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还是夏秋之际。
雨后的天空总是这般,蓝宝石般的透亮。
在那之后,那场雨一直下到晚上。直到第二天,天空才终于挣脱阴郁乌云,阳光展露,将空气晒得闷人林中也已是百花惊惶。
不过林中怎么样已经不关海瑟他们什么事了。现在,第三天的清晨,科洛丝正坐在帕斯罗村的某个平房内,身旁散了一地的苹果核。
“我说你啊……从哪搞来那么多苹果?”
离开不过三五分钟,科洛丝就重新搞了个编织布袋,装了满满一袋苹果。
“有个运了一车苹果要去南边卖的旅行商人刚好路过嘛,我就问他买了一些咯。”
“……不是说让我赔给你的吗。”
“你当然要赔啦,只是我先垫付了而已。”
“所以那是多少钱?”
“一枚路德银币。”
“你逗我?!”
一枚路德银币,对惯于长途旅行的海瑟来说,大约可以准备一周的干粮。
——就买了这么一小袋苹果。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精明的旅行商人看出科洛丝傻了吧唧的本质,然后狠狠坑了她一把。当然,海瑟并不会因此在心里责备旅行商人:毕竟,商人就是商人,牟利是第一准则。至于这一袋苹果,也只能怪到科洛丝头上了。
“怎么,很贵吗?”
“当然很贵啊!大小姐!”
还好之后的旅费都是由你来出,不然一个星期就穷死我了!
——虽然想这么说,但是果然没法对这样一个拼命摆出无辜表情的可爱女孩儿发怒吧。
所以,半迁怒性质地,海瑟只能问到:
“是个怎么样的旅行商人?”
“诶,我想想……这么高,银发,好人脸,还穿着鹿皮大衣……”
科洛丝努力地伸出手比划着身高。
而海瑟觉得这么个人似乎在哪见过,或者至少听说过。
话说到底是鹿皮大衣还是什么皮的大衣,可不是简单地就能凭外表分辨的吧。这样的话——
啊啊,想起来了。
所以说,科洛丝果然实在逗海瑟啊。
“喂喂,虽然我不像你这种大小姐一样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但是这种旅行故事啊骑士传说之类的,我有自信读得一点不比你少。”
“啊~看来失败了呢。因为一直被你吐槽,偶尔也想报复一下嘛~”
一边这样俏皮地说,一边眯起一只眼睛吐着舌头。
“好啦。所以到底是怎么样啊。”
“因为村长说什么长期以来一直受莱辛巴赫商会照顾了,正好我一直在念叨苹果,就送给我们这么一袋。”
“其实是你厚颜无耻地去问他有没有苹果的吧。”
“唔……”
露出闹别扭的表情,鼓起嘴撇过头去。
因为习惯于单独执行任务,海瑟挺不擅长这种同伴间的互动的。加上个性打小就犀利,四处云游的工作性质又让他学得有点毒舌,在跟科洛丝的对话中一不小心就会吐槽过了头,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当然,面对撒娇卖萌抹眼泪的必杀技,连精于词令的优秀商人也毫无办法。
因为不知道怎么重新开始话题,海瑟只好把科洛丝扔在屋子里,自己出去转转。
虽然在和女孩子的交际中这是个大忌就是了。
清晨是村庄还未睡醒的时光。湿润的砖石马车道上还未响起马蹄与车轮声,村口的水磨坊也还未传出吱吱的石磨响。烘烤坊的炉子刚刚升起,衣衫褴褛、蜷缩在墙角的乞丐也刚开始伸着懒腰,恣意伸展着因睡姿不良酸痛的四肢。
如此宁静的秋日,如此宁静的村庄。
这时候闯入村庄、撕碎这宁静的骑马者,就变得近乎罪人了。
要不是海瑟认得那绿色斗篷上的标识,他一定会先在心里好好把这家伙谴责一遍。
镶着金绒边的盾形图案为底,中间是交叉成X型的两个卷轴,左右则是一对天使的翅膀。大大的徽记用上等的彩色丝线绣在绿色斗篷上,而斗篷则是由包着银边的翼形绿色胸针别住。
明明是穿着四处奔波的行头,却用这么高级的材料做了如此细致的装饰。这般的财大气粗而不知收敛,整个大陆恐怕只有天主教正教教会了吧。
那是教会直属情报机关墨丘利庭的标识。
教会有着值得赞扬的情报搜集能力。无论从情报传递的速度,还是情报点覆盖的范围来讲,墨丘利庭都要甩那些异教国家的情报系统几个档次。
不过,还是共同阵线的情报系统“蛛网”更胜一筹。
所谓“共同阵线”,是由包括莱辛巴赫在内的几个名气大的货运商会为主导、由数十家货运商会共同组成的商会联盟。因为单个商会的力量有限,为了行业的共同利益,商会们团结起来,构成了包括“蛛网”情报系统在内的一系列机构。
比起教会,货运商会更加市井,分布范围也更加广:不仅在正教领地,在异教徒的国家中,“蛛网”也安插了无数的情报点和探子。由于固定情报点的数量巨大,“蛛网”得以更加有效地利用信鸽来传递情报,从而获得比墨丘利庭更高的效率。
不过相对墨丘利庭,“蛛网”的职能相对单一。除了搜集整理情报之外,在大多数时候,墨丘利庭的人员还充当教会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向各个前线传达教会的直接指令。一大早急匆匆地闯入村子,又一副恨不得马上继续赶路的样子,恐怕眼前这家伙是有什么教会的指令要传达给前线吧。
而他前进的方向,显然是朝南的。
南边,也就是海瑟他们来的地方,正教联合军正在和异教徒打打闹闹。
“不应该啊……”
不同于西北方的紧张对立,南方的正异教之争,只不过是为了让平民对对方持续抱有敌意才进行的形式上的战争。正如前文提到的,这些小规模的打打闹闹,每次的得失在一两座城,死伤也在百人以内,对于庞大的教会势力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事情,按理来说不存在什么派遣墨丘利庭专员送急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那么这家伙身上带着的指令,应该和正异教军队的互相调情无关。
出问题的,恐怕是天主正教内部。
虽然理论上,天主正教内部怎么样,对于海瑟带科洛丝去北边旅行的影响应该不大;但毕竟是在教会这个庞大的权力机器内所发生的事情,还挺令人在意的。万一运气不好,在旅行的路线上碰上小规模战争,可能就要被困好长一段时间了。
“果然一会儿还是去这里的蛛网分站看看吧……”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眼下的事情要处理——
得先去找村长,把苹果的钱付了。
真要说起来,即便不付这个钱,村长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相对的,莱辛巴赫商会在他们心里的评价就会稍微地下降一点。
每一个商会的声誉都是几年、几十年的积累起来的,经不起这种一点点的败坏。
这个道理对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家族也是一样的,科洛丝没有理由不知道才是。而她看起来也不像那种对别人的声誉不管不顾的坏心眼的家伙——这样说来,她大概是笃定了海瑟会去把苹果钱给付了吧。
“嘛,这家伙大概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呆。”
“我都听见了哦。”
“诶?!”
这是两人相遇三天来的所有互动中,科洛丝第一次的胜利。
不对,这是碰巧的。要不是科洛丝正巧路过,又正巧听见海瑟自言自语的吐槽,她根本没有这种“让海瑟大吃一惊”的能力吧。
“原来你也会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呐。”
还真是毫不客气地享用着自己胜利的果实呐。
“咳咳……”
海瑟整了整衣襟,抬高下巴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做我们这一行的必须学会处变不惊才行。只是我觉得长期单方面压迫你太糟糕了,所以故意让你有一点反击的**罢了。”
“那样的话,可以把剑收起来吗?”
……
并不是要攻击科洛丝,只是长年走钢丝般的生活形成的条件反射。
只要受到惊吓,第一反应就是去拔剑。
而这样条件反射式的行为,也准确地传递出“你确实吓到我了”这样的信息。
……被抓住这一点,也只有举手投降了吧。话说今天科洛丝意外地敏锐啊,简直和前几天那个只知道苹果的家伙不像同一个人了。
莫非是那个吗,附身什么的……?
不过眼前这女孩儿头发依然是黑色没有变成亚麻色,瞳仁也依然是棕色带绿没有变成红色。最重要的是,她的耳朵还是人的耳朵。
那么,大概就是“楚之水土使民善盗”吧。
踏上了这片某个家伙住了几百年的土地,因而言谈也变得跟某个家伙有点相像。也不能说坏事吧,至少这样的话旅伴间的互动就会变成互相打趣而不是海瑟单方面的欺负人了。
“那么……你出来乱晃什么,万一被拐走卖掉了我的报酬可就全打水漂了啊。”
“因为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很无聊啊。”
“你不是说那种事情有苹果就行了吗。”
“……”
慢着,这种省略号不是一直是海瑟的台词吗!
不过这里的意味不太一样就是了。
你还真是不解风情——大概就是这种潜台词吧。
于是就这样冷场了。科洛丝转过身去背对着海瑟,望向远方渐渐升起的初日。
晨风扬起黑发,送来雨后森林中的泥土气息;粉色的阳光轻轻环抱着她小小的脸。衣角卷起落叶,在金色的风中摇摆。
海瑟在她身后默默无语地看着,这稍微有点寂寞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呐。”
她会转过来,一边露出虎牙和狡黠的笑靥,一边这么说。
“喂喂……这种走错片场的错觉可不太妙啊。”
不愧是海瑟,连自己的错觉都要吐槽。
现在有三个分支选项:
1、 就在她身旁陪陪她。
2、 找话题打破僵局。
3、 默默地走开。
根据海瑟看过的无数故事,一般选3的人都壮烈了,并且壮烈得十分壮烈。
至于1和2之间嘛……
“我先去把你的苹果钱付掉,然后去找一个老朋友有点事情。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不要乱跑,好好吃你的苹果行吗。”
“唔……那我去做早饭吧~”
“哦,好啊。”
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心里一边想只要不乱跑就好,一边——
“你刚说啥?”
“做早饭啊~”
“……大小姐居然还会做饭?”
“嘛,在西边一个岛国里有个贵族亲戚,来我们家玩的时候教过我一些就是啦。正好屋子里还有上一个房客剩下的些许食材……”
“……那随你整吧,别弄伤自己就行。”
海瑟转过身,一边朝村长的屋子走去的同时心里还在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
就在快要抓到线索的时候,却被科洛丝的一句话打断了。
“村长也没吃早餐的话,要不要叫他一起来?”
“哦,知道了。”
结果最终也没想起来哪里不对。
半小时以后,在海瑟和科洛丝下榻的地方——
“难道说——”
“这是传说中的——”
“女王的——”
“黑暗料理?!”X2。
本来就拥挤的房间里,村长和海瑟两个大男人露出极其夸张的表情,用主持综艺节目一般的语气,念出上面的主持稿。
然后,他们又迅速缩到房间角落,咬起耳朵来。
“我说,这已经完全脱离食物的范畴了吧。”
“啊啊,不如说她干脆就是想谋杀我们两个?”
“真是太大意了……之前在她说什么西方岛国的贵族亲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
“难怪有那个传奇菜色呢。”
“你是说那个仰望星空派吗?”
“那应该叫死不瞑目比较贴切。”
“不能同意更多。”
因为工作关系,海瑟也算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二十余载来阅菜谱无数,吃过包括咸粽子,甜豆腐脑,避孕药喂的黄鳝和垃圾堆里长大的小龙虾等一系列有机物,但是从未像今天这般恐惧餐桌上的东西——一些泛着奇怪的黄色和绿色的不明块状和糊状物。
“咔吱——”
“你怎么在吃苹果?”
“不是我啊。”
转过头去,科洛丝坐在圆木桌上那道死不瞑目派旁边,一边泰然自若地荡着脚,一边啃着苹果。
“那个……彭波顿小姐?”
为了不暴露自己大家小姐的身份,科洛丝给自己起了个假名。
“咕?”
满嘴塞着苹果、含糊不清地答话。
“您亲自下厨……自己不尝尝吗?”
“那种东西,人类怎么可能吃下去啊。”
面不改色地这样抨击着自己的厨艺,同时还用目光拼命地鼓励村长尝一尝。
无可奈何的村长望向海瑟,露出“你也说说她呀”的表情。
海瑟这边也只好叹了口气,接过话头。
“科洛丝。”
“又肿莫啦?”
一如既往的含糊不清。
“苹果……还有吗?”
“哦哦哦你这个叛徒!我要给你们商会差评哦!”
村长之暴走。
就算被迫从此不得营业,也比吃下这东西要好吧!这可是很可能会死人的哟!
海瑟内心之暴走。
当然,顾及科洛丝的感受,他表面上依然是那种温和的笑笑的表情。无论多么糟糕的情况,一个绅士始终要在女士面前保有这种温婉谦和的表情才是。
“啾……吃吧?”
科洛丝顺手抄起三角形的铲子,铲下一大块插着油亮亮的鱼头的黄色块状物,并且就这样把它送到海瑟嘴边。
别的不说,为什么里面的鱼肉看起来还红红的没熟的样子!
前言收回!一边吃这种东西一边还能面不改色地家伙除了筒隐月子再没有其他人类了吧!
现在的情况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大约八分之一个死不瞑目派已经在海瑟嘴边待机,随时准备在三角铲的助推下冲进去自爆,产生包括腹痛腹泻腹抽筋在内的诸多不良后果。
“上帝也好安拉也好来个谁拯救我一下啊!”
那个可恶的村长这时候竟然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脸上还写着大大的“活该”。
叩叩——
海瑟此生从未觉得敲门声如此美妙。
随着厚重木门的吱呀声出现在门外的,是早些时候在村口见过的墨丘利庭专员。
“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多余的食物?因为来得太早了,烘烤铺都还没有开始营业……”
他的视线越过了开门的村长,落在摆着“类食物”的圆桌上。
“啊,太好了,看起来有很多多余的食物的样子,我可以带一些走吗?”
连续赶路的特派专员,在途中来不及自己准备食物而向路过的居民收集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的。虽然有一些怨言,但墨丘利庭毕竟是教会的直属机构,一个人能携带的食物又很有限,一直以来居民们都很少反抗。
也正是因为如此,眼前这明显经验丰富的专员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已经跨进房间,准备收纳残余的仰望星空派和谜之黄绿糊状物了。
眼看一场惨剧正在萌芽,我们忠厚老实的村长先生可有点儿急了。
“情报官大人,我建议您……”
“好了,谢谢款待!神会看见你们的善行,并且施以相应的回报的!”
“不是这样的,您刚才打走的东西……”
“我还有崇高的使命要完成,恕我不亲自报答你们了!”
“您千万别……”
“善良的人民啊,我代表教会感谢你!”
“可是……”
“一路顺风。”
这次是海瑟打断了话头。情报官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连门都不带上。
“这下他可惨了。”
“你看他那嘴脸,可不叫人讨厌。即使真吃出问题来,也是活该。”
托这教会特派专员的福,黑暗料理危机算是解决了。之后,海瑟和村长分食了一些果干,算是对付了早饭;科洛丝则在旁边旁若无人地一个接一个地啃苹果,还把装着苹果的麻布袋护得死死的。
早些时候海瑟去了蛛网设在帕斯罗村的情报站,但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要知道蛛网传递信息的主要方式可是靠信鸽的,传递效率极高,一旦探子捉到什么风声马上就会传遍各地了吧。
而即使是教会高层这种地方,蛛网也安插了好几个相应的探子。如果这样都没有捕捉到消息,恐怕刚才的情报官要传递的信息不是教会的集体决议,至少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商讨出的集体决议。
“呃……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海瑟叼着果干骑在马上,右手握着缰绳,左手则在栗色的头发里挠来挠去,露出为难的表情。
科洛丝背靠在他胸前,仰起头来好奇地观察着海瑟的表情。
“如果是因为食物不足而发愁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块仰望星空派哟。”
“驳回。”
“咕……”
丝毫不理会科洛丝的不满,海瑟双腿用力,驱使着马儿继续向前走。
海瑟最终选择的路线是沿着斯拉乌德河走到河口城镇帕兹欧,然后向西绕一小段,再向北走。
决定这样绕着走,一是因为据科洛丝的说法,她从中部向南部走的时候稍微向东边绕了一下,这次希望走另一条路;二是因为在这次一两年的长途旅行之前,海瑟也在西方小国芬里斯有必须打招呼的人。
其实从海瑟的角度讲,大概一和二得换一换才是。
河水清澈见底,偶尔发生的水华现在也没有迹象。澄澈的阳光透过河水,将灵动的波纹映在河底卵石上。左侧,斯拉乌德河的支流在林间形成细密的网状水系,发出潺潺的欢快声音。苔藓包裹着不知名树木的树根,呈现出蘑菇一般的穹顶;溪流就从上面流过,顺着弯曲的拱顶滑下,在四周挂起银色水帘。
空气有些雨后的微凉,但是太阳烘烤着肩膀,又暖暖的;秋风温温吞吞地吹送着头发。天气很舒服,海瑟心情也不错,于是从袋子里又拿出两颗琥珀色的糖果,一颗给了科洛丝,另一颗则放进自己嘴里。
这样的奢侈甜品,在旅行者的食谱上是极其少见的美味。
不过出发时带的糖果已经所剩无几了,科洛丝再撒几次娇袋子恐怕就空了。美好的东西总是又短暂又稀少,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每次与它们的邂逅才显得愈发美妙。
一边含着糖果,海瑟一边继续思索着关于那个面临着拉肚子危机的特派专员的事情。从他褐色的卷发和络腮胡,以及鼻音极重的发音习惯来看,他应该就是这一带的人。而据海瑟所知,这一带几乎所有国家都有人员在教会联合军里服役。
之前就已经断定那家伙携带的情报或者指令没有经过教会正式的集体讨论,那么还有两种可能的情况:一,那是由教皇主导的秘密会议,甚至就是教皇本人的决议。二,由于墨丘利庭也和联合军一样,由教会范围内各国分别出人组成,因此偶尔也会有某个国家的领主命令墨丘利庭里自己国家的人借职位之便传递情报和指令的事情。
至于现在的到底是哪种情况,还无从断定。
帕斯罗村毕竟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村子,虽然蛛网在这里设了情报点,但也只是当作中转站使用,并不会汇聚各地大量详实的情报。而帕兹欧作为重要的河口城市,不仅人流量大,贸易也很发达。蛛网在帕兹欧设有南方第二大的情报集散地,在那里应该能得到更多必要的信息吧。
这样想着,海瑟再次用力夹紧马腹,催促马儿前行。
南方的天空露出阴霾,像是要下雨了。
中午过后、黄昏之前正是帕兹欧最热闹的时刻,海瑟和科洛丝两人就在此时抵达。
一路上,科洛丝已经设想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繁荣的河口城市的食物:醇香的红酒,松软的蜂蜜面包,新鲜的鱼汤,还有,大量的苹果。而海瑟则是不停地抬头看着天气,祈祷着在他们找到住处之前不要下雨。
其实,海瑟是很喜欢雨的。他长大的南方,是多雨的地方。每到春秋时节,细若游丝的雨总要连续下上好几个月,将土地连同心灵一起淋得酥软。在雨中静默的房屋、行人和行道树,这些意象,早已镌刻在海瑟的骨髓里,随他长大,随他成熟,也将随他入土。
但是这个天色,看样子要下的不是那种软绵绵温吞吞的细雨,而是一场刚烈的暴雨啊。对在树林中穿行、只带了便携雨具的旅行者来说,遭遇暴雨几乎是仅次于遭遇强盗的坏运气。
这一次,海瑟和科洛丝的运气还不错。即使是他们在住所安顿好之后,天空也只是看起来摇摇欲坠而已,并没有真正下起暴雨。
心头的迷惑越来越重,看来去情报集散地也是越早越好。既然当下还没有下雨,海瑟便决定先去走一趟。
“科洛丝,我出去有点事情,你就在这乖乖……”
话没说完,坐在窗台上看天的科洛丝已经露出一副闹别扭的表情了。
之前在帕斯罗村,因为无聊出来转悠还没什么问题;可是在帕兹欧这样繁茂而纷乱的城市,人生地不熟的科洛丝若是独自出去,难免要出事。况且来的路上科洛丝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掉了所有苹果,刚才又路过堆满了苹果的货台,正处于馋得发慌的状态。
没办法,只好一起带上了。情报站科洛丝是进不去的,但是只在门外等一小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因为老天爷摆出了一幅哭脸,露天摊贩是没办法再继续做下去了。现在街上到处奔跑着小贩,有的拖着堆满了水果的板车,有的干脆只用铺在地上的毯子把所有货品一窝卷了,扛在肩上就走。
帕兹欧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商业相当发达,在城市里也是商人和有钱的贵族占主导地位。除了三个大商行和不计其数的小商行之外,帕兹欧浓郁商业氛围的形成,恐怕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些在广场在街边随处可见的流动摊贩。
其实在以手工业、军事基地、教育产业或者修道院为核心的城市里,城市管理者对于这些流动摊贩的管理是相当严格的,严格到很多时候会和小贩们产生暴力冲突。但是帕兹欧不同。为了吸引尽可能多的商人、丰富市面上流动的商品种类,管理帕兹欧的伯爵们干脆取消了对流动摊贩的限制。这样的后果是,一方面城市里的流动商贩大量增加,商品丰富程度几乎达到大陆一流的水平;另一方面,由于管理难度的增加,帕兹欧的城市卫生和治安则稍有下降。
不过,脏一点乱一点是无法阻止商人们对金钱的追求的。在这一片区域里,帕兹欧几乎是人流量最大的城市。
以上都是普通人就能知道的消息。
藉由“蛛网”尽职尽责的工作和莱辛巴赫商会跟教会长期性的合约,海瑟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城市不为常人所知的事情。
比如说,教会的“灰色收入”大头——来自斯拉乌德河上游的金矿,几乎全是通过帕兹欧的卸货码头由水路转为陆路运到教会的。
顺带一提,虽然大陆的整体形状是主教城樊蒂卡诺所在的中部地区隆起的,但是在东北方和西南方分别有两个大山脉。而斯拉乌德河发源于西南的布罗肯贝克山脉,因此所谓上游,指的是帕兹欧的南方。
从帕兹欧沿河向南大约两天路程,就是大陆南部最大的金矿比特雷伊尔山金矿。以金矿为中心,半边贴着山建有一座半圆形的堡垒状城市,按山名命名为比特雷伊尔郡。虽说比特雷伊尔郡名义上在教会势力下,但是由于金矿利益的分配问题,比特雷伊尔的国王和贵族们一直与教会有着纷争。国王伊凡认为比特雷伊尔郡应当在金矿的开发中至少分得八成利益,然而教会却以军事威胁、经济封锁之类的强硬手段,逼迫比特雷伊尔郡让出七成的利益。
这一来一去,利益相差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也难怪伊凡王和他的幕僚们要气得跳脚呢。
想到这里,海瑟突然觉得清晨碰到的那个墨丘利庭的专员,可能和比特雷伊尔郡有关。
“一切猜测,都要在这里得到证实才行啊。”
走过两个半街区后,海瑟在两家商会的门口停了下来。
“乖乖呆在门口不要动,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
“哦。”
科洛丝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咬着手指四处打量,似乎在思考海瑟会进左右哪家商会。
左边这家挂着金字匾额,屋角还有盖着黑瓦片的飞檐,看起来似乎是东方的装饰风格;右边这家门口立着粗大的陶立克式的石柱子,窗框上还有天使和月桂树的浮雕。
结果——
海瑟一猫腰,钻进了两栋建筑之间的破棚屋。
那个存在感低到被科洛丝直接无视了的]破棚屋。
在两幢气派的商会建筑中间,夹着一座用薄木板搭起来的破陋的棚屋,门口挂着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帘子。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某个流浪汉搭来躲避风雨的棚子罢了;然而用烟熏在旁边墙上的黑色八角星,表明这是“蛛网”的情报点。
“这是搞毛?你的贝克街少年侦探团吗?”
要是海瑟听见了这句话,一定会在心里暗暗惊叹科洛丝吐槽水平提高之快。
可惜他没有。那道布帘子后面,有一道暗门通向地下——
“啊啊啊啊!”
噗通——
“(倒吸凉气)……我【哔】你【哔】了个【哔】……”
海瑟直接摔了下来,从一层楼的高度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狠狠地砸在地上。
“啊呀,这不是海瑟嘛。怎么,半年没来,已经不记得下来的方法啦?”
“痛痛痛……要是摔到尾椎骨我可是会残废的啊混蛋……”
一边捂着屁股爬起来,一边呲牙咧嘴地跟同样来打听情报的同行打着招呼。
招呼的内容不是太合乎礼节就是了。
“明明记得是楼梯……什么时候改成梯子的……”
“因为楼梯太占地方了嘛,上个星期就自己动手把楼梯拆了换成梯子,公告今天早上刚发往各个蛛网分站。”站内伙计回答。
今天早上,不就是海瑟他们在帕斯罗村的时候嘛。可恶,去帕斯罗村分站去早了……
“没事吧?”
上面传来科洛丝的声音。
“没事没事,你呆在上面就好,我一会儿就上去。嘶(吸凉气)——”
“真的?”
“真……的……”
“那我去买苹果咯?”
“好……哎不行!你就在那等着我一会儿带你去买……”
科洛丝肯定又撅起嘴闹别扭了。看不见那表情还真是省心啊。
环顾四周,除了楼梯之外,其他的似乎没什么变化:摇曳的橙色烛光,陈旧的实木柜台,发黄微卷的羊皮纸和血红的封蜡——还是熟悉的琥珀色调。
这倒不一定是陈设的原因。事实上,一切让人感到温暖甜蜜的事物,都会呈现出微妙的琥珀色系——篝火,阳光,蜂蜜糖,母亲的怀抱……
而在蛛网帕兹欧分站,能让海瑟感到温暖的——
“啊啦,小海瑟交新女朋友啦?散香呢?”
听到外面的骚动而从后台出来的分站长基连这样问道。
是这个父亲一般的人。
这是个有着银色短发和胡须的、精神矍铄的老头。一般上了这个年纪的老头老太,身形都走样的厉害,不是赘肉松松垮就是弯腰驼背外八字;然而基连却保持着修长而健硕的战士的体魄,并且总是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抬头挺胸。
曾经同样隶属于莱辛巴赫商会,同样习惯单独做委托,有着凌驾于同时代所有冠军剑士的剑技——基连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活的传奇。而他四十五岁开始逐渐从一线退下来,着手经营蛛网在帕兹欧的分站,至今已经十多年了。
海瑟从五岁起就跟着基连叔叔到处玩,而在十二岁那年基连居然还破天荒地带着他做了一趟委托,并从此开始充当他的导师。即使从前线下来四五年后,基连依然负责海瑟的技战术指导。
“那不是女朋友,是委托人啦,委托人。不过她委托的货物就是她自己,所以还是有点麻烦……散香那边,正好在去的路上。因为这一次路程比较长,还是要去打个招呼。”
对于这样一个亦师亦父的人所问的问题,海瑟是绝不会敷衍的。这也是基连对他的教导:做人要有敬畏之心。该敬的,得敬;惹不起的,能躲就躲。当然,男人总有不能退缩的时候;若是真到了那地步,那么——
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姿势漂亮。
当时基连是这样说的。
“这样啊,那我也不问了,你自己也应该有拿捏。”
“是。”
“还有,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啊。年轻人,就是容易毛毛躁躁的。”
“会注意的。”
莱辛巴赫两代招牌间的对话,就是这样的节奏:基连永远是教导方,海瑟永远毕恭毕敬。即使在某些方面海瑟已经超越他的前辈,他依然丝毫没有耀武扬威的姿态。这就是所谓的敬畏之心,也是任何组织的精神和积累能有所传承的必要条件。
“老头子还是精神很好嘛。”
“唉,还说呢,最近总觉得腰不太舒服。”
“偶尔也要活动一下啊,整天窝在这个地下室里做情报工作可不行。”
“说的也是啊……那么,你这次来,是要打听什么样的消息?”
“啊,今天清晨在帕斯罗村遇到一个令人在意的家伙……”
海瑟从头开始,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讲给基连听。
“……大体来说就是这样。”
“向南前进的墨丘利庭专员吗……这可真是不寻常。”
“正是如此。而且,据我观察,他应该就是附近这一带的人。”
“那么简单来说,就是需要南教会联合军、教会内部、周边国家这三个方面的情报吧。”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基连,一瞬间就理清了脉络。
“你等一下。”
基连搓搓手,踱着步走进了后台。
现在海瑟身处的这个厅堂,已经有二三十平米大,摆着一张能同时让六个人洽谈业务的长木桌,需要十多支蜡烛同时照明。而后台,则有接近前堂的二十倍大小,安置着鸽笼和数以百计的巨大书架;另有三四十个人长期在后台工作,负责鉴别和整理收到的各种信息。.
别忘了,海瑟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Excel的时代。现在基连所表现出的轻车熟路,得益于他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和天赋一般的惊人记忆力。
等了大约十分钟,基连抱着一大堆材料出来,一股脑丢在长桌最右边,戴上放大镜,开始替海瑟拣选有用的情报。
“我看看……南联合军方面,这次有将近半数的人是比特雷伊尔郡出的。另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是伊凡国王以金矿利益为筹码,要求联合军中编入大量的己方人员。那些临时被从联合军剔除的人员,暂时在马库拉格兼任教皇的护卫任务。”
“在马库拉格?”
“恩,我们在教会的探子前天传来情报,说确认伊凡王和教皇要在马库拉格再次会晤,商谈有关金矿利益分配的问题,具体时间无法得知,但是可以确定就在这几天。另外,马库拉格方面的蛛网分站已经于昨天夜里确认教皇到达。”
“教皇卫队呢?”
“由于这次有大量原联合军士兵担任护卫,大部分亲卫队士兵都留在主教城樊蒂卡诺了。”
“其他消息呢?”
“你们家散香所在的芬里斯这次也出了不少人,再加上丰收季不少年轻人去田里帮忙了,现在芬里斯城里的守备似乎比较薄弱。南边的联合军按照惯例打着假仗,并且还没有付莱辛巴赫商会的赔偿款。”
“这帮混蛋……”
“另外,我比较在意比特雷伊尔郡的反常举动——”
啊啊,想到一块儿去了。不愧是老爹兼老师啊。
“但是驻守在比特雷伊尔郡的军队似乎没什么动作,伊凡王也在很正常地准备和教皇的会晤,已经召集谋臣准备出发了。”
“……这不就等于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是啊,无事最好。整天打来打去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可吃不消咯。”
“哪里的话,老头子你还能再战十年。”
“臭小子,跟我你还说客套话。”
“我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
噗通——
科洛丝从暗门直接摔了下来,大字型地趴在地上。
“鼻纸……鼻纸瘪呐……”
跪坐在地上,两只手按着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点点哭腔说话的样子,怎么说呢,很可爱。
“哦哦哦,很可爱的女孩子嘛。散香很危险啊~”
“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是是是~”
真是的,明明五十多岁了,还刻意用这种小年轻开玩笑的口吻说话。
不过,这也说明老基连的心态还年轻。对海瑟来说,这多少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不过啊……”
“恩?”
“你这混小子下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关门?!”
“诶诶诶诶?!我我我我是跌下来的当然来不及关门!”
“这可是很大很大的错误!看来你需要好好地被再教育一次了!”
糟糕。这真的是很糟糕。在基连的地盘犯这种低级错误,又赶上他心情大好的时候,一定又是一顿两个小时的说教。怎么这么倒霉啊,话说明明是好好的楼梯非要换成梯子的缘故怎么能怪我,伸手再敏捷掉下来的时候也没办法把暗门关上吧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抗因素啊因此责骂我简直是不科学至极——
尽管海瑟心中有如千万头蓝精灵奔腾而过,基连毕竟是基连,说教两小时也好两天也好,都得听着。
只是可怜了这个等着苹果吃的大小姐了。
之后为了安慰她,恐怕要把所有剩下的蜂蜜糖都搭进去吧。想到这里,海瑟不禁露出苦笑。
不过,他露出苦笑的原因可不止这个。
即使在地下室里,海瑟也隐约能听见外面的雷声了。
一边无比娴熟地对基连老头的说教作着应答,一边看向自己右手的纹路。
——不幸啊!
海瑟在心中这样奋力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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