紧抱住墨菡，和她相拥着共同庆祝这份救赎的完成；向她道歉，用自己的体温去愈合她身上的伤口。
“但是，由于MCCM Mk4的中央处理器已经严重损坏，按照现在的运算能力，只能负担一个心智模型的解算进程。”
犹如沉重的宣判，易筱筱眼中跳跃的星光，又渐然湮灭。
就是说，只能见一个？
嗯。
即便如此… …在世界树… …在夕霏，如果还有一个人值得留恋的话… …
可是… …这样残酷的选择，为什么…
…已经伤害了她，还要将她抛弃在这冰冷的废墟里… …
唯一的选择，既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
“我想见见，秋明。”
少女扬起头，泪影婆娑。
木堇儿做梦也想不到，历经这样的浩劫，还能与心爱的男孩重逢。
曾被她一度否定的记忆，再一次，在她的心田，漾满温馨。
忍不住伸手，她搂住了秋明的脖子。
男孩也抱住了她。
谢谢，秋明，陪着我，度过了这么美丽的一段日子。
咱们俩干嘛还这么客套？宠爱自己的宝贝儿，不是每个男友义不容辞的责任吗？
男孩眨着眼，狡黠微笑。
也是。
木堇儿埋在秋明的胸口，
如果你能去那个世界，该多好，想要一直牵着你的手，想要走到哪里，都能有你的肩膀依偎。
傻丫头。
所谓初恋，只是用来温暖背影的晨曦。
再美好的旭日，也终将离开地平线，直奔穹顶。
只有那样的太阳，才能在你人生的路途上，撒下足够闪耀的光芒… …
易筱筱和木远夕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对惜别的情侣。
你想见的那个人，并不在这个世界。
木远夕双手踹进白大褂，目视前方。
想见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和筱筱相遇。
少女的双手交叠在裙间。
在梦里？
男人扬起眉毛。
在眼前，
抽搐着，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在身边，
在筱筱能够到达的，任何地方。
有时候，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在明明很难受的时候，还要故作笑容，对着身边的人说“谢谢”。
木远夕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霏，还有堇儿，亏欠了你，太多太多。
但是，真正最亏欠你的，还是你自己。
易筱筱握紧裙角。
努力抑制住的热流，在颤抖的睫毛间，星星点点。
好了，时间不多了。
木远夕看了看身边的操作面板。
和堇儿一起逃出去，二〇七已经结束了，而你的世界，才刚刚起航。
可是远夕，你… …
少女抬起头，愣愣地望着男人，
我说过，木远夕在七年前就不在了。
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执念。
不紧不慢的语速，沉淀着他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会在这里指挥防卫系统，直到你们安全撤离。
再没有勇气去辩驳，心如刀绞的少女害怕自己一开口，便会，
泪如泉涌。
堇儿，你该走了。
秋明拍拍女孩的肩膀。
我知道，秋明，可是，我… …
木堇儿紧紧埋在男孩的胸前，不肯松手。
筱筱在等着你。
她咬住嘴唇。
还是… …舍不得… …
我能够陪你走的路，只能到这儿。
秋明垂下头，轻轻靠住木堇儿的额头。
接下来的旅程，会有一个人替我去爱你。
他吻了她。
一缕星光滑过木堇儿的脸颊。
量子传输程序再次启动，一道光墙将易筱筱、木堇儿和其他人隔离开来。
易筱筱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得透明。
再过十几秒，她和木堇儿将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寄托了两人整整七年青春的梦之故乡。
如果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机会。
绯色的嘴唇，悸动一般地嗫嚅。
少女终于鼓起勇气，
远夕… …我… …
秋明，能够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身旁的木堇儿用颤抖的嗓音大声呼唤，盖过了易筱筱的呢喃。
爸爸，如果来世有缘，堇儿还愿做你的女儿！
木远夕和秋明都在对着木堇儿招手道别。
强忍住哽上喉头的热流，少女在一旁，尽力微笑，
远夕，我… …
一道光芒卷过大地，少女和她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湮灭星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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