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即食（中）
李默真的时间差打得刚刚好，陌生的来客真的以为他一直在屋后做防水，刚刚才出现在书店正门前。老人虽然看上去年纪很大，约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但他的力气却比李默真大多了。他甚至拒绝了李默真的帮忙，一个人帮忙挂好了剩下三面窗户的防水布。
此时，阴沉至极的天空开始落下一颗颗豆大的雨滴。李默真推开拉门，示意老人赶快进书店，他则转头看了眼在风中摇晃的林徒，得到对方用树枝比出的一个大大的对号之后，才走进书店。
书店里很暗，只依稀看到从书架间隙透过来的、电视机发出的一点微光。李默真示意老人先站在门口，他熟练地从书架中间穿过，到达柜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屋外，已是大雨倾盆之声。即便开了灯，书店里仍旧显得有些暗淡。李默真关掉电视机，向老人招手示意，对方却并没跟来，而是站在书架前，有些着迷地看着一排排旧书，眼里露出兴奋的笑容。
“看来，我找对地方了。”过了好一阵，老人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书架移开，慢慢走到柜台前坐下。
李默真已经泡好一壶茶水——他对茶叶没有任何研究，只是兽医先生每年会在新茶上市的季节带两罐茶给他。但从老人的反应来看，这茶叶喝起来味道不错。
“刚才谢谢您的帮忙。”李默真向老人点点头。“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人自称姓钟，叫他钟伯便可。
两人客套几句，钟伯便急切地进入正题。“我想拜托你……帮忙找一本书。”
从刚才猜测到老人的来意开始，李默真就有些心虚。他实际并非人类，而是名作“临啼”的奇怪物种；新飞书店与其说是一家书店，不如说是为了他的生命延续下去的食物仓库——没错，临啼的“食物”，就是印刷的书籍，或者更确切点说，是印刷在纸页上、构成文字的油墨。
但这些话李默真是绝对不可能说给面前的老人听的。从刚才的观察看，这位钟伯很显然是一位爱书之人，听到这些血压岂不是直线上升。而且，人类当中，几乎没人知道临啼这种生物，即便有人知道，也大多是当作怪奇传说或神话故事中的某个小角色了。人类和非人类的生物们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无言的默契，绝不会随意踏入对方的领域。
收拾思绪，李默真问老人：“你想找的书，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坐在软面的椅子里，钟伯的腰却挺得很直。他双手摩挲着拐杖把手，陷入回忆。
“其实，也不应该叫做‘书’，因为它只是一本小册子。”钟伯说道。“是我父亲年轻时，参与制作的一本神话传说集。叫做《沿海地区神话故事考》。”
听到这里，李默真的表情稍稍有所变化。但老人并未注意到，他逐渐陷入脑海浮现的回忆中。
“大概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根据我母亲的说法，那时候我还在她肚子里呢。”
老人露出微笑。
“我的父亲，是位喜欢到处旅行、搜集民间故事的作家。他一生走遍了祖国东部沿海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向当地人询问当地有没有关于景点啊、山水啊之类的神话传说故事，然后把听到的内容记录下来。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这样。
“他在和我母亲结婚前就从事这项工作了。和我母亲认识时，他还特别说了自己可能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希望她能够理解，或者两人结伴行动。母亲也是一位喜欢游览风景名胜的人，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结婚后，前两年都呆在家中，直到母亲把我生下并长到6个月大，然后父亲就又出发了。
“等我满了三岁，母亲也带上我，和父亲一起，开始这种旅行。一开始，我的母亲很兴奋，也很开心。她是内陆人，见到了完全不同的海边的风景，所以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钟伯微微叹了口气。
“但是过了一两年，母亲对这种反复不停的漂浮生活就感到有些厌倦了。她觉得父亲每到一个地方，向当地人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而且不同地方的当地人的回答，基本上也是大同小异。而且，怎样在这样的生活模式下抚养我，也是个问题。父亲不会挑选目的地，而是按照地图上的标记一个一个地方走过去。而母亲会觉得有些村子或小城物资太匮乏了，有时连喂我的奶粉都找不到。而他们只有两个人和一辆小车，不可能携带太多的行李。
“就这样，渐渐地，母亲和父亲间产生了新的默契：每到一个大一点的城市，母亲就会带着我呆在城市里，有时租一间便宜的房子，有时是去住青年旅舍。而父亲则开车去周围想去的地方，等他的采风结束，再回到城市与母亲会合，再一同前往下一个城市。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7岁时，那年秋天我就要去上小学了，母亲希望我能够在老家过上安稳的生活。”
与其说是在进行委托，钟伯更像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他的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随着叙述，那份笑容渐渐消失，转而变作更为浓重的哀伤。李默真没有打扰他，只是坐在柜台里侧，沉默地做一名聆听者。
“然后，又过了十年，我差不多到读高中的年龄。那时候正是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通信已经很发达了，有了很多的网络应用，每个人都可以随性在网上发布视频、图片，讲和自己有关无关的事情。虽然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情，但在当时，的确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普及完成的。”
老人眯着眼，看向李默真。“请问……你的年龄应该很年轻吧。”
“我今年27岁。”李默真告诉他身份证上的年龄。
“那……正好是你出生前的35年啊！”钟伯露出一点笑容。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虚拟现实、月球基地、器官再生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了，但在当时，尤其对我的父母那辈人来说，简直就和灰姑娘看到自己被施展魔法时一模一样……”
李默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虽说可以算是生活在在人类社会的角落里，但仍然需要不间断地学习人类发明出来的新玩意，完全不能有“脱节”的念头。怎样使用触屏手机，怎样佩戴VR设备，如何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寻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还好，他都做到了，并找到了两个愿意和他打交道的人。
“母亲当时并没有发觉父亲的异常。她只是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联系她了。虽然他一直过着类似流浪的生活，但至少每隔几个月，他都会给母亲寄一封信。”钟伯说，“母亲当时问他是否需要手机，还准备买一个邮寄给他，但被在来信里拒绝了。然而，想要寻找父亲的时候，母亲和我才发现……我们竟然不知道能够找到他的方法。”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
李默真问道：“那么，最后找到他了吗？”
“没有……”钟伯摇摇头。“怎么找呢？即便我们去报了警，因为提供不了他最后出现在哪个城市，警方也没有追踪的线索。当时，我在母亲的陪伴下，去抽取了血液对比DNA分析，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匹配到的消息。”
窗外暴雨落下的响声，充满了整个屋子。被层层书籍围绕着的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终于，钟伯说到了故事的结局。“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找到父亲。只有一次。十几年前的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部讲述小城生活的纪录片，里面有短短几秒钟的镜头，拍到了一本放在桌子上的薄薄小册子。这本小书封面上的标题是《沿海地区神话故事考》，在这行字下面，写着我父亲的名字。他的名字很独特，我不会认错的。”
的确是让人看到便不容易忘掉的名字。李默真梳理着老人的话，逐渐意识到什么。“这个纪录片拍摄的地方……就是诺里吗？”
“是啊。”钟伯笑着，“当时我六十多岁了，母亲也去世了。没想到，竟然让我在如此的机缘巧合下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我在地图上查到了诺里，是个海边小城，和我想象的一样。之后我花了一年时间，将老家的房子卖掉，正式搬到诺里来居住，然后，每天都出门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和父亲有关的线索。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能找到那本父亲撰写的小册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李默真仍旧沉默着。只是，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钟伯倒是没太注意到这一点。大概是多年以来，终于有人能够听他倾诉完如此漫长的故事，让他觉得已经足够。他稍微放松了点，靠进柔软舒适的椅背，拐杖也被放在了一旁。
“诺里城大大小小的书店，我差不多都走遍了。现在纸版的图书越来越少，每年我能找到的书店也越来越少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新飞书店’的存在，还是前天，我无意间看到了一篇总结诺里当地怪异故事的帖子里，才看到这个名字。”
钟伯笑眯眯地对李默真说。
“这里真的很难找啊……！本来我想昨天就过来的，但是年纪大了，身体有时不是很舒服。今早过来时，我在坡道下面的巷子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当时我还以为，这一带都拆迁移走了。可把我吓坏了。”
“这里不会拆迁的。”李默真对他说。接下来，李默真对钟伯问了一个听上去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想确认一下……如果我可以保证您看到的确实会是《沿海地区神话故事考》这本书中的内容，而并不是那本原来的书的话，也可以吗？”
他的问法过于曲折古怪，老人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你的意思是……电子版？可是，我去图书馆问过了，它不是正式发售的书籍，所以图书馆没有收录，应该也不会有电子版吧……”老人思索片刻，“确实，如果这本书真的是我的父亲所写的话，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搜集了什么样的故事。如果能够从中窥探到父亲的一些生活过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觉得满足了。毕竟，我已经70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李默真点点头。“我会帮您寻找的。请告诉我一个地址。找到那本书的内容后，我会把写有内容的纸张寄给您。”
钟伯终于露出放松的笑容。接下来，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椅子里，倾听屋外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剧烈激荡的暴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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