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梅零怔怔地坐在酒馆一角，盯着眼前的啤酒。
桌上十几个空的木杯显然不是梅零的杰作，而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位——金色的秀发，有些狡黠的明亮眼睛，嘴角还残留着啤酒泡沫。
“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不然早就搞清楚现在在发生什么了。可惜你是人偶，只有主人的指令才能驱动你，对吗？”
“是的，我是人偶，遵循人偶师的指令而生。”
“唉，她确实就是柏叶，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理解和相信这点呢？”
“肉体也许是柏叶小姐的肉体，但灵魂一定不是。”
“那是因为她长大了！没有人的灵魂能在十年后保持一致。”
“什么是长大？”
“所谓长大啊......”
艾莉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口啤酒，眼神有些惆怅了起来。
“所谓长大，大概就是发现自己不想做的决定都要被迫去做，自己想做的决定都做不了吧。”
“我知道了。”梅零顿了顿，“但很抱歉，我无法把成长和灵魂联系起来。”
“那是因为你被设定成这样，这就是你和人类最大的不同。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如果那个......柏叶的肉体死了，那你想见的柏叶小姐就永远也不会出现了，而你也会因为失去魔力供应而倒下。不过比起这个，你会原谅一个把你遗忘在仓库里十年的人吗？”
“如果是柏叶小姐，那我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我是为了她的决策和指令而生。就算她命令我立即跳下悬崖，我也不会迟疑。因此我牢记着她最后的指令，那便是坚信她永远也不会改变，而我要做的就是把她寻回。”
“好吧......”艾莉大声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块木头呢。”
......
......
杀人而已。
手里拿着伯爵给的钱袋，洛桑大口喘气，站在已经有些清冷了的街上。
她清楚记得自己是如何得救的。
她现在做的事，真的会获得原谅吗？
阿吉叔，那样善良的阿吉叔，不求回报地收养了她，而他唯一希望她能做到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堕落。
如今她不仅干起了绑架的勾当，甚至要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
她已经没有多少东西了，如果一再地打破底线，那就连人类都当不了，要彻底变成野兽了。
不，只是杀掉一个贵族的走狗而已，那些贵族让贫民窟里的人们食不果腹，是他们抢劫了本该属于贫民的财富，如果没有那些贵族，贫民们一定可以幸福的，那些贵族罪大恶极，他们的走狗也死不足惜......
可是，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能杀人。
阿吉叔在收养她的第二天就是这么说的。
你能做到吗？
能。
她这样承诺过。
如果杀人，我会把你赶出去。
我不会杀人的。
她确实这样看着阿吉叔的眼睛发誓过。
她知道在现在这样的时代里，女孩子即使没有求生技能，也能依靠美貌找到工作。
许多女孩子会穿着暴露的衣服，靠和客人攀谈，推销酒品生存。有时候，在交不起房租，业绩惨淡的几个月，她们会出现在有钱客人的床上。那样肮脏，沉默不语。
当生命从寻找方寸希望变成了麻木，那和死亡，已然全无分别。
那样的生活，真的会是十年后的她吗？她不自觉颤抖起来。
虽然她还是个小女孩，但那如世界镜面般肮脏的黑暗已经让她被催熟了。她知道大部分中心区域成年人远不知晓的绝望，她走在这世界的边缘。
在无数游荡的深夜，她也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那她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答案使她恐惧，如果阿吉叔，麦麦，亚瑟和夏娃姐都死去了，那她将会成为游魂野鬼，不复存在。
五年前一个冬日的夜里，在她逃出人贩子的魔掌后，她坐在河上的桥边，冷静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寒风。正如她从未被人记起过，也要以相同的方式离去。身后是零散经过的行人，温和的路灯撕裂了夜空，就像许许多多从上方扫过的舞台聚光灯。
后面追来的人们很多，她和哥哥走散了，唯一可以逃脱的方法就是跳进冰冷的河里。
她很小，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削，她知道自己存活的几率寥寥无几。骤降的温度会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心脏停止跳动，她会溺水，最后停在某个滩上，成为无数无名浮尸之一。
泪水从稚嫩的脸颊淌下，七岁的小女孩被迫做出了生与死的抉择。
在这样一个拐卖盛行的盛世中，也许这条桥已经见过太多葬送自己的幼小灵魂。
“在那里！停——糖，快过来，我们有糖——”
那些人聒噪地喊着，手里没有果糖，只有棍棒和渔网。
她回头，泪水噙满眼眶，恐惧让她瞳孔缩小——
然后她向前一步，仿佛准备起舞，像一只翩然夜蝶，无声落地。
再见了。
就在重心前倾，紧闭双眼的霎那，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张开双眼，看向抓住自己的人。他一只手还放在外衣口袋里，嘴里大口吐出白雾，另一只手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拼命拉扯。
“快上来！”
那个年轻但憔悴的男人胸前的木制小麦吊坠在不断晃动，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他们来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很小，很平静。
也许哥哥已经死了，毕竟在分开后便再也没见到，而去追哥哥的那些很强壮，而哥哥走的那条路是死路。
眼前的男人她不认识，但他很愚蠢地想要救下她。
无论是何种目的，这个男人都勇敢到了愚蠢的地步。
“至高神会保佑我。”男人看了她一眼，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悲伤，“我所侍奉的神圣处所里还收养了另外的五个孩子。我叫阿吉，你可以叫我阿吉叔，现在我会示范给你看至高神是如何惩罚那些违反规则的人类。”
亚瑟，夏娃，以及三个其他孩子。麦麦是后来才被收养的。
最终那五个孩子里有三个没有熬过寒冷的冬天。她知道阿吉叔尽力了，剩余的热粥只能让两个孩子活下来，于是其中一个晚上——大抵是和今天一样寒冷的晚上，其中的三个孩子默默离开了教堂，走向无尽的黑夜中。
那个时候阿吉叔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他背对着玄关，躺在自己的床上，紧闭双眼。
他紧紧攥着拳头，泪如泉涌。
那三个孩子的尸体最后在王都的街上被找到了，想必死前他们还在挣扎着前往避风处。他们的尸体完全僵硬了，一个牵着另一个，睫毛和眉毛上覆满白霜，如肃穆的烈士雕塑。
但此时的洛桑并不知晓这一切，她只是站在河边，静静看着。
阿吉叔一步步走向五个拿着武器的男人。
“神不会饶恕你们，因此你们也不会被赦免。”
男人们看到眼前的牧师，似乎愣了愣，而阿吉叔的说辞更是让他们感到困惑。
正常牧师难道不应该宣扬救赎和原谅吗？
他们同时也在犹豫着，因为为了一个小女孩而杀掉教会的牧师，似乎不一定是合算的生意。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举起了武器。
“所以，你们可以下地狱了。”
——就在离五米远的时候，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借着微弱的光芒，她看到了那个黑色轮廓，深邃，残酷，根本不像是一个牧师会随身携带的物件。
然后是枪焰喷吐而出的巨响，橘红色的，小小的一簇。
红色花蕊于夜幕下绽放。五声连响，不多不少，轰鸣过后的耳鸣让她甚至听不到尸体倒下的声音。
“走吧。他们的尸体会被乌鸦啄食干净，如果那些人只打算把他们拉到荒原上抛掉的话。”
......
......
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伯爵府到这个她绑架了柏叶的地方只需要走三十分钟，但她在这里站了超过一个小时了。
“往坏处看，我终究没有打破抚养一个孩子成年的魔咒。往好处看，现在教堂里又空出了三个位置。”
阿吉叔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只是这次犹豫了。
“幼鸟总是容易夭折，不是么。”
滚烫沉重的液体落在她的头顶，阿吉叔注视着鸦雀无声的仓库，拉住洛桑的手。
“这不是你的错。”
“世界就是这样子，充满意外。”
“至高神......”
他哽咽了起来，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在颤抖。
“至高神......”
他紧紧攥着自己脖子上的吊坠。
“至高神......”
三片记忆在脑海中闪过，三具焦黑的尸体暴露在街上。
“至高神......”
他最终睁开眼，那其中的血丝让人不寒而栗。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牧师的口袋里有可以敲碎脑袋的圣典，让人痛苦哀嚎的圣水，还有贯穿人类心脏的圣枪。
但他甚少使用，而是会跪在至高神的祭坛之下默默忏悔。
但这次他似乎不再在乎了。
“至高神......不，去他妈的。我要杀了他们。”牧师挺直了腰，咬紧牙关，“我会用刀一个个地把他们的脑壳打开，我会喊着至高神的名讳，然后把他们的尸体钉在苦难的十字架上......”
洛桑什么都没说。她挣脱了阿吉书的手，独自跑着，钱袋在腰间哐当作响，但她把它解下来，丢在了地上，然后一个人抹着泪，跑出贫民窟，跑向那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
远处的王都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洛桑的泪水在空中留下短暂但深刻的痕迹。
梅零站起身，拉好自己的西装，走出酒馆，决定到小河旁继续思考。
阿吉叔拿上了自己的短刀，转身消失在小巷尽头。
“不会原谅她。”
“不会原谅。”
“不原谅。”
三把无言之语消失在苍穹下。
这盛世，不如人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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