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社附近,一栋待拆高层建筑的楼顶。
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孩孤身一人呆坐在顶楼水泥平台的边缘,神情木讷地遥望着在昏暗天空中闪烁的星星,目光深邃而茫然,平静的脸上几乎发现不了半点感情的色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令人困惑的是女孩始终保持着凝视远方天际的姿势,一动不动俨如一尊没有时间概念的死物。许久之后,女孩才姗姗自语了一句看似十分平淡的话:
“时间过得好慢啊……”
“也许吧。”
女孩身边响起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男子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转眼间又到我弟弟的忌日了,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专门去了趟伏尔加格勒呢……”
“当时只是凑巧路过吧,何况你到那儿的时候整整一天什么话都没说,连停都没多停一步当天就离开了—一点表露都没有。”
幽灵似的声音紧接着回答道。
“你不也是这样子的吗,曼斯?上周我们在柏林的时候你不也一声不吭地跟着我离开了,到头来什么也没多说,不是吗?”
“我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不管是喜是悲。”
“嗯,我们彼此彼此嘛……”
女孩颔首意味深长地说。
“时间长了,再难以割舍的过去都可以被忽略,毕竟它能淡化我们对发生过事物的感情,却又不能彻底抹除事物本身留在我们脑海的印象。”
“是啊,细细回想起来,自柏林一战结束我们正式合作算起,如今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只是刚刚才过去的,而现在看来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女孩依旧保持着冰冷无情的说话口气,然而无论多么阴冷的语气都无法掩饰她此时此刻轻微的伤感。
“你变了,喀秋莎,不—这几年你一直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留给我的时间终究是不多了,至少在最后一段时光能享受一下正常人才能拥有的感情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喀秋莎伸手从领口抽出了挂在胸前有些年头的银制十字架,盯着它久久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是她近段时间才养成的习惯,同时亦是她人性回归的真实体现。“没估计错的话,不过一个月我们的合作就该终结了,在此之前我们不如讲一讲过去这么多年里我们之间从未说过的话题……也好重新再认识一下。”
这一次神秘的声音顿塞了很久,直至喀秋莎主动为他接了句话。
“我知道曼斯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别人聊天了,相处这么长时间你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我早就摸透了……哼哼。”喀秋莎说着说着嘴角忽然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好比深邃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绚丽光芒。
“喀秋莎,你,笑了?”
曼斯清楚喀秋莎真正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且其中大部分还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算上的。
“这就是‘笑’吗?好快,好自然,根本无法去控制……”
喀秋莎在笑过之后很快便又恢复了原先冷漠、茫然的神态,好似先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
这一刻,喀秋莎身边那个如同影子般存在的朋友一句话都没说,想必他的心中已被无奈与伤感充斥了。
“好了,回归正题—我来起个话题,我们就各自讲一下和‘梦想’有关的事物吧。”
这样的话题几乎与喀秋莎本身毫无联系,和曼斯更是完全不着边际。二人实际在很久之前便已放弃了各自持有的梦想,所以当此时重新谈到梦想的时候他们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冰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位名为曼斯的“不存在之人”首先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幽幽地诉说了一段有关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经历:
“……过去的我开始从未有过自己的梦想,也没想过梦想究竟是什么,这样活着的准则不过是按自己的意志来选择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已。”曼斯深沉的声音似在追忆着有段远去的岁月,“直到后来在某个人的影响下我终于有了一个想要实现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很抽象,或者说很‘空’本身就难以定义如何才算是实现它,不过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和我抱有相同的梦想,所以我们在一起共同努力盼望着有一天能将其实现……
“结果,我们失败了……”
听起来会很长的故事在曼斯的一句轻描淡写后戛然而止。
“嗯,的确是段不凡的经历。有了梦想只要向着梦想所在的方向努力,那么即便终究无法实现梦想,却也能无限接近于它,也就证明梦想本身存在的价值其实并不亚于梦想实现后的价值。”
喀秋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没有在意曼斯过于简短的陈述,因为她明白这段自述背后隐去的故事是曼斯今生今世都不愿再提及的。
“轮到我了,既然今天是我弟弟的忌日,那我就讲一下我弟弟的梦想吧,也好稍稍祭奠一下他……”
不知怎么的,喀秋莎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就断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微弱的哽咽。
“喀秋莎?”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以往悲伤时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想到这一次胸口竟会突然痛了一下。”
喀秋莎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悲鸣,在曼斯看来光凭这一点几乎可以断定昔日的喀秋莎正在慢慢衰弱:现在的她看上去越像是个正常人真正留给她的时间也就越少了,一个人重温往事表露真情的时候往往亦是那个人生命枯竭的最后阶段。
“哦,那你接着说吧……”
曼斯默默选择了淡过喀秋莎的“异样”,继续倾听喀秋莎对她弟弟的追忆。
“也许是家庭教育的原因,我弟弟从小就有着一个不一般的梦想—他想成为一个‘英雄’。没错,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为了国家和人民赴汤蹈火,为了荣誉舍生忘死……”
喀秋莎说话时的声音毫无感情,唯有阴沉略带哀悼的语调在为听者描绘一个西方贵族男孩的身影。
“梦想和现实是存在反差的,无论怎么努力梦想都是不可能轻易实现的,换句话说一个梦想存在的时间越长,梦想对梦想持有者的吸引力也就越发淡薄。弟弟步入少年后,便对自己孩提时的梦想产生了怀疑,因为这时的他看到了现实:想成为英雄不仅仅需要过人的勇气和决心,更重要的还是处在一个英雄的时代中,即所谓的‘时势造英雄’。”
“是啊,真实的英雄若抛去文艺作品中的润色不过是时代的需求品而已,光靠一个梦想造就不出英雄,而时代造就一个英雄说到底不过是在利用英雄推动它继续向前罢而已,也并非一个人梦想成为英雄便能如愿以偿当成英雄的。”
曼斯个人对“英雄”有着很深的体会,准确点说他过去就曾是个可以用“英雄”来定义的人。
“虽说弟弟认识到想成为英雄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个必须有时代背景才能够实现的梦想……一切看似都是命运的安排,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注定了一个英雄的诞生:
“后来,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大的变故,腐朽的统治者顺应历史的潮流被人民抛弃,在新秩序与旧成规的冲突下变故逐渐演变成了动乱,各怀鬼胎的邻国纷纷出兵妄图从中得到好处,而新的统治者根基未稳民心不足。父亲当时本可以选择举家迁往英国重新过起安逸的生活,可是他却没这么做,而是毅然选择了留下来站在新秩序这边,帮助新生的政权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父亲选择‘责任’的做法深深影响到了弟弟,在弟弟的心目中父亲俨然成了‘英雄’的榜样。其后我们的家族也由此受到了政府的表彰,得到了诸多华而不实的殊荣,但这一切仅仅是悲剧降临前的最后宁静—新任的统治者在立稳之后很快便开始了大清洗,用你们国家的话说这应该叫‘兔死狗烹’—父亲被定为奸细流放到了西伯利亚生死未卜,生来病弱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当年冬天就去世了,家产全部充公后我和弟弟被分别送到了相距很远的两个地方生活……自此在收到弟弟的阵亡通知前我就再也没知晓过他的任何事情……”
在回顾如此不堪入目的往事期间,喀秋莎白皙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平常漠然的神色,巨大的悲痛对她凋零的心灵而言已起不到任何作用。喀秋莎的悲剧似乎是命运刻意安排的,但不可否定的是充满悲剧的人生恰恰也决定了她从六十多年前开始到现在的命运轨迹。
“喀秋莎,你……”
曼斯希望喀秋莎能就此打住,诉说与倾听一段极度悲惨的往事无论对陈述者还是听者来说都是一种变相的煎熬。
“是我扯得太远了吗?那么,就请允许我把剩下的一部分讲完,毕竟最后一段的遭遇才是我真正理解我弟弟梦想的契机。”
“好吧。”
曼斯在简单答应一声后再度回归了沉默。
“分别后数年的光阴很快过去了,由于我们分处的两地实在太过遥远,又不知彼此确切的地址,所以我和弟弟期间也就没见过面也从未通过信。了无音讯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那场旷世之战爆发的第二年,我收到了一封简短的通知,告诉我我的弟弟在一个月前阵亡在了沙场……于是,我原本认为只要弟弟还活着不久的将来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幻想彻底破灭了,那时的我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所有希望,可是我明白我还有件事必须做—去弟弟阵亡的地方看一看,顺便为亲爱的弟弟报仇,即便会死也将和弟弟死在同一片土地上。
“在当时全国为那场大战动员的背景下,我轻而易举的成为了参加那场大战的数百万士兵中的一员,经过一番简单到可以忽略的训练后马上便被送向了那座几乎沦为废墟的城市。奔赴战场之际蜷缩在敌机轰炸下的火车厢内,深感绝望的我开始困惑弟弟为什么要选择这条不归之路,他不恨这个辜负过自己的国家吗?难道就没曾想过父亲的下场吗?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被分到了弟弟生前所在的那片阵地中,并在那找到了弟弟的战友,在他们的精心保管下弟弟留下的日记本完好无损……翻开沾满血污的书页,我总算得到了比较合理的答案—‘梦想’!‘梦想’这个词眼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了弟弟的日记中,从头到尾也都是梦想在支持弟弟度过了一个个难。”
“这么说你弟弟至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梦想?”
“嗯,他想成为英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英雄,这场战争对弟弟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英雄没有理由憎恨自己的国家,更没有理由选择逃避与自己无关的一切;英雄注定要为自己的国家献身,没有付出的义务不代表无需承担任何的责任,这是英雄与凡人本质上的区别—日记最后一天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了。”
一如既往漠然的神情下喀秋莎望向了西方遥远的天际—那是她弟弟牺牲的方向,亦是她故土的所在地—
纵使已经过去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光阴那段凄惨的经历依旧未能被岁月淡化,以致每当这段往事被再次提起之时揪心的痛楚仍会不断折磨喀秋莎已经不复存在的心灵,令她倍感痛苦却无从表露。
“喀秋莎,你是在为你弟弟伤心吗?”
暗处的曼斯虽然察觉了喀秋莎内心深处的哀伤,不过碍于喀秋莎的自尊他并没有直说出来,而是改用疑问的口气试着帮助喀秋莎分担心中的哀愁。
“……”
按喀秋莎以往的习惯,是凡是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往往只会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既不承认是也不否认不是,令旁人完全无法解读她真实的心思究竟是什么。然而这一次,喀秋莎并没有以一个含糊的答复来回避曼斯的质问,而是稍加犹豫后平静地回答道:
“应该是吧,我明明没有流泪,但现在心里的感受却和哭的时候一模一样……好怀念这种感觉啊,记得上一次我哭的时候还是汉斯帮我擦的眼泪呢。”
—汉斯·希伯安,喀秋莎脖子上所挂的十字架过去的主人。
“不管怎么说,你弟弟的梦想也算是实现了,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死去,虽然没能留下姓名也无人了解这位千千万万牺牲者中的一员,但这些献身者无一例外的都获得了一个新的称呼‘英雄’……”
“弟弟的梦想只算实现了一半,毕竟他没能想他所想的那样牺牲在敌人的枪弹之下,竟是……”
对于曼斯的定论喀秋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可也就在同一刻喀秋莎的眼中忽然闪过了一道充满恨意的寒光,紧接着她的思绪与几欲喷涌而出的仇恨一起转向了发生在1942年初秋的另一个故事……
一个英雄可以被苟且者的自私背叛,可以被民众的无知误解,同样也可以被统治者的戏言蒙骗……当然 ,这一切并不代表众多挺身而出的英雄仅仅是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甘愿用生命换取荣誉的勇者,而不是某些利益者眼中一文不值的“炮灰”!
摘自安德烈1942年9月18日的日记
空想者的轻小说物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我的师妹是妖女》、《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