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消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传递到了人联中的每一位半械人脑中。
光栅号上，被其余观测人员“复活”过来的伊斯正加急处理一段极其诡异的现象——一段没有源头的引力波正徘徊在机遇号消失的地方。
显然，有人已经帮忙做过翻译，将那段人类无法解析的信号波以他们最熟悉的形式表现出来。
它的存在显眼而又极其不合理，就像混在鸡群里的鸭子那般。
它的存在就像是在对人类宣告——“你们仰赖的物理大厦的地基随时都会动摇，你们信仰的唯物论在更高层面的力量下，不过是一触即溃的沙堡。我们随时都能介入你们的宇宙，更改你们的物理法则，只是我们不屑于那么做。”
然而面对未知威胁，伊斯可不会胆怯，它只是愤怒。
就算真的存在能让物理法则局部甚至整体剧变的东西——能随意改写黑洞大小，状态，能让时空产生非线性扭曲，能控制异象何时停止……它也得是有律可循的。人类可不是芦苇。
但是，这位经常自称为上帝的星球之脑，在经历过被罗光口中的“上帝”轻松控制中枢区后，却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的巨大的动摇。
“我不理解！”它发出了来自集群意识深处的怒吼，“要是真的有上帝存在，还要我这个星球之脑做什么？在随意改写宇宙参数的力量下，星球的集群意识也不过是宇宙中一块随时可以替换的元件。”
然而，短暂的绝望过后，伊斯就已经察觉到了更主要的问题——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必须向全体人类公布这个消息。首先要做的是，就是连接人联总链路中的所有节点，召开全体大会，召集每一名人类参与进来。是时候，对未来路线重新规划了。这将是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一场会议。
……
5小时，5天，5年，还是5个世纪？距离那一刻已经过了多久？
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罗光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像是水波那样扩散到了整个宇宙之中，渐渐融化，却仍然保持住了自我认知。
宇宙中的每一粒星尘、每一寸光线，代替了原本的金属骨骼、复合材质肌肤，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自己的身体却不完全属于自己，它只是安静地铺展在眼前，以一种超脱一切物理规律的语言，静悄悄地自述着。
他完全无法理解那种语言的含义，却能感觉到，当这种语言精妙地排列成某种组合，便能与真实存在的物质产生微妙的关联。这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是从一团无规则运动的大分子中诞生出生命的过程那般美妙。
或许这是一种能描述宇宙本来样貌的语言，只要完全掌握它，就能理解宇宙甚至宇宙外的一切。
或许，这种语言正是上帝创造宇宙所依赖的蓝图，只要人类能够掌握这种语言，那么创造宇宙对于人类来说，也绝非虚妄。
罗光迫切地想要凭借自己超强的记忆力，记住这一切，并分享给人联的同志。却失望地发现，这种语言只是一层不具备任何质量与能量，厚度为零的水面。你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捡起它，看到它，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号，除非成为它的一部分。
然而，当你成为它的一部分时，就再也回不到那个物质世界中。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罗光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
是上帝将我召唤到这个只能感受却无法触碰的死亡世界吗？
他毫不怀疑。
这就是关于宇宙的真相吗？
罗光的感知，渐渐和几十年来一直钻研的域理论交融，一个宏伟的创世蓝图在他的意识中铺展开。
这些不具备任何厚度的二维水面，被他称为域，是这个理论最基础的单元。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也不与任何物质产生反应。它们是宇宙诞生之前便存在的，也是创造宇宙的原料。
当上帝丢出的石头落在水面上，产生波纹时，物质与时空便诞生了。一切具备质量（广义上的质量，包括能量）的存在，不论种类，皆为域在第三个维度上的延伸——四大基本力都是层叠的水面的互相作用，产生不同形状的波纹；黑洞则是石头把水面砸穿了，生活在水面上的人类自然无法观测到洞里有什么。
而最大的那个波纹则代表着整个宇宙，它的不可逆扩散过程也代表着宇宙的加速膨胀——波纹的最外围正在不断加速扩张，直至超过光速；起起伏伏的波峰波谷所代表的物质世界，受限于最初那块石头落下的速度，无法超出一定高度，这意味着物质的最大速度被定死在了光速。
如果用域理论来解释罗光的“投石问路”——人类正是用四个黑洞锚定住时空中四个点，人为制造出一块平滑的三维时空，再用一根针（五号黑洞）扎破四个黑洞的中心点，制造出一个能短暂稳定的裂隙。
然而伊斯没有意识到，这次人类尝试跳出水面的行为，会让水面上的存在会注意到他们。这到底会造成何种可怕的后果？无人知晓。可罗光这个疯子，或许最初就是奔着这点来的。
他真是这么想的？
罗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着这样一个问题——难道真是上帝丢下了那块石头？会不会是他们所在的宇宙，仅仅是其他更巨大的浪花落下砸出的波纹呢？不然怎么解释人类从未发现过更高维度的存在踏足过的痕迹呢？人类或许是被遗忘在某种大秩序角落里的物种。
“你们的宇宙不需要上帝。”
“我知道，伊斯，不必再重复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它的底层逻辑。”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羽毛般挠着罗光的耳朵，“这是它的真实想法。”
它？罗光理清了说话的那个家伙并非伊斯，并很快反应过来，他所听到的语言并非任何人类语言或是计算机语言。然而，他能听懂，并在这种语言中找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它和那串神秘信号波是同源的。
言下之意，这段话的讲述者正是那位从宇宙背面把自己叫唤来的高维存在。
罗光有些兴奋，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睛和他向往的存在交流，却办不到，他的眼皮和嘴巴好似被缝住了。
“别心急，X004，我正在帮你重塑躯体……”声音虽然非常虚弱，但让人倍感亲切，“由于虚空虫的吞噬，你的灵魂也需要重新构建。”
虚空虫？灵魂？这都是些什么？罗光的世界观也动摇了，可他纯粹是因为巨大的好奇心将要得到满足，兴奋到颤抖的。
“机遇号的物质结构过大，我没法将它完整地带进这个世界中。”那个声音解释道，“而你，也被虚空虫吞噬了物质结构。但好在，你不是个普通的人类。”
听着解释，罗光大概理解了，撞进黑洞后，机遇号似乎又遇到了什么太空生物，自己大概是被吞了，被这个声音的主人复活了。这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头至尾注入到他的每一个神经元中时，自我认知的神经网络再度搭建起来。罗光感觉爽极了，像是死了几千年的猛犸象重新睁开双眼，用獠牙破冰而出那样酸爽。他总算能够认真思考眼下的疑问了。
“你可以让光线进来了。”
他猛然睁开双眼，却看到让他后悔这个举动的一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具无头尸体正漂浮在一颗蔚蓝色的光球之中，做着用手扒拉眼皮的动作，可他找不到脑袋，便只能在空荡荡的脖子上方挖个不停。
“这啥啊！”
罗光强忍着不适，斗胆闭着眼凑近了那副躯壳，直到他撞上一个硬茬子。
该不会……
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撞鬼脸上了！
不对，那不是鬼，那是自己的尸体！口袋里还装着两本上世纪的纸质书呢（罗光一生勤俭节约，那件黑色大棉衣是一位战友送他的，他穿了九十多年）！
总之，他现在的心情完全无法描述，只能眼瞅着光秃秃的脖子上，溢出了一种泛着蓝色荧光的液体。它们像是毛毛虫一样蠕动着，又迅速汇拢，颜色渐渐变深，凝固，长出了五官，头发，几乎和记忆中的那个老男人一模一样，只是黑发黑瞳——那是参与改造人计划之前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我。”他叫到。
尸体点点头，随即，那颗脑袋在自我审视的惊诧目光下，进行了又一次融化重铸与定型。活人与死人的眼睛对上，金色双瞳猛然睁开的一刻，像是全身通电，罗光的五感瞬间和这幅新的身体完全接合，自己终于“复活”了。
这耸人听闻的复活方法估计也就罗光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醒了，浮在一种黏糊糊的液体中。这种液体与他脖子上溢出的液体是一样的。而包裹着他的光球似乎是这种液体的另一种“物质”形态，稀薄不少。他暂时称它为“重生之泉”。
他的四肢很不协调地在重生之泉中摆动着，大脑却意外清醒——他似乎进入到宇宙之上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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