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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上)

第三幕(上)

门后是一座小巧的和式庭院,曲水绕翠竹,青藤伴墙生,着实是闹市中一座幽静的所在——如果能够忽略掉墙根下头顶药箱冒雨长跪着的那头小野狼的话。

“Twilight,黄昏;Twilight clinic,黄昏医馆……诶呀夕星先生为什么要给医馆取个外国名字呢?又不是外国人!”

说这话的小祈已经换了衣服,双手捧着茶杯坐在廊下,和戴着眼镜的青年医者相坐对饮。在等待雨停的不过几杯茶的工夫里,她就和这个看上去有点懒散的医者熟稔起来,而医者也很乐于回答少女的问题,从手上的日报里抬起头来,呵呵一笑道:“这个嘛,首先我的医术是在国外学的,第二条——”

“最讨厌外国人了!来我们大和就算了,还把我们的地圈起来划什么‘租界’、不给大和人随便进出,谁要是这么当客人,早就被主人家轰出去了!“

“外国”这个词一下子触到了少女的痛处,充满不忿的吐槽像是连珠箭一般把医者的后半句话给钉在了喉咙里;满足地发泄完怨气,她一口气饮尽杯底半温的残茶,毫不犹豫地把杯底和问题再推回给医者,“先生你说不是吗?顺便再来一杯!”

“……这么霸道的客人,确实很少见呢。”

附和着小祈的意见,夕星为少女续上茶壶里剩余的茶水,“而且祈君的意见很难反驳呢……刚才的问题,我本来还准备了第二个理由来着。爱理,第二道茶好了吗?”

“这就来。往人、小祈,稍微等一等哦?”

纸门后面传来了温婉的回音,隐约还能听到水沸的嘶嘶声。“先生的夫人,是位大和抚子呢。”小祈感叹道,末了促狭地附上一句,“跟崇洋媚外的先生一点都不一样。”

夕星倒不否认:“‘崇洋媚外’什么的,嘛,爱理平时也这么说我就是了……可是也没办法啊。

“这里是租界区,不跟外国人做生意的话可就开不了张了哦?”

“先生你又来了。要我看啊,搬出去不就得了?让那些外国人什么的全都去——噗啊啊啊啊啊!”

房内的女子拉开纸门的一瞬间,门外的冬雨似乎突然大了一些——所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那个,祈君,你好像对我家爱理的茶艺特别期待呢……”

风停雨歇之后,来不及躲进白纸黑字里的医者慢慢转过脸来,透湿的半边脸颊淌着水珠,一只镜架还颤颤巍巍地耷拉在耳朵上,“早知道你会这么激动,我一开始就该告诉你这也是爱理的手艺了……

“看来要跟你说对不起了呢,爱理。”

名叫爱理的女子身着剪裁合体的和式医装,却拥有波浪般柔顺的金发和高挺如悬胆的鼻梁,一双碧眼好奇地逡视着廊下的二人,稍一思忖,端丽的容颜顿时写满了憾色:

“啊啦,十分抱歉……妾身不知道小祈姑娘原来那么讨厌外国人的……”

是听到方才的对话了吗,西洋女子谨慎地用着谦辞,双腿先后向小祈跪坐下来,吓得少女连连摆手:“没没没没有的事!也、也不是很讨厌啦……爱理姐姐的茶泡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我喜欢都来不及呢!呵、呵呵呵……”她涨红着脸赧颜陪笑,拿杯口堵住不争气的嘴巴,一仰头便喝了一大口——然后毫无悬念地烫了个正着:

“噗——咳咳咳!烫烫烫烫烫烫烫……”

“啊——今天的降水概率比昨天提高了呢——”

面无表情地棒读出报纸上的天气预报内容,夕星头顶着报纸搭成的雨帽抬眼望天,“要不要拜托小春做个扫晴娘呢……呜噗?”

一团旧手绢啪叽一声甩在了医师脸上。罚跪的少年不厚道地冷笑了一声。

“往人你也真是的……擦干净脸再说话,别把小祈姑娘吓着了。”

爱理嗔了青年一句,向手足无措的少女递去另一方新手绢:“小祈姑娘请用。我家往人就喜欢说些奇怪的话,您可别往心里去了。”

“爱、爱理姐姐……谢谢了。”

“没关系哦,因为小祈姑娘是我和往人的客人嘛。”

爱理用微笑拂去少女眼中难掩的窘色,继而补充,“嗯,说来也是我待客不周,才让小祈姑娘见笑了。这样吧,恰好往人最近从清国得了一封贡品龙井,眼下正好为贵客启封,不知小祈姑娘意下如何?”

“什么,你要拆那封茶?那茶可是我特意留给小春——好吧好吧,反正你们的手艺也是不相上下的。”

“小春的茶艺还是我教出来的呢。好了小祈姑娘,稍微等一等就好了哦?”

爱理说完便回到茶室内,纸门后面又传来了升灶烹茶之音,隐隐有茶香溢出。

“瞧见没有?你爱理姐姐脾气多好。真是的,那个娶到她的混蛋不要太幸福啊。”

默默欣赏着这一切的青年一边吐槽着自己,一边把手绢拧干:“看在她的份上,我就不挑你刚才的语病了。不过祈君,待会可要用心去品茶哦。”

“哦,知道了……”

歆羡着相敬如宾的两人,少女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见她魂不守舍,一旁马上就有人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先生您就省了这份心思吧,那种不识货的粗人,只会误了爱理姐姐的手艺!”

“我说小伙计,你是在冲谁甩闲话呢?”

小祈搁了茶杯,气势汹汹地朝那头小野狼迫近,俯视着头顶药箱的少年:“你叫阿晴是吧?告诉你,我现在可是你主人家的贵客,不许对贵客无礼!还有,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我现在就告诉夕星先生,看他怎么惩治你!”

然而她一转身,就撞见了青年谦恭的笑容:

“请问巫女大人,我家阿晴到底对您犯了什么罪过?”

夕星微低下身侧着头诚恳地问道,“据我所知,阿晴这孩子平时温和有礼,遇上来买药的老太太都会亲自扶她们进出店门,怎么会有胆去惹带着薙刀的巫女大人呢?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

“这、这个……”

少女一时口结,忙深吸一口气,接着语如连珠:“刚才在大街上,我正在寻找前辈的踪影,没想到刚刚经过一个巷子口,你家的伙计就从旁边窜出来把我刀上的穗子摘走,这不是小偷……不对,这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抢了好吧!”

“偷东西的是你!那个穗子是我姐姐亲手做的!”

“先不说冬木前辈不是女的,他也不会认你这样信口雌黄的弟弟吧。”

小祈不怒反笑,紧握的指关节喀啪作响,“我倒是想把你的胆汁打出来,看冬默镇的小偷是不是都长了颗豹子胆?”

“你再说一遍——唔!”

少年即将一跃而起的肩头被夕星轻描淡写地按住,皱眉:“阿晴,你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呢。”

“找麻烦的是她!”

阿晴大声辩解,头顶的药箱也沉不住气似的摇摇欲坠,里面的瓷质药瓶丁丁有声:“我才没说谎!那穗子用的线是东野产的上好丝线,针工更是甩那些大路货千倍百倍,落在那种不识货的家伙的手里,简直是白污了我姐姐的手艺!

“不过嘛,”少年修长的睫毛一沉,视线撇向别处犹自忿忿不平,“小巷的事情我倒是认栽。你应该庆幸,因为我对洗衣板没有兴趣。”

小祈忽地目眦尽裂:“你、你再说一遍?”

“有何贵干呐,洗、衣、板?”

阿晴把最后三个字拖得极慢也极响亮,竟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一般——尽管这在旁人看来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你这小野狼……”

少女怒不可遏地一脚踢出,多亏夕星从身后一把抱住,阿晴的脸才避过一劫:

“巫女大人,息怒息怒……阿晴有姐姐的事情说不定是真的。而且后一条嘛……”他有意无意地收了收横在少女胸前的小臂,“似乎,也很难反驳呢。”

“夕星先生!”

“往人!”

眼看小祈的怒火又要蔓延到青年头上,门后面煮茶的女子终于耐不住庭中的喧闹,拉开纸门的声音让整个小院都静了一下;见医者的双手正状似亲昵地环抱着少女,不禁清咳两声提醒两人分开,然后说道:“你们主仆俩也别拿女孩子的名声开玩笑。依我看,阿晴必定是要受罚的,往人你也不许徇私护短。

“而且,他犯的还不是一般的错——别忘了,那条‘规矩’是你一手定下的。”

爱理的断语掷地有声,隐隐透露出一家之主的风范。夕星也找回了医者的冷静,收起了戏谑的笑脸,整肃衣衫大步跨到少年面前,双手抱臂道:

“我想你也知道我该说什么了,阿晴。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回去歇息吧。”

“……谨听尊命,哥哥大人。”

像是被套上了项圈,野狼少年的肩膀塌了下去,瞳孔中的桀骜渐渐被顺从取代。但在小祈看来,这温驯的表情犹如面具般缺乏实感——这时她才忽地想起,这是少年第一次用敬语示人。

是不是……罚得有点过分了?

正思虑间,少年已卸下头顶药箱,双腿先后站起,向夕星以及房内女子深深一躬后匆匆从正门离去,期间看都不看她一眼。同样的,医者夫妇也表现得异常淡定,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挽留之意——

“……嘛,嘛!谁叫那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那种事情呢?被开除也是没办法的嘛!”

像是要特意辩解什么似的,少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绞尽脑汁想为自己开脱,“一上来就脱人家衣服!就算、就算是我也需要做点心理准备的——啊咧?”

在少女察觉自己微妙的言辞之前,爱理已现出一副了然会意的神情,掩口轻笑:“噗,小祈真会替别人着想呢。”

这边倒是省略了敬语的样子。但是这样轻笑着的女子意外地很有长姐的格调,让小祈赧颜之时心中亦生暖意:“爱理姐,才不是那样子……”

“对,一般来说先接吻才是正确的礼仪呢——哦哦好刀法!Nice cut!“

虽然被这么称赞着,但是少女的斩击始终不能触及医者的衣角——果然,不能够让这个眼镜做姐夫呢。虽然已经是了。

“——才才才才不是帮那头小野狼说话呢!话说一直维护他的是夕星先生才对吧!夕星先生大野狼!大笨蛋!“

“哈哈哈哈哈哈……”

小院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让人忘记了暮色的临近。

是啊,像这样天真烂漫地朝陌生的长者肆意撒娇,到底有多久没有再经历过了呢。

是啊,像这样悠闲自在地和纯真的少女拌嘴聊天,到底有多久没有再重现过了呢。

是啊,像这样认真虔诚地为投缘的客人展现茶艺,到底有多久没有再表露过了呢——

“啊,说到那小子。”

唰,夕星寻到间隙,用单手接住了小祈的木刀刀锋,一只手在怀里摸索,“……那小子,让我见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呢。”

“不得了的东西……是啥?”

少女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瞥见木刀光秃秃的刀身,这才想起那个把她和这间医馆联系起来的重要物事,“——啊,是穗子!那穗子他还没还我呢!在先生这里吗?”

“穗子,么……”

夕星回望了一眼专心煮茶的女子,伸手入怀掏出枪穗:“是这个吧。东野的丝线,精良的手工……阿晴虽然顽皮,说得倒一点不差呢。”他把枪穗放回少女手里,续道,“刚刚好像听祈君提到令前辈,令前辈似乎是姓‘冬木’?不是应该姓‘时雨’吗?”

“说了不要叫我‘祈君’啦……‘しぐれ’?那个是前辈的名字啦。

“冬木时雨,这是前辈的全名。”小祈转念一想,奇道:“咦,先生难道认识前辈?”

“这个么,说来可就话长了——”

咚咚咚咚。

侧门响起三重一轻的敲门声,像是遵循着某种暗号,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吗。”

夕星低声道,把报纸纳入袖中,移步门边以一重三轻的力度回敲过去,道:“剑寄秋心!”

门外人答:“雪暖锋寒。”

暗号丝毫未差,夕星却听出端倪,忽道:“长歌惊尘梦!”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

“……明月挽悲思。”

“欢迎回来。”夕星双手拉开门扉,灼灼目光直视着伫立门口的青年,张开的双臂好似要拥抱旧时的好友:

“奏龙。”

“……哼。”

但那位被唤作‘奏龙’的男子并没有回应夕星的热情。他的目光越过夕星冷冷扫视着庭院,锁定了走廊下那个换了新衣服的惹事精,“在下冬木时雨。你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提步入园,与夕星错身而过,留下最后通牒一般的宣告:

“十年前,和‘星月雨’一起,死了。”

小祈没能听到两人交错时的对话,只见到前辈睬都不睬医者一眼,直向廊下走来。他仍穿着入城时的装束,斗笠背在身后,一把三味线斜挂在腰间,但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更显得身材修颀,肩宽臂长;易容用的络腮胡子也已撕去,现出清俊而坚毅的容颜。不过现在,这位美青年却表现得并不友善:

“还愣着干什么!”

青年这一吼,把少女的三魂七魄都给惊掉了一半,“天野你还不快给我过来!”

“啊,是……”

小祈恋恋不舍地回望了爱理一眼,悻悻地朝前辈小跑过去。刚到青年身边,便被青年扯过手腕,向庭院侧门方向疾行:

“我们走。”

少女被牵了个踉跄,思绪却仍如堕云雾之中:“咦?喂喂,前辈你干嘛?这里不就是‘黄昏医馆’吗?再说我茶还没有喝完——”

“这个人很危险。”时雨沉声,道,“而且我们要找的不是这个医生。所以——”

唰,夕星不知何时拦在出口面前,然青年的手也按在了三味线的琴头上。

“把剑藏在琴身里吗……是呢。那么名贵的‘白龙’,你是舍不得让它栖身琴中的。

医者眯成一线的双眼里笑意如旧,“嘛,即使没有了‘白龙’,奏龙你依然当得起‘星月雨’中最强之名——嗯,就像当年那样。”他点头,全然不顾时雨按住琴头的手正在越攥越紧,仿佛对面男子身上透出的杀意让他回忆起了什么,笑意越发显得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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