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憔悴的背影渐渐消失,听着她的脚步愈行愈远,少年又将之前那堆篝火点起。
幽女悄然出现,同他道:“对于她来说,比金银还要宝贵的是什么?”
少年一笑,道:“有很多,只是你是不会发现。”
幽女听得他话里有几分轻忽之意,面上便有了恼色,她心性狭隘,便留了三分恼恨在心,面上一声冷笑。
狐女从草丛中爬起,揉揉蹲麻了的双腿,一瘸一拐的走来,道:“你不令我们现身,是怕吓到她?“
少年看向她,见她面目娇俏,竟也有几分可爱,这幅皮囊之前可不是这般的情态,想来,境由心生,便是如此罢。少年垂目,道:“不是,这山林野外,不是宿处,你远远地跟着她,等她到了家,你再敲门,同她借宿一晚。”
“咦?这是为什么?”狐女一脸疑惑。
少年道:“她家贫苦,想来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必会安排你睡她女儿的床榻。”
“哦……”狐女茫茫然。
少年又道:“你便在她的女儿的枕下,针线箩中,或者衣箱内找一找。”
狐女满是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找什么?”
少年轻笑:“我如何会晓得女儿家有什么东西,你找一找,若是觉得哪件东西能够拿来给我瞧,那便是那件东西了。”
“这是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狐女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登时怒也不知从何怒起,恼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恼,就是觉得莫名其妙。
少年微叹,道:“你去便是了,我不曾戏弄你。”
狐女被她说破了心思,“哼”了一声,一转身,便向着王氏离去的方向走去。
幽女托着腮,足尖未曾触地,半浮于空,她微微侧头,看了看少年,篝火的一点光明便穿透她面颊而过,这光明太过刺痛她轻薄的肌肤,她扶了扶发鬓,取出那银簪,对着火焰划去。
少年按着她的手背,对她摇了摇头,道:“不可现幽冥之息,只怕会引来不速之客。”
幽女蹙眉,看向王氏与狐女才离去的方向,道:“你方才那件照明的东西,是荧辉?”
少年失笑,道:“我如何敢驱使仙灵,不过是一点术法罢了,算不得真火。”
“……多谢。”幽女背着身,轻道。
少年却摇头,道:“你先前才因我言语而生恨,此刻又何来的谢呢?”
“你!”幽女咬唇,脸上一时情绪几多变幻,她道:“方才你无故言语讥嘲,我难道任你嘲讽?只是入夜之后,你为顾我所忌,取那无根之火照亮,既是你术法所幻,必会损耗你精气,我谢你此意罢了。”
少年叹然,道:“原来如此,那么此刻,在你心中,我是可憎、还是可敬的呢?”
“这……”幽女语塞。
少年又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心意变化,只因一叶障目罢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幽女语气僵硬地问道。
少年指指她的心,道:“你生于黑暗,未必你的眼睛只能看见混沌,你要恨一个人也好,爱一个人也罢,看得还要再深刻一些才好,若不然,你的恨和爱,便什么都算不上。”
“你……你……”幽女恨恨地看着他。
少年道:“想来你阿姐也不愿你活得浑浑噩噩。”
幽女满目怒意:“你又晓得些什么!竟提我阿姐,若不是你……”
“你非人,本无凭依,若不是她,你留在那仓冶城中,早已如同那些柳树一般,只能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少年打断她。
幽女却急忙拉着他的衣袖,道:“我阿姐同你说了什么?”
少年摇头,“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这般的下场,她也已经预料地到了。”
幽女垂下手,松开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掩面道:“她总是这般,总是什么都不肯同我说……”
少年缓缓走近,抬手搭上她的肩膀,语气柔和地道:“终有一日,她还是会再回来的。”
幽女抬起泪眼,眼中暗影幽深:“只是,她的时光有限,我怕她回来,已是物非人非了。”
少年叹息:“那也是无法的吧。”话音未落,他忽然转身,抬手凭空叩了三下。
幽女愁思被打断,愣愣地看着他动作。
草上一行脚印退去,压弯了几丛开得星星点点的紫菀,少年朗声道:“听了半晌,也该出来了。”
“嘻嘻嘻——”几声细碎的笑声响起,那停顿的脚步尽头,现出一个精怪来,瞧他半大不小,还是个十二三的孩子的模样,那面上的暧昧的笑容便显得有些做作的老成世故了。
“我瞧你正有好事,不敢打搅哩。”他嘿嘿笑道。
少年轻笑,抬手招呼他,道:“过来吧,我不会将你如何了。”
这孩子听他这般说了,还有些倔气,怕要是不过来,失了些威风,便走了过来,在篝火旁坐下,扬着脑袋道:“我过来了,你有事?”
“自然是有事。”少年含笑,道:“你方才在这里许久,想来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这孩子挠挠头,道:“你要问钱老爹的住处吗?我倒是能告诉你,只是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许多,不忍心见你去送死呢。”
“哦?”少年挑眉:“难道他如此神通广大?”
孩子使劲点头,道:“他可吓人了,旁人不晓得他本来的模样,还当他和气的很呢?”
“他本来的模样?……是什么?”少年问他。
孩子似在回想,想着想着,抖了一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胳膊,忙摇摇头:“你还是不晓得的好。”
少年一笑,打开行囊,掏出个点心的包裹,解开摊在地上,露出几块糕饼,还有一把糯米纸包的糖果,同他道:“这个给你吃。”
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拒绝糖果点心,这孩子也不例外,他盯着糖,越瞧越觉得可爱,不由舔舔舌头,道:“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只是你不能同旁人说是我说的。”
“好。”少年点头。
孩子又看了眼幽女,道:“你也不得说出去。”
幽女没甚耐心,索性投入少年的影中。
孩子有些讪讪,“脾气还挺大……”他看着少年始终一脸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方才瞧见云头上有人,便晓得是钱老爹了,这方圆数十里,也只有他有这些本事。我又听见人哭,后来瞧见你们说话,不小心听见的啊!我倒是不想晓得这些事哩,只是我躲着事,事却老来找我,也不知道我得罪了哪路神明,要这般捉弄我哩。”
少年不禁笑,道:“你瞧见钱老爹如何?”
“哦哦!”这孩子晓得扯远了,忙又接着道:“说来也有好些时日了,有天早晨,我睡不着,早早地起来去河边想钓条鱼吃,那河里原来住着一位清夫人,因为山溪浅窄,便搬走了,溪中留下好大的一个石头浴盆子,这附近的精怪便时不时地去那处洗澡玩耍。”
他摸摸下巴,道:“那一大清早的,便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我还疑惑,谁人太阳才出就来玩水了?等走近了才瞧见竟是好大的一头花狸猫,那花狸猫在水里发着脾气,一爪子便打碎了石盆边,澡盆里的水轰隆一声就冲出去了。我骇了一跳,就没敢靠近,就像方才一般伏在草丛里看,看那花狸猫捣碎了澡盆子,又踢翻了晾衣台,口中骂骂咧咧的,最后化作人形,飞上云头去了。”
“这花狸猫便是钱老爹?”少年问。
孩子忙点头,“就是他,他穿得富贵,时常头上还戴一顶高帽,旁人再没有比得上的,况且我想想他往日那蹑步走路的模样,分明便是猫儿嘛。”
少年笑道:“这倒是有些意外。”
“可不是。”孩子点头不及,他又盯着地上的糖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都拿走了啊?”
少年点头。
这孩子把包裹一收,都揣进了怀里,那小身板胸口突兀地鼓出来这么一包,显得滑稽的很。他见少年没有再问他些话,便道:“钱老爹家不远,过了这山头。”他手指着方才乌云消失的方向,“对面半山有个洞,写着‘天上无此镜,人间有福山’便是,进了洞中,走不得些许,便有一片藤蔓爬了满壁。凡人至此以为后面没什么,也就回去了,只是那藤蔓后还有一片世界哩。”
少年低头思忖,“难道又是一处阴阳之界么?”
这孩子兴许觉得拿了他荏多东西,过意不去,又同他道:“我有个朋友,在钱老爹府上做侍女,叫做阿莲,你要是去了有什么难处,便同她说你认得万年福寿灰毛锦衣大将军便是了。”
“哈哈!”忽传来幽女的笑声,她露出了形容,将这孩子上上下下瞧了又瞧,“你便是万年福寿灰毛锦衣大将军?”
这孩子梗着脖子道:“来日我有本事了,自然也当得大将军。”
少年轻笑,道:“多谢你了。”
这孩子对着幽女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了,跑得飞快,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少年有些好笑,道:“原来是只老鼠,难怪会怕那钱老爹了。”
幽女看他,见他脸上还挂着笑意,问道:“这便要去寻那山洞吗?”
少年点头,又同她道:“你先留在这里。”
“为什么?”幽女不解。
少年道:“想来天亮,狐也该回来了,你留着等她,我先去探一探。”
幽女便道:“这你就一人去啊?”话里还有些她自己都不能觉察的担忧。
少年便笑道:“不过去看一看,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想同他冲突,他不过吃人供奉,替人消灾,若不伤人命,我也杀他不得。”
幽女只得点头,“那你快些回来,我怕日出久了,纵然是山林荫庇,我却也不能久离你。”
少年道:“自然省得。”他起身,扑灭了篝火,又用一旁的泥沙将火堆埋了埋才离去。
幽女同周围的暗影融为一体,渐渐不见了轮廓。
少年抬头,看这山峰陡峭,便寻路前往,等他绕过这山头,站在半山看向对面山头的时候,已经天有光亮了。他有些疲惫,这几日根本不曾歇息,还四处奔走,不由眼前一花,恍惚了片刻,连连后退,直到扶着一棵树干才站稳。
少年自叹一声,将手揉了揉眉心,复又抬起头,日色未明,着实看不得清那山腰究竟有没有那老鼠说的洞。他停留片刻,坐地吐纳,直到精神恢复了些,才起身向着那处走去。
下了这座山,是一处山坳,山坳里流水潺潺,冰凉沁骨,少年捧了水洗脸,登时精神一震,满目清明。他又思忖:这山中多精怪,寻常妖异,必远离人烟,如何这一处会聚集这么多的精灵?那孩子是老鼠,老鼠本是家仙,倒也寻常,只是那清夫人又是哪位?方才忘了问他了……
少年想着,又越过溪水,山间无路,他攀折而上。天色渐渐光明,能看清树形草影了,走不得许久,便看见一条路来,石板铺成的无数台阶一直延伸向上,路旁还不时有香炉供着依着石壁凿出浅洞里的不知道哪路仙灵。
少年拾阶而上,走了一段路,突然觉得有些不寻常,他一路走来,竟半点没有听见鸟叫虫鸣声。这山林寂静无比,连风都没有掠过。
他站在路中,扭头四顾,天空被繁密的树叶遮挡了,只有枝叶的间隙才透下缕缕晨光,山间有凉意,缓缓袭来,他衣衫单薄,微觉寒冷。林间有浅雾,正渐渐散去,远处的景色便逐渐明晰。少年向着他来时的山看去,因站高看远,此刻那原来在山坳里看得过于险峻的山峰,其实也不算得什么了,只是这连绵群山中的一小座山头罢了。
他有些皱眉,呼出一口气息,便又向上走去,走不得许久,果然看见了那个山洞,洞口一丈来高,两壁一副石凿出的对联,写得果然是那孩子说的文字。他又向洞内看去,内里幽深寂静,没有人,也没有什么精怪出现。少年便走进去,等眼睛习惯了暂时的黑暗之后,他瞧见洞里其实有些东西,空气中还漂浮着一缕一缕的檀香味,浅淡的很,仿佛是余味,而不是正燃烧着的香烟。
洞里的石壁上挂着花红彩幡,又走几步,便有蜡烛灯台,齐齐整整地插满了红烛,寸长寸短有之,只是都已经熄灭了,一旁的花瓶摆件,也都倒落在地。少年又抬起头,看见洞内不远处供着泥像,走近一看,那泥像是一副慈祥老者的模样,披红挂彩,头戴宝冠,泥像下面的供桌上想必本来摆着鲜花水果,现在也掉了满地。
少年微忖,绕过这泥像之后,掀起彩绸绣花的长长的帷幔,这后面果然是一片藤蔓,虬枝蔓节,严严实实得铺满了洞壁。
忽地,洞口有人声传来,少年眼睛一闪,透过泥像后的彩幔缝隙看了过去。洞口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点着明晃晃的蜡烛,走先的是三名长者,其后跟着抬着扛着食盒与箱笼的仆役。
那为首的老者看见洞内一片狼藉,忙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道:“谁人这般大胆,竟敢坏了老爹的洞府?”
最后一人挥着手臂,指挥那些仆役将东西放下,又急急道:“快去把香烛都点起来,今日老爹大喜,这暗扑扑一片,不甚吉利,惹得老爹怪罪了。”
那些仆役便七手八脚地收拾起来,扶起倒了的花瓶,挂回掉落的彩幡,又重新洒扫上供。都归整好了之后,登时满洞光辉,香气萦绕,那三名长者各拈三支香,恭恭敬敬地给泥像磕头。
“往日多承老爹照应,我家中五谷丰登、人畜兴旺,今日老爹大喜,特来献上礼物。”
另一人也急忙道:“还有那王家的姑娘家贫,无甚陪嫁,我等乡邻特意凑来一副嫁妆,为新娘添喜。”
最后那人道:“虽有杂事,不敢搅扰,过几天,还有重礼奉上,请老爹务必降临,显一显真灵。”
几人絮絮叨叨,满面谄笑,说完之后,便各自起身。
那为首是个精瘦的老者,这里面他最年长,扶着龙头拐杖,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道:“嗯,这些礼物,都堆在这里吧,老爹会派人来拿回去享用的。”
第二个人穿着一身绿衣,长着三茎稀拉拉的胡子一直垂到了胸口,他道:“那王氏,着实不知趣,她家月娘嫁给老爹,不必嫁给那穷小子受苦难道不好?不知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还在那哭哭啼啼。”
那老者的点头:“没甚见识的乡下妇人,能有懂些什么,回头她就晓得好处了。”
最后那人矮胖,挺着大肚子比划着手指,同那些仆役道:“都安静些退出,不得喧哗。”
一群人面对着塑像,恭恭敬敬地退了数步,才齐齐转身离去。
少年自塑像后出来,看着堆了满地的礼物的箱笼,挂着红绸布绸花,足足有二三十个,有些吃食,还有绸缎布料衣衫首饰妆奁被面等物,确实是嫁妆的模样。
少年扔了手中刚才拿起的一封礼单,又绕去了那塑像后的藤蔓前细看。藤蔓紧密严实,他抬手推了推,如同铁索交织一般,不由有些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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