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时日的遗忘之物，撕扯开裂的伤口……
9、魔之双面镜
“少爷，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女佣恭敬地鞠了个躬，随后轻轻关上房门离开。
安仁双手抱头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一语不发，女佣的话似乎也没听进去。
自从夏颖被绑架事件发生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见任何人。父亲问他原因他只是简单地回了句“身体不舒服”，连父亲为他请来的医生也拒之门外。
他害怕见到夏颖。
他害怕再见到她那么痛苦的样子——
大雨之夜、漆黑一片，她单薄的身体因恐惧而发抖着。
在小晗的请求下暂时还没有告诉她真相，想必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妈妈被人杀害的事实吧。
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向她说明这一切。指望叶行应该不可能。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同时在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一个女孩，一个脆弱的心灵，有可能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吗？会因此而自暴自弃吗？
谁都不知道。
安仁咬起大拇指的指甲。他跳下床，走到镜子前。
落地镜映出他的身影。
颀长、挺拔的身影。棱角分明的脸庞，鬈缩的浅金发，即使是普通的学生装也无法掩饰四溢的超凡脱俗的气质。
有什么是她不满意的呢？
房子、车、钱……我能够给她一切。
可以带她去外国旅游，可以陪她走遍这个世界。她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她，只是说一声就可以了。那些人不都渴求着这些吗？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施舍、救济，尽管去满足她那溢满的爱心，不会有人阻拦她。
跟着我的话就可以不必忍受这种痛苦，会有人专门保护她，时刻保证她的安全，她的家人也就不会遭遇这种可怕的事。
那又为什么呢？为什么从来都不肯接受我？究竟是什么，那个男人所拥有而我却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安仁无法得知。虽然他的学识涉及到很多领域，对各种事物都有一些了解，但唯有这点他始终想不通。那虚幻的、他没有的东西，或许根本不存在，纯粹是为了敷衍他而作的谎言。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想再多也没有用，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改变心意的吧。
安仁背对镜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还是先去泡个热水澡让身心放松下来，剩下的事以后再想吧。
蓦地，灯灭了。房间一片漆黑。
安仁的脚步霎时止住。他的视线聚焦在某处。
——有谁坐在那里。
因为没有拉动窗帘，窗外有微弱的光线照进来。阴暗的环境中，隐约可以看见墙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是谁！
安仁迅速反应过来，手移动到不远处的墙壁上，摸索开关的位置。开关没有任何动静。但设备本身应该不会出现问题。每周都会有人进行检查和维护，哪怕是很小的部位有毛病都会被立刻更换成新的。那为什么会……
呵呵呵呵……
传来女人银铃般的笑声。
那个身影在黑暗中抖着肩膀。
安仁感到背后一阵凉意，有种压迫感正在逼近自己。
怎么会有人在那里？而且我居然这么久都没发觉……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儿了？
同时涌入安仁心头的，还有这些疑惑。
在这个设施完善的房间里，警备系统会自动扫描用户。普通人不经过认证的话是无法进入的。即使有陌生人潜入，警铃也会立刻响起，每层楼最近的管理员就会在第一时间冲过来，不论是何理由都会先被制服。而且这里是二十五楼，窗户关得严实，除了女佣外门口也没有其他人出入的提示音。所以有人闯入真是匪夷所思。
呵呵呵呵……
那个身影打了一个响指。
瞬间房间照亮了。
安仁看清那个身影。
是个年轻的女人。打扮妖艳的女人。
尖削而冰清的脸上，一双魅惑的瞳孔仿佛能让窥视的人完全地陷进去。红色的长发垂至腰间。一身诡异的装束，将那魔鬼般的身材衬托得剔透玲珑。远看就像是一只会诱惑人的妖精一样。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安仁的错觉，在灯光下女人没有影子。
女人慢慢向安仁走近。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安仁本能地后退。从女人的身上他感受到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压力。那并非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来自深渊的邀请。女人的身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臂正在向他挥动，对他说“来呀，快来呀，过来呀”。
女人在安仁面前停下来。
“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呢。”
她在凝视了安仁的脸很久后，诱人的朱唇轻启，喃喃自语。
“果然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安仁的背贴在门上，用手小心地按下报警的按钮。
但是和刚才一样，依旧毫无反应。
“哎呀哎呀，没用的。今天晚上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别那么紧张嘛，放松下来。”
女人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摇动，眨了眨眼睛。
她在一言一语之间都未改变过脸色，始终一种捉摸不透的眼神盯着安仁。
“那么，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坐下来谈一谈呢……”
“在那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你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否则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大脑稍微冷静之后，安仁毫不客气地问。
“呵哈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红发也随着身体晃动起来，“也对，不过知道我的身份对你没多大意义。我今天来这儿呢，是来和你做个交易，如果你答应的话告诉你也未尝不可。那就得就看你的选择了。”
“选择？”
“是耶，嗯……首先让我看看……”
这么说着，女人的脸再次靠近安仁。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视线不仅是停在表面，而是更加深入。仿佛能将内心窥视得一览无遗，每个角落都无法逃过。
迷惑人的内心。
抓住其致命的弱点。
“是这么回事啊，我明白了。”
女人扬起嘴角，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起来。
安仁觉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话。
眼前妖媚的女人一直在笑，那并不是像小晗那种天真的笑。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邪恶的气质，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恐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甚至连宴会上那些宾客虚伪的笑都算不上。
“我来帮你实现那个追求吧，你所期待的东西。相对地，你得答应我的要求。”
女人重新坐到沙发上。
她跷起二郎腿，裙摆从腿上滑了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不能理解吗？这是公平交易啊，我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很简单的事，那正好也是我的强项，明天我就可以帮你实现。所以，作为交易你得为我做点儿什么。”
“我说啊……”
安仁倚靠墙壁，手扶起前额，皱着眉头，像是在说别开玩笑。
“你没问题吧？这种可笑的事你觉得我会信吗？再说了，我有什么理由听你的。一个毫不认识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还一直摆出那种自视一切的表情。怎么想都不认为你是个正常的人。好了好了，接下来我得去洗澡了，如果没事还请你回去吧，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不过我不会通知别人，这应该算是对你最好的交换了……”
“看来你还不明白呀。”
“什么意思？”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哟。”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哟。
是错觉吗？
她淡淡地说出这简单的几个字后，心智在一瞬间变得好混乱。
有种麻痹的感觉。手无法从前额离开。
安仁用余光扫了一下女人的剪影。
连这个狭小空间的光都开始在摇晃。
“你究竟……”
“我还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呢。我的要求向来都不会有人拒绝。因为这是明智之举。”
在安仁连呼吸都来不及的短暂时间里，女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边。
——转瞬之间的事。
她红润的嘴唇在安仁的耳旁闭合，絮絮而缠绵，如同恶魔的低语。
灵魂都在言语之间渐渐沉睡。
然后，另一个被封印着的灵魂被唤醒。
那是早已埋葬的、被温柔的心用枷锁守护着的、忘却的记忆。
你不想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过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啊啊啊啊啊！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鲜红的长发在黑色的夜里飘舞着，血一样的红色，触目惊心。然而谁都不会去注意，谁也不会去关心，即使是那样诱人的美丽。任由她在空中与风伴舞，笑声回荡，慢慢地消失。
少年的瞳孔黯淡下去。瘫坐在地上的身体，那黑色的瞳仁已经逝去，由深灰色的眼眸取代。手的温度**燥的地面所凝固。冰冷、沉默。身体逐渐僵硬。嘴唇亦无法嚅动。
少年的瞳孔中究竟映出了什么呢？
在不知名的地方，传来谁也无法听见的声音——
不要！不要！
求求你，不要被她带走！
消毒水的味道。
非常刺鼻，刺激着我醒过来。
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哦，对了，是那个时候啊，爸爸因为车祸不幸逝世，而我却侥幸地活下来。头部受到沉重的打击，身上插满了长长的管子，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明明都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了，依然顽强地挣扎着。
啊啊，真是讨厌的回忆。现在想想，如果就那么死去的话或许会更轻松的吧。我追求什么，我又在烦恼什么……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我去思考。还得为自己的生命是否安全整天提心吊胆。不是很愚蠢吗？
愚蠢的人，愚蠢的事。
消失就好了呀——
消失就好了。
消失就好了吗？我从这个世界……忘记所有的事，连最重要的人一起……真的可以吗？以前的话或许我会这么做吧。那时的我还总是抱着一颗消极的心，装作很努力其实一切都是无所谓，想着消失一了百了。但如今不同，我在经历了这许许多多后，欢笑、泪水、幸福、悲伤，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呢？我不会放弃——
一旦消失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行、小行、小行！
有人在呼唤我。
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是遗忘了很久的人。我因一己的欲望而将其舍弃，然后奇迹般地再度邂逅。她似乎原谅了我，对我所犯下的错误给予宽恕。
小行……
“你终于醒了……”
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叶行看见了小晗。她正守在床边，呼唤他的名字。
还有……还有妈妈，她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满脸的忧伤，眉头都深深陷下去了。
我躺在医院里。
“唔、我……”
叶行很吃力地坐起来，大脑的痛楚让他不得不紧压着额头。额头处那烙印着过去悲痛的伤痕他还能清晰地摸到。
“妈……咳咳，我这是……”
叶行轻声咳嗽。
茫然若失的妈妈看到他醒后，立刻将他拥入怀中，“吓死我了。接到电话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在奇怪你怎么那么晚还不回家。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抱着叶行的手不住地颤抖，像是害怕一松开就会失去似的。
叶行感到呼吸有点吃力，“好难受。”
妈妈听到后把手放开，用纸巾擦起眼泪和鼻水。
咳咳。
叶行环视四周。闭了很久的眼睛想要分辨清物体还需要点时间。
他在一间病房里。现在是上午，窗外可以看得见阳光。许久不见的阳光，有点刺眼。病房里是洁白的一片。墙壁、床单、被子……都是雪白的颜色。小晗趴在左手边，应该是熬了很久都没合眼吧，眼睛周围都有黑眼圈了。妈妈看不见她，所以她没有和他说话，只是脸上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喜悦依然掩藏不住。
咳咳。
“你知道我有多有担心吗？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出什么事的话我可怎么办……”
“对不起……”
叶行回忆起自己在下着雨的夜晚去找寻夏颖的事。那时自己一心只关心她的安危，完全忘了打电话通知妈妈要晚点回去。后来大概是昏过去了吧，大脑变得空白，被送到了医院。
“我只是去救……对了，夏颖呢，她没事吗！她在哪里？”
我不记得是否见到她，她平安无事吗？
“夏颖……你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个孩子吗？她没受什么伤，好像只是被注射了某种药物体质有些虚弱。现在正在那边的疗养室休息。”
喉咙有点干渴。妈妈走过去取水。
叶行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如果她有什么意外，恐怕我就不会是自责这么简单了。
叶行想下床，他很想看看夏颖。小晗阻止了他。
她摇头，“等你病好了再去吧，你都躺了两天了，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反正她又不会逃走。”
淡淡的口吻。但叶行从中读出了关心。
他停止准备掀开被子的动作，在关切的眼神下乖乖躺回床上。
“唉，实在太鲁莽了。早知道我应该阻止你的。”
有点累了，小晗趴在白色的床单上。纤细的手臂搁在叶行的肚子旁边，叶行却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鲁莽……是说我吗？”
“否则还会有谁。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诶。体质那么差居然还在雨里淋得湿透。你倒下来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在医院看见你时是一个表情。你也稍微体谅下关心的人的心情呀。”
“呃……对不起……”
“道歉就算了，我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不过能够就出她太好了。虽然不知道那两名少年是什么人，但总归是帮了我们。同时被救出来的还有好多其他的女孩，全都是年轻又可爱的类型。这作案的人思想还真是低俗。”
小晗打了一个哈欠，倦意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警察后赶来了吗？”
“对，是安仁带来的哟。那几个在门前昏倒的大家伙都被带走了。虽然他们之后一致否认，都说记不得发生什么事，但在场的女孩证词相同，他们也逃脱不了干系。在向警方说明了情况后，就将你送到了医院。你烧得好严重，还好治疗得及时。夏颖倒是没什么大碍，现在她的病房里大概又有同学来看她了吧。”
“是这样啊。”
“还有，你们班主任来过了哦，他给你们批过假了。”
“那夏颖的妈妈呢？她的事情……”
这次小晗没有回答了，她的一声叹气就让叶行有了答案。
是啊，这种事情一时之间又有谁能够接受呢？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已经不能用难受来形容了吧。
“暂时还没有告诉她，我拜托安仁先别将这事说出去。不过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终究瞒不住的东西。她爸爸很快也会赶回来的。”
小晗说着说着，愈来愈困，伏在叶行的身上睡着了。
叶行现在很想立刻见到夏颖。但见到之后该说些什么，又该怎样告诉她这样的事呢？他不断在脑海里模拟着可能的情形。
“刚才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妈妈走过来。她的气色看上去明显好了很多。
“啊，没什么。”
叶行慌张地回答。
“我看我还是拒绝算了。我被吓怕了……还没去你就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放不下心。要是我去了的话你在生病谁来照顾你……”
沉默了片刻后，妈妈缓缓开口。
身为一个母亲，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不，应该说非常正常。如果孩子出事她就失去了唯一的依伴，没有支撑。
“别、别这么说啊。这么难得的机会，放弃不是太可惜了？”
“但你更重要。”
“我说过了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这次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的。所以，你别再为我担心了。总是把我当孩子看会让别人笑话的。而且上次不是保证过了吗？”
叶行说话的声音很小，大概是怕吵到小晗。
“真的吗？”
“嗯。”
肯定的答复。
来自孩子的承诺。
消除了妈妈心里的不安。
在同学们陆续离开之后，叶行来到了夏颖的病房。
桌子上摆着各种鲜花和水果篮，耀眼的色彩使得这个灰白的空间熠熠生辉起来。还有一些可爱的玩具，一碰就会唱出动听的歌声。
夏颖闭着双眼，若有所思。
她变瘦了。脸部周围像少了一层肉，嘴唇也因为失去血色而发白。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她美丽的外表。在白色的衬托下，黑色的长发更加迷人。
好美。
在阳光下，少女就像天使一样美。
“你来啦。”
听到开门的声音，夏颖眨着眼睛。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很开心。
叶行反而觉得失落。
这句话本应该是由他先说的。从他口中，对再度相见的她，说出这满载他喜悦之情的话。
“别光站那里呀，来这儿坐下吧。”
叶行照做。同时他在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还好吗”、“你连穿着病服都很漂亮呢”、“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亦或是和她聊那天发生的事。
他果然还是不善言辞，尤其是面对女孩的时候。
沉默。
两个人都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然后不好意思地别过视线。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还是大胆说吧。
“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喔，我很好。”
“他们送的花真漂亮。”
“是啊，其实他们不必买的，我又没得什么大病。”
“还是很好啊，小晗说都没人来看我。哼，一群别有用心的家伙。”
嘻嘻。
夏颖偷偷地笑了。
这是叶行在醒来后所看见的第一个笑容。
“我不想谈这次的事。”
“那就不说吧，说起来心里不好受。我已经知道是事情的经过，只能说是飞来横祸吧。坏人也落网了，再去提它也是纯粹往心里赌气。反正没有人受伤就够了。”
“嗯。对了，老师不是给我们假期了吗？在最后一天的时候再出去玩吧。上次说好之后就一直没去。”
“好啊，小晗一定也会很开心。”
“嗯！”叶行拼命点头。
天空、阳光、风、树、鸟儿……一起见证恋人间的又一个约定。
是梦魇。
本以为大雨过去，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剩下的是如何安慰夏颖失去妈妈这个噩耗。真相是，烦躁的夏天总是会让人不安。可怕的东西接踵而来。叶行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他的未来就在这个夏天即将再次发生改变。
已经无法控制心智的少年。
失去母亲开始彷徨痛苦的少女。
命运交错重叠后，常常就像身后的叶子落下却浑然不觉。说是有人无聊的恶作剧也罢，每当想起还是会让人不时叹息。
从便利店回来的路上，叶行和小晗一直在讨论怎么做。
在努力掩饰下还是被她发现了不幸的事实。不过即使想瞒也隐瞒不了多久吧。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帮她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该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小晗默契地跟着叶行的脚步。
她很久都没在叶行面前笑过了。
说是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从大雨来临的前天晚上开始而已。只是，经历过的这段时间，让所有人都觉得漫长而看不到尽头。
“只能等待时间慢慢过去了。我们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这样她的心情应该会好点吧？”
叶行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是，他也曾经有过相同的遭遇，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也尝过。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人静静地等待，在时间的流逝中抚平伤口。但是，他不知道夏颖需要多久才能振作。人与人毕竟是不同的个体，更何况他遇上事故时只有五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不可能将夏颖与那时的他相作比较。
“真是讨厌呐。”
无形的少女低着头。
“原本应该是开心的事——你们的关系不温不热地进展。仔细一想，罪魁祸首反倒是我也说不定。”
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大概是回忆起什么，过去的种种记忆从脑海里被挖掘出来，她有些动摇了，彷徨不安。
“又这么说。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去想你如果没有出现的事。”
叶行拎着稍显沉重的包装袋，如是说道。
“我……没有出现？”
小晗眼睛睁得大大的，踏上阶梯的脚步慢了下来。
“是啊，总觉得好神奇。你一出现，就为不相干的我带来了很多。我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因为你开始改变。最重要的就是帮我找到了女朋友耶。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或许还在浑浑噩噩地过着虚无的生活吧。现在虽然事情变得这么糟糕，但是有些事注定要发生我们也没法阻止不是吗？所以你又何必都怪自己。我们应该努力做好接下来的事才对。”
“嘿嘿，有点令我吃惊诶。”
“怎么？”
“你居然也会看得这么开啊。”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整天心事重重的人吗？”
叶行眨眼。
在楼梯口不时有护士或是其他病人的家属经过。此时叶行就会缄口，害怕让人误会。
“你总是在担心什么……唔，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就发现了。”
小晗和叶行走在一条直线上。空气到处都是浓浓的消毒水的气味。
“还有呢，你放不开，做事没安仁那么干脆。这次我对你刮目相看喔，不假思索地就赶过去救她，很勇敢。”
“能得到您的赞赏真不容易。”
忽然，他们听到哭泣声。
是从夏颖房间里传来的、哀戚的哭泣声。
隐隐约约，却震颤着心灵。
怎么了，夏颖？出什么事了？
迫不及待地推开病房的门，叶行愣怔地立在原地。
塑料袋从手里脱落，里面的东西也洒了一地。有雪糕还有其他的零食。半天前夏颖说她想吃，叶行就和小晗一起去买。他们还精挑细选，猜测夏颖喜欢那一种。
凌乱的床单上，夏颖掩面而泣。被褥被丢在一旁，窗户也开得很大。到处都留着人闯过的痕迹。
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大风吹进来。叶行冲到夏颖的身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
然而无论怎么询问，夏颖都只是兀自地哭。
只有小晗注意到了。
她一眼就发现了。
怎么了，快告诉我！
叶行必须知道，是谁伤害了夏颖。可恶的家伙，简直就是个人渣！在她这么脆弱的时候，居然还伤害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声音引来了走廊里的人，他们不时停下来看向这里。小晗不得不把门关上。
然后她双手握着门把，背对门站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从夏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传出的是可怕而难以置信的事实。
她、被、安仁、**……
风在怒吼，吹得树叶哗啦啦的落下来。
明明距离秋天还有一段时间。
叶行的耳中仿佛有雷鸣呼啸而过。
杀了他！杀了他！
人渣！不可饶恕！杀了他！
眼中溢满杀机，叶行的手臂因为愤怒而颤抖。
夏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用尽自己的力气阻止他。
“放开我！”
不要……不要再有人受到伤害了……真的不要了……
为什么！！
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无时无刻不在夏颖的脑海里游走。
当沉寂了很久的月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双手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再正视任何人、任何事了。
她的双瞳在泪水干枯后逐渐失去了色彩，空洞而看不见任何的生气。
来自身体与内心的痛苦不断折磨着她，从皮肤的表层渗透至细胞的每个角落。撕裂、吞噬。连同短促的呼吸一起被支配。耳旁听见无数恶魔的低语，怂恿着、吟唱着，仿佛要将她拖入无尽地狱。
因果沉沦。
妈妈不在了，被杀死了。而我也……这是梦吗？
无以言对的现实。我曾经犯下了需要付出如此代价的错误吗？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发生了。简直就好像要摧毁我，让我饱尝人世间的痛苦，然后自生自灭。
可怕的梦，可怕的现实。
——都是我的错。
口口声声说过不想伤害别人，结果……却让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我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明知道这是无法原谅的事，依然祈求他能够忘掉仇恨。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了，妈妈、安仁、还有他……我真的不希望再发生了。
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幸福地活下去而已。
如果能够回到当初的话，我会祈祷我们不再相遇。我从不知道他竟会把我看得这么重要。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
让我来承担吧。
神明，求求你。
他的伤心，他的痛苦，都由我来承担吧。
他为了我所受到的伤害，都由我来承担吧。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还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外，也只有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意义了吧。虽然时间很短，短暂得让我来不及留恋，仿佛去游乐园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但我很满足，他、小晗，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而且，因为他我现在才能在这里。他救了我，他保护了我，所以我不能再让他为我伤心了呀。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经经常告诉我：要珍惜身边的人。特别是那些真心爱着自己的人。他们的心情，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被糟蹋，要珍藏于心。就像现在，我所能做的……
咦，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了……
感觉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空气里也有种奇怪的味道。
要不要打开窗户试试呢？让风进来或许会好些。可是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胸前的那块玉坠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很冰凉，好冷。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热。也听不到心跳声。那一头传来的炽热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了。
唉，一定又产生幻觉了。最近总这样，我都快搞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抱着被单的手在颤抖。
仿佛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
但这痛苦比起他所承受的实在是微不足道，忍过去就好了。
啊啊啊啊！
夏颖陷入了沉睡。
夜晚的道路潮湿而阴森。
雨前几天就停了，湿气却还没有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寂静的城市。在雨水的洗刷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不管是房屋还是地面，湿漉漉的。水流动的声音不时传来。路人们撑起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灯红酒绿中寻找各自的目的地。鞋子踏在地面上的时候水花会被溅起，得小心不要淋湿裤脚。明天是个好天，会有清理路面的人进行打扫。所以也会有些人特意在今天出来走动。
在这种环境中漫步应该怀抱怎样的心情呢？
放松、还是愉快？至少现在叶行没有这种心情。
他要前往医院。夏颖还在医院里休息。在睡之前向她道声晚安。
他不时会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吸引着他。皎洁的月光洒下，抚平疼痛的伤口，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光。
小晗说她想在家里休息。也难怪，她的神色看起来不太好。不过这样的景致恐怕无法一起欣赏了吧。
“怎么了？从来没见你露出那种表情……因为我要走感到不高兴吗？”
登机前一天的晚上，妈妈看到叶行低得深深的头，刘海遮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的表情很模糊，或者说连表情也看不懂，分不清悲伤或失落。
“你在担心那个孩子吗？”
总是一语中的，妈妈走过去搂起儿子的脖子。她用母亲特有的慈爱的语气说：
“没事的，医生说她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你别太担心。学校那边不是也同意让你们休假一段时间吗？一定能好起来的。而且现在她遇到那种事，更需要有人来安慰啊，你这样怎么行……”
“……妈。”
叶行嗫嚅着。但他觉得只有自己的妈妈才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告诉他正确的做法。
“嗯，说吧。有什么烦恼的事。”
“如果、如果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了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人？”
尽管叶行并未说明，妈妈此刻已经猜到他指的是谁。但她却并没理解叶行所说的伤害具体是指那一方面的事。
她松开手，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头的孩子。
她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遗憾。虽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孩子变得成熟了，与过去的他截然相反，完完全全地蜕变了；但这种变化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因为孩子也同样很难受，她并不希望这样。
“既然是最重要的人，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遇到危险呀。”
“我……”
“不过已经发生了的话，谁都无法挽回。这个时候也只有尽力去弥补。所以现在，就要好好守护她，不再重蹈覆辙。”
“我能做到吗？”
“这不应该问我呀，你认为你能做到吗？”
叶行不知道。但他想，“我希望可以。”
“有这份心意还怕做不好吗。别想太多啦啊，我明天就要离开，好长时间都不能看见你了。你也稍微开心点，给我留个纪念呀。”
妈妈怜爱地抚摸叶行的脸颊。
叶行流下眼泪。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
“我会带很多好东西回来的。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就打个电话给家政公司。放钱的地方我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不够的话就找我的朋友拿。总之，要和我在家的时候一样啊。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看见你健康的样子。”
“嗯，我知道。”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忘记说的事……”
“可以了，放心吧，我一个人可以的。再怎么说我也快十八岁了耶，总不会连自己还照顾不好吧。”
虽然还带着点稚气的口吻，妈妈好歹感到些许的安心，“有空要和我邮件聊聊你身边发生的事喔，告诉我你的状况。”
“嗯，”叶行向妈妈告别。他离开家，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
月光挥洒，街道很亮。
叶行在一个路灯下停住。
他一只手扶着灯杆，叹了口气。
他还是无法原谅安仁。尽管夏颖苦苦哀求，他也明白夏颖的想法，但是这种事实在不可原谅。如果遇见安仁的话，他肯定会和他斗架，拼上性命与之搏斗。那种傲气凌人的大少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偏偏又选这种时候？
他一点都不能理解。但毫无疑问的，他恨安仁。
因为安仁夏颖变得更加痛苦。本身就很糟糕的事态进一步恶化。而且，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安仁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叶行凝视街的深处，脚步愈发沉重。
短短的几天，发生了好多，但全都是让人厌恶的、不想再记起的东西。急剧增加的疲惫感快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真是累啊。
呵呵……比起自己，她才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吧。现在，将手里小晗熬的汤给她，喝下去，然后就安心地睡一觉吧。否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无能的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喜欢呢？
呵呵呵……叶行自嘲地笑着。
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月后，夏颖消失了。
从病房里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医院的病床上还留有她曾经睡过的痕迹。
门摇晃。
又是相同的一幕。时隔一月，在同一个地点，叶行又一次目睹。只是，这次夏颖不在。
叶行伫立在门边，泡着热茶的杯子从他的手里滑落。
啪嚓一声，杯子在地上裂成许多小碎片，流出来的水还冒着热气。一缕一缕从地面升起，带着淡淡的茶叶香。
窗帘在风的吹拂中舞动。
叶行望着虚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再度离开了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本能地转身。
要去找她。
就在他回过头的时候——
一名银发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
四目对视的瞬间——
仿佛就是命运的齿轮加速旋转的那一刻——
“你就是叶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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