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坐在床沿，看着窗外光影疏落，沉默不语。
她迟疑了，想起梅零，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他的离去。
熟悉，是因为梅零陪伴了她的一整个童年；陌生，是因为这一刻她惊觉她已经有足足十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梅零，对方于她，不过是遥远的记忆，朦胧不清。
然而作为人偶师，她又怎会不知道人偶的思维方式？它们固执，忠诚，会准确地执行人偶师下达的一切指令，永不背叛，如果人偶在被拆毁的一千年后重生，它会摇摇晃晃站起身，继续执行一千年前收到的指令，直到再次损毁，无法行动。
这些年当她把梅零彻底遗忘，梅零却还在默默执行着自己的职务。
梅零没有忘了她，可她却忘了梅零。
如同深刻的背叛。
“柏叶，伯爵大人找你。”
“嗯。”
梅零的出现和离去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因此柏叶并不觉得伯爵找她很奇怪。
她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把精致的小皮鞋穿好，跟在老人偶师身后走出了房间。
身上的伤口还在阵阵发痛，但心里的担忧改过了肉体的伤痕。
走在走廊里，仿佛还能看到梅零的身影，穿着得体西装，像许久未见的老友那般滔滔不绝。
紧接着老人偶师停下，空气中的浮尘四散无踪，一并散去的梅零的身影。
她感到难过，感到忏悔，但又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难过，又在向着谁忏悔。有时候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想，也许梅零确实认不出她了。层层叠叠的华丽绸缎，细腻的蕾丝边，因为长期护理而光洁白嫩的双腿......她蜕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她回不去过往了，再也无法在粗糙的草垛上做一场美梦，也没法抱着满身机油味的木偶等待日出。
她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有梅零的记忆中。
老人偶师推开伯爵起居室的大门，示意她进去。
伯爵背着手，在眺望王都景色，不发一语。
“柏叶，你的人偶——它是怎么回事？”
声线稳定，听不出喜怒哀乐。
但果然是梅零的事，柏叶在心里想到。
如果因为梅零的事向她问责，那她未免太冤枉了，要知道她也不知道十年间梅零变化这么大，大到完全变成了第二个人偶。
“伯爵大人。”柏叶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我十年前从特洛伊小镇带来的随身行李。它的名字是梅零......是我的第一个人偶。那时候我还在福利院里，他只是我随手制作的。”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我只知道他说了些胡话之后自己跑出去了，我怎么都控制不了......真的。所以，这其实和我无关......”
人偶师控制不了人偶？简直荒唐，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伯爵不会接受这样苍白无力的解释。果然，她就不应该把梅零从仓库里找出来。要是梅零没有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要是梅零不出来，以后就不会有人偶和她共感了，那她必定会死在之后的某场暗杀中，而伯爵......按照之前偷听到的谈话，根本不会在乎。
“他杀了我的下属，偷了我的花瓶。是你在操控他么？”
伯爵转身，那眼神虽然波澜不惊，却隐含着无比锐利的神色，那是上位者看向平民的轻蔑。
“不，我没有......”
柏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后背也被冷汗浸湿了。
人偶是不可能在没有得到人偶师命令的情况下擅自行动的，也就是说无论梅零做了什么，最后责任都会是她在承担。
“放轻松，我相信你没有操控他。我只是很好奇，你的人偶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我还听说你们在商业街和奥格伦小姐起了冲突，她写了两封措辞愤怒的投诉信给我。”
出乎意料的是，伯爵竟然一下子就不追究她的嫌疑了。至于奥格伦小姐？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管那个趾高气扬的**。
“我，我不知道。他一直嚷嚷着说我不是柏叶，我觉得可能是他的中枢出问题了.....”柏叶绞尽脑汁地想着，“对了，这十年来他一直都在仓库里修复自己的身体，仓库里的材料都是些破烂，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自我维修的，但显然这不是什么好事，他可能把自己修坏了——”
杜克伯爵看着紧张的柏叶，知道对方这个状态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就算发问柏叶也只会给自己打圆场，因此挥了挥手。
“不要紧，我会派人去找你的人偶，你只需要感应一下他在哪里即可。”
“好。没问题。”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快，简直要冲出胸腔了。
也许对于贵族的恐惧，是平民刻在骨子里的。
无论她穿上多么华美的衣裳，哪怕是面对最矮小丑陋的男爵，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她要帮着别人找到她的人偶。
不知为何，她感到五味杂陈，无比悲哀。
人偶之于人偶师，应该是四肢一样的存在。
“沃森，他们还在店里么？”
“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好。”伯爵关闭通讯水晶，“派克，叫人去追上那个人偶。是时候用和平的办法结束这场闹剧了，不是么。”
......
......
雨淅淅沥沥地下，又寂静无声地停。
男人看着天幕之上逐渐散去的阴霾，面无表情。
他看起来十分英俊，苍白的脸轮廓清晰，眼神深邃，但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整理了下西装，又把手套拉高，男人开口说道：
“齐塔诺小姐，我易容并非为了犯罪。抱歉，我要反复重申，因为柏叶小姐不喜欢被怀疑。”
那个娇小的女孩会因为看到其他小孩偷吃别人午餐而冲出去打架，她就像天使派来的正义使者，坚定不移。
人偶师因应自己的灵魂塑造了人偶，因此梅零也是如此。
“我知道，哎呀，放心啦，你看起来一点鬼鬼祟祟的气息都没有。”艾莉瘫在沙发上，“这张面具真是花了不少钱呢。没想到铁匠铺还能找到可以化形的面具......这年头呀，就连铁匠都这么卷了。”
“这是张很舒适的面具。”虽然脸上没有知觉，但梅零还是强调了，“真的很舒适，我能清楚感觉得到。每一条感官神经都是”
“好吧......呃，你说话的方式很独特。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我还没有想好。”
在梅零的心里，有一个无比庞大的计划，庞大到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应该如何开始。
推翻贵族，解开封印，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做。
“好吧，奇怪的梅零先生，那你要陪我在王都到处逛逛嘛？”
“我不知道。”
柏叶小姐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做。
“放心好了，旅行呢，就是这个样子哒。到处跑，然后结交不同的人......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意义......么。”
人偶不应该思考意义这种东西。
他只需要执行指令就可以了，意义并不重要。
所以现在，一如既往，他会完美执行指令。
——来自十三年前那依偎在他坚硬身躯旁的柔软躯壳所下达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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