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重岩关的修建——可是凶险异常啊,西边自龙脊山开始,一路向着东修百余里,修了几代人,十年前才修我们叠山城这的豁口关隘,再一路往向东南。”
“当初的石料,都是从西边开采,一路修,一路运,千百公斤的石头,就被开凿成砖块,一车队一车队地往东运哪”
“嘿呦,累死了马匹,都没得功夫去埋:你要不信哪,自个可以沿着这长城一路追溯到源头,野草轻轻,树木繁茂,那可都是累死的人和马儿的坟冢滋养的呀!”
“得亏圣上深谋远虑,宽宏仁爱,把原本距离现在一百里的城防线往东北推进,给劳苦的工人们分发金银,给死去的工人颁发抚恤金,才有现在的重岩关,才有现在的叠山城呐!”
“才有现在诸位喝茶听书、对酒当歌的好日子”坐在台上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对着大家伙诉说着前朝建立起这重岩防线的历史故事
黎镇勋带着自己的二妹巡城,带她走一遍城内诸多检查事宜的流程,等到走完已是晌午,于是带着自家二妹到茶馆里喝点茶水,再吃些面馍食物充充饥
点了壶便宜的甘草茶,再来两个肉夹馍,来碟豌豆黄儿,兄妹俩坐在茶馆二楼的四方桌朝楼下望。
二妹黎慧婷听得认真,小姑娘总是喜欢听故事,兴许是那股唾沫横飞,声情并茂的模样本来就吸引女性,黎镇勋收收脖子看了自家的妹妹一眼:“今天的章程都记住了嘛?”
黎慧婷听大哥在问自己,忙不迭地收回伸出凭栏的小脑袋,直视着大哥点点头
眼看自家妹妹乖巧懂事的模样,做大哥的倒也放心下来了。接着黎镇勋笑着开妹妹玩笑:“这城务司干好了,说不定我家小妹啊就独立成才了,到时十里八乡的俏郎君怕是要踩破我家的门槛咯”
黎慧婷变扭地别开脸:“这都哪和哪儿啊,我现在只想跟着大哥先好好把工作干好,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
还没有想过?方眼大江南北,在这年代女子双十当两个孩子的娘亲的都是大把人在,不过慧婷年少时读了书,人又长得水灵,倒是有资本再多观望观望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当大哥也只能眯眯眼睛,做一“那便罢了”的态度。
妹妹自有她的福分,不去多唠叨了。
正感受着宣软的馍饼还有咸香多汁的肉丝呢,忽然,一双手重重地拍在了大哥的身上,大哥肩膀颤也不颤,只是手中握着的夹馍里的肉丝因这一下被晃了出来,‘吧嗒’地一下掉在茶桌上。
“大哥!你带慧婷出来喝茶都没叫我。”
来者是黎姓三弟黎玉凌,正因自己早上贪睡,大哥二姐出门一天都没有带自己而发难
“本来说好的今天要先预习升职之后巡城的工作,你倒好,睡到日上三竿叫不醒,喊你起床你却说别扒拉你,现在知道过来倒打一耙。好意思!”黎慧婷轻哼一声,明显是看弟弟有些不惯
黎镇勋倒是没有妹妹那么大反应。不动声色地把桌上那一小坨肉丝捏起来,然后摆回油纸包裹里,他看了三弟一眼,也不教训他,只叫他自己去点东西吃。
接着他便埋头继续吃东西去了。黎玉凌也知道大哥是在敲打自己呢,只好抿抿嘴收了声,一边招呼小二点了碗打卤面条,他转过脸来又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是我不是,今天的茶水钱我包圆了,大哥和姐姐想吃什么,都随便点。”
却见黎慧婷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只嚼着嘴中的食物,没有搭腔。
大哥深呼吸了一下,面庞微微偏向三弟,再三斟酌了一番才说道:“这便是你从你那些江湖朋友那里学来的东西?”
黎玉凌愣了一下,先是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脑袋不自觉地就勾下来了。
“我是不开心。”黎镇勋轻叹一口气:“你和慧婷两人都已经二十了,当哥哥的确实不想对你们的生活指指点点些什么。但自己家人前,没必要去打肿脸充胖子,吃一回茶馆要几个钱啊?”
黎慧婷这边也不好再去瞪着弟弟,而黎玉凌则是收起了张扬的笑脸,表情变得恭敬道:“哥,我知道了——”
“虽说是公务,但难得咱们三个一起事先约好了出门,你却放了鸽子。再听你刚才的眼行举止,我只觉得你如今可能和你那些朋友更亲密一些,所以(我)不开心。”
“哥,你别这么说,我这最近是贪玩了,昨天还和朋友喝了酒——所以——”黎玉凌听大哥这样说话心里也隐隐难过:黎家原本是四口之家,早年住在重岩关外,后来因为各种野兽侵袭,再加上爷爷黎远山十年前仙逝,三兄妹只好随着难民群众逃往关内,那年黎镇勋不过十六,全靠那稚嫩的肩膀挑起了整个家
“所以什么?”黎自己把桌上的瓷杯取下三只,都杯口朝上翻过来,然后头壶水烫杯,再重新加水,倒茶
“……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咱们一家平日里好好的。”黎玉凌咬了咬嘴唇,眼睛眨啊眨低头地认错
停顿了一秒,黎镇勋还想说什么,但是一旁有一店员急匆匆地端了面碗放到了桌上,急匆匆地说句:“客观慢用~”,打断了他。
桌上的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黎镇勋把面碗挪到三弟面前,扯了筷子递给他:“吃吧”
“谢谢哥”三弟接过来,把肉酱和碱面好好拌匀,接着就是“唏哩呼噜”地吸溜起面条来
“慢点”黎慧婷轻笑一声:“又不曾有人和你抢,吃的山崩海啸似的”
说罢还止不住地“咯咯”笑,她和大哥都已经吃完了,于是就趁大哥刚喝完茶的时候,再给大哥续上热茶
一家人正享受着无言的静好时光时,一个低沉但厚重的声音在黎镇勋身后响起
“一家人其乐融融,甚好,甚好啊——”
黎镇勋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只是把头偏去,看见这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玄青的长褂,头顶一个精巧的斗笠,只让人看见他那线条分明的下巴,和那如同千条银丝般的胡须
[扮相不错,胡子收拾的倒精致,不知什么来头]大哥心想
“老先生,您有何指教啊?”他谦卑地接话
“指教不敢当。老朽只是四处游历,看小哥,莫名感觉投缘哪——”
说了等于白说。黎镇勋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慧婷一眼,看她表情定是不认识这老人,玉凌更不用说了,他和他那些小娃娃朋友玩的才开心,更不可能交什么忘年交
“那您是?——”黎且继续慢悠悠地和他踢皮球
“看小哥样貌剑眉心目,发际丰隆,定然能言善语,是今世英豪啊”老爷子下半张脸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乐呵呵地笑着,好似自己说的话确实有趣
“呵,故作玄虚,原来是看面相,算命的呀——”三弟这边抬起了脸,嘴角还泛着油光,低声喃喃。
眼下只有黎镇勋感觉到这老人家气场不一般,但是又不太确认他的意图:“老人家,您是找我有什么事嘛?”
一边说着,大哥洗净一只杯子,双手递去一杯茶水:“您要不嫌茶汤寡淡,就请坐下说罢”
哪知这杯茶才递到一半,一双筋骨分明的手就按在黎镇勋的右手背上
二妹和三弟同时一惊,身体皆是前倾警惕起来,生怕有什么变故
“敬茶不敢当、不敢当。听说叠山城百姓都跨你年少有为,与人为善,秉公无私。”老人这时微微抬头露出了自己的面庞,看上去慈眉善目,一副乐佛样貌:“叠山城的翘儿郎黎镇勋便是小哥你吧”
这话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黎没有接话,但两人双手相碰时,那茶杯里的水也只是轻轻晃荡一圈,有点波纹而已,居然是一滴未撒
肢体接触了小片刻,老人眉头微皱了一下,手头又捏了捏,对着大哥继续说:“黎小哥,你是当真吃过苦的人呐,你这右手,给狼咬过吧”
大哥脸色微变,接着起身微躬抬手,行礼道:“未曾请教老先生大名。”
“且当我就是个过路算命的罢,无名之人”老人眼中微微放光,他又看了看二妹和三弟,也点评了下:“你家小妹秀外慧中,若是可再借半分豪胆,便是天人;小阿弟倒是文武双全,不过还需戒骄戒躁,日后终成大器!”
听到老人这迷邹邹、玄乎乎的发言,兄妹三人表情各有不同,大哥微微蹙眉,慧婷一脸不解,玉凌一脸不屑
“先生说的是。先生您坐吧”大哥诚恳地给老人挪来一张新靠椅,慧婷和玉凌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不明白这老头要做什么。
斗笠来人这才坐下,乐呵呵地捋着自己的胡须:“呵呵,想必现在你们心里都在想:这哪里来的神棍老头,不识时务,打搅我们兄妹用餐。”
黎镇勋也跟着坐下来:“不敢。先生说的都是教诲。”
“刚刚为了让小哥信任我,我这就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但是接下来,黎小哥,你要听好了,老朽只得说一次!”
大哥表情顿时肃然道:“先生请讲。”
老爷子这时表情已经不是像刚刚那般和蔼。此刻眼神正经地直视黎镇勋时,连一旁的慧婷都能感觉到这老人开始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老年人上了年岁,若非肝胆俱健,心有热血,眼睛是不可能这么有力量的。只见老人捋着胡须压低了嗓音:“昨夜夜黑风高乌云蔽日,我且卜了一卦,只得看见叠山城倚水而建,而河水却染上了猩红。”
这次黎镇勋谁也没瞧,只是低头眼神定定地看着桌子,自己的一根指节稍稍用力地摁在桌面上,缓缓敲击起来
半响之后,黎把身子往这对桌的老先生那方倾斜了一点:“叠山城最近会有灾祸?”
二妹和三弟在一边听着两人打着哑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声不吭。
“天机难测,若是真有料事如神的本事,我何不隐秘山林做个自在的半仙呢。”老人摇摇头
“但是,凡事追根溯源,这件事你须重视。且不为广大苍生,也要为你身边两位重要之人呐。”
被这样一说,原本不信这些东西的黎镇勋都感觉紧张起来了,又是河中染血,又是广大苍生的,玄之又玄,却又难以参透
见大哥苦恼,老人也安慰他一般地恢复了笑容:“小哥也莫要惊慌失措,正是因为天机难以参透,所以得知须臾片点消息的人,才要更努力更专注地努力生活啊”
黎镇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老人起身,他也跟着老人起身
走下楼梯,绕过一楼的茶桌,老人一路都没再说话,但是走到了门口时他却站住脚,回首看了大哥一眼,悠悠道:“黎小哥谦逊知礼,当今少有,也不必送了。但末了,老朽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黎小哥。”
“先生但说无妨。”
“这个问题,老朽很多年都在思考,至今不确定答案。且问小哥一句:人定胜天,天道无常,这两个认知,黎小哥认同哪个?”
黎镇勋愣住了,真是玄上加玄,这样的问题无头无尾如何回答
“不必过多思量,黎小哥你凭自己的第一想法回答便是。”斗笠老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道:“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标准答案”
沉吟片刻,黎听见茶馆里人声鼎沸,却想到多年前重岩关也不过是荒蛮之地,多年之后,有这热闹气象自然是人力为之
于是他躬身再行礼,朗声答道:“晚辈觉得:人·定胜天!”
“好,好,好。这便是你的答案,且记住他。”斗笠老人笑吟吟地背着手走出门去了:“且待有缘再见,老朽再来问问你的答案”
兴许时过境迁,心境会有所不同?这便是老人想要留下的教诲嘛?黎镇勋站在原地,目送斗笠老人远去。
“哥”
“哥?”
“大哥?!”
稍微恍惚了一会,就听见玉凌又在唤自己:“大哥,那老头已经走远了。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呀大哥,算命的人你信他话信一点点就行了。”
黎镇勋舒了一口气,心道:你见哪个算命的一不要你钱财,二不说个人凶祸,三直接上门找他们这样相关安全部门的?
心中有事,隐隐不安,黎镇勋踏步出门厉声道:“你俩赶紧跟我回城务司府,领上几十号人在叠山城巡视一圈,趁天色还早。速度要快!”
“噢噢噢——”玉凌一见大哥神色严肃,也不敢多嘴了:“等我回柜台结碗面钱”
刚一转身,他又被慧婷扳住肩膀转了回去:“也就你平时不关注,才想到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哥平时带队巡城都在茶馆里吃喝,城务司在这押了银票,哪还要你来数这面前馍钱。走着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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