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夜后，一切都好起来了。
营地里一片寂静。
他走到高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晨的风有时间的味道。
梅零把自己的感官开到最大，细细感受从千里之外吹来的风。
这些风曾经穿越山谷，田地，战场，废墟，带着野草，河流，死亡和烟火的气息，它无比复杂，稍瞬即逝。
“你要去哪里？”
在一片金色的轻纱之中，梅零穿好了自己的礼服，破损的地方都被他补好了，看上去多出了些落魄。
“我想去废墟里看看。”
“那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王都吧，既然你想要找到柏叶。”
“我去过王都，但没有到过废墟里。”梅零摇了摇头，“十一年前，柏叶也留给我过其他的指令，其中就包括了要我多观察这个世界。人类是无法挣脱疾苦的生物，无论是贵族亦或贱民皆如此。我想，那杂草丛生的废墟里有柏叶想要的故事，包括她所喜爱的侵蚀年代。”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这些指令呢？你应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人偶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执行人偶师的指令。我们不是生物，不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不然，我们就违背了人偶最初的设定。”
“......好吧。”
见梅零如此执着，艾莉只好应承下来。
此时梅零已经可以独立行走了，虽然还是有些步履蹒跚，但好歹魔力充裕了起来。
等到梅零缓缓离开营地，她才叹了口气。
“唉，艾莲娜阿姨，麻烦你了。”
“嗯。”
“人偶这么有趣的东西要是出了意外，我可是会伤心好一阵的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安心了一点。”艾莲娜深深看了艾莉一眼，“不要把人偶当成活生生的人，它们只是物件而已。你父亲并不阻止你寻找乐趣，但绝对反对你深陷于任何情感中无法自拔，包括对死物的怜悯。”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知道就好。”
艾莲娜的身影消失在阴影中，向着梅零的方向去了，留下柏叶一个人坐在树下开始打盹，身边用粉笔画的阵法寂静无声。
......
......
埃尔贝里古老的城墙令人惊叹，它在战争中被摧毁殆尽，留下巨大的石块。
这座城市的各个区已经崩溃，古代巨匠的杰作已然腐朽。屋顶坍塌，崇高的塔楼成了废墟，寒霜覆盖灰泥，瓦片风化掉落，被岁月摧残。
原先的建造者早已被埋葬在了百米的黑土之下，庆幸没有目睹一切被毁灭的画面。
五十年过去了，这些宽阔城墙剩下的残骸现在已经发红，长满了地衣，变成了褐色和灰色。它们曾经抵御过入侵的魔潮，嘶吼的叛军，最后苟延残喘于时代结束之后，却在无数的季节轮回中默默倒下。
五十年前，巧妙地用铁链和缆绳加固的钟楼，时尚的建筑、澡堂、高耸的屋顶，无数人聚众狂欢之处，在战争的车轮之下不过是区区蝼蚁。洪流把它们碾过，压碎，留下残缺的回忆。
所有的居民都离开了城市，勇敢的士兵们被扫地出门。他们的塔楼和城墙被遗弃了，荒凉的废墟在晨芒中摇摇欲坠。
没有人能修复它的任何部分，因为这座城市早就死了，哪怕重建也好，也不会是原本的城市。
拱形梁柱的亭子屋顶坍塌了，梅零在福利院图书馆的架子上看到过那些古老的画作——穿着华丽衣服的富人，骄傲的，满脸酒气的，在亭子下起舞。穿着闪闪发光衣裳的富人，在这里注视着他们的金银财宝。
金银珠宝......现在早已没有那种东西了。
梅零看到路边正在奋力挣扎着的红色野花，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福利院后院的花坛。
他喜欢陷在回忆中，那个时候他还能见得到柏叶，还能清楚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
现在还维持着他生存下去的，不过是一些旧日的指令，虚无缥缈。
要是能亲口听到柏叶更新这些指令就好了，梅零如是想道。
“先生。”
蹲下身，梅零拨开杂草，映入眼前的却不是红色的小花，而是一个卧倒在灌木丛后的老人。
如果一张人脸这么近地出现在你面前，大概所有人都会被吓一跳。可惜梅零不是人类，他只是会冷静地分析情况。
那张脸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妙，嘴唇是干裂的，眼睛也极为浑浊。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么。”
“你是......冒险者么。”
那是个老人，满脸皱纹和黑斑，白发稀疏，形如枯槁身上的衣服散发出腐朽的臭味，就那样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是冒险者，你是？”
“如你所见，我是个快死了的老男人。我向每个路过这里的人祈求他们帮我忙，但没人肯停下来。”
“请讲。”
“我想托人帮我找到我的孙女。”
“她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
“她的名字是洛桑。五年前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和她的哥哥在一起失踪了。我找了她很多年......她应该在王都里。”
“我知道了。所以现在她十二岁，她长什么样？”
“黑发，棕眼......五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她长得多高了。”
“我会帮忙的。找到她之后我应该怎么做？”
“请帮我看一下她是否安好。”
“但那时你已经死了。”梅零蹲下身，仔细看着老人的眼睛，“你现在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不会有机会见到洛桑。”
“哈哈，你真幽默。”
老人沉默了一会，嗓子里卡得难受，粘痰怎么也出不来，只能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
“但无论如何，就当作帮我一个小忙......也许到时候我的在天之灵能听到呢？”
“好吧。我会帮助弱者。”
“我不弱！”老人一下子生气了起来，“我以前是达特茅斯港口的渔夫，我靠自己的双手生存，和海浪搏杀——”
“然后现在躺在灌木丛里奄奄一息。”梅零摇了摇头，“不用担心，弱者不是贬义词。书上说，只有社会和剑刃能杀死人类，我不知道你是属于哪一种。你需要我给你一些治疗吗？”
“如果可以的话。”
“......你觉得呢？艾莲娜小姐。”
对于神秘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这件事，梅零也丝毫不感到惊讶，她仿佛生来就有无声无息从任何一个角落出现的能力。
“不用治疗了，在太阳到山顶前他就会死去。已经没救了。”
说罢，艾莲娜重新沉回了树荫里。
等到艾莲娜消失，梅零解下自己身上的水壶，给老人喂了些水，这样他好受些。
“我本来想从乡下直接到王都找她的，但路上花掉了我所有的积蓄，也没有人愿意用马车载我一程。从特洛伊小镇到王都最近的路程必须穿过废墟，我的病很重，如果再绕路可能就撑不住了......现在看来，哈，也只是死的时间不同而已。”
“你也来自特洛伊小镇？”
“是啊，也？别告诉我你也是特洛伊小镇的居民......那个小地方，不会这么巧？”
“我以前在......福利院那边。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说特洛伊充满了不详，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好了，记得帮我找到洛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只能祝福你之后越过越好......”
他合上嘴，大概没有更多力气了。
梅零没有主动继续打听老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原因，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哪怕老人的理由听起来多么不合理也好。。
出于对老乡的尊重，他采摘了些野花放在老人身边，这样他看起来会更加体面，至少会在鲜艳的色彩里合眼。
许多时候人究其一生都是在贫瘠土地上度过的，无论是城市的灰还是海港的蓝，抑或是墓碑的虚无——
大抵，他也有死在色彩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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