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羽毛般轻轻飘在空中的雪花终于停了。
望着窗外白茫一片的雪景,自降雪开始以来几乎不怎麽离开被窝的我,在掀开棉被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雪已经持续下了将近一个礼拜,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活动筋骨,再这样继续不健康地窝在房裡,我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
总感觉背上会长出特大号的香菰,带有鲜豔斑点的那种,颜色的话一定要是娇豔的玫瑰色,这样才会有彷彿洁白无瑕的床单被玷汙般那样病态的美感。说不定神秘植物的种子已经悄悄躲藏于自己的嵴椎,准备在夏天绽放盛大的花卉,就像冬虫夏草那样。
不,如果是寄生在人类身上,应该叫作冬人夏草吧……
哎唷,好恐怖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有种梦幻的触感。就像是蜕皮又或是羽化一样。
自己还清晰地记得,上辈子当詹年纪还小时,自己曾一度沉迷于丑小鸭的故事之中,老旧的童话被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翻阅,直到内页捲起,书封泛黄。
但无论是多麽明亮又或是沉重的祈愿,物理规则所带来的限制终究会否定一切,变成天鹅的那天始终没有到来,在汙浊的泥巴裡不停地翻滚、挣扎的始终只有鸭子。
一隻永远也长不大的鸭子。
人也许总是在妄想能够蜕变成截然不同的自己。
纵使历经转世,重获新生,但灵魂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这就是佩姬、同时也是詹。
曾经一度被遗忘的憎恨猛烈燃烧──
我讨厌自己……
超级讨厌──!
最近想从脑海裡排除的事情还有另一件。
那就是不停地在脑海裡徘迴、来自于鼠怪的悲鸣。
上次跟朵朵剿灭鼠怪时所用战术对自己造成了阴影。
拟定战术的是自己,执行策略的也是自己,但鼠怪被困在洞窟内的惨叫却始终在脑袋裡挥之不去,原因非常简单,那个哀嚎与人类实在太过相像了。
彷彿自己手上沾满的是人类的鲜血。
我对杀人并不会抱持着犹豫,像是盗贼又或是萨托那样的渣滓该杀就杀,虽然转世成佩姬后在取人性命这方面变得稍稍有点软弱,但整体大方向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掠夺性命终究是有个底线。
詹不会去杀害无关的第三者或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敌方家眷。
混迹于旧金山黑帮时不滥杀无辜这点为詹惹上了不少麻烦,但自己从来都没有为此后悔。
可是上次在剿灭鼠怪聚落时,雌性鼠怪与鼠怪幼体的哀嚎,使我觉得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打破、跨越了这个界线,令我非常苦恼。
明明是堆怪物,为什麽要表现的像个人一样呢?
自己止不住地叹气。
要是现在跑出几隻鼠怪魔王、鼠怪骑士、或是鼠怪阿修罗男爵之类罪无可恕的存在出来让我练练手就好了。
这样自己一定能摆脱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当我在为这些穷极无聊、极端琐碎的小事抱头苦恼时,狮子冈萨雷斯的脑袋突然从窗户鑽了进来,害我吓了一跳。
「请不要突然闯入淑女的房间!」
我拿起法杖猛烈地敲着狮子从窗边伸入房裡的头,冈萨雷斯要是再过分一点我也许会抽出蝉翼将他的毛发削光,令他变成一隻失去鬃毛的雄狮。
最好是剃的像是狗啃一样。这应该没有多难,我有自信。
冈萨雷斯露出了既严肃又调皮的笑容──
「有味道。」
一时没有领会狮子口中的「味道」代表什麽的我,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
「堕灵的味道。」他接着补充。
冈萨雷斯的口中的堕灵,是能够用歌声篡夺听众性命的女妖。
堕灵的头上有着像是恶魔一样成对的山羊角,脸上则是带着刻有眼睛符号的面具,整张脸除了鲜红的嘴唇以及绛紫色的舌头外,几乎都被像是头盔一般的面罩所包复;除此之外,堕灵的四肢极端纤细,远远看去,就像个全身被绷带与黑袍缠绕的女人──
狮子那终于找到玩具的兴奋神情令我体内的警铃嗡嗡作响。
「堕灵距离这裡多远?」我紧张地问。
「大概是距离这裡北侧十公里左右的山谷,味道应该是从那裡飘过来的。」
……那不是一个多礼拜以前我跟朵朵剿灭鼠怪聚落的地方吗?就是将鼠怪关在山洞内焚烧的那裡。
「堕灵为什麽会出现在哪裡?她是有意识地选择自己出没的地点和时间吗?」
我想自己的语气裡一定瀰漫着惊慌。
围绕在堕灵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如果堕灵跟格瑞斯克真的是同样是源自于邪神的魔物,那代表着附近可能藏匿着「魔女」。
在不能变身成詹的情况下,我必须避开芮菈。
狮子皱起了眉头:
「这个问题一时半刻之间我很难跟妳解释的清楚,现在我只问妳一句──妳要不要跟上?」
狮子露出了充满愉悦的笑容。
我点点头。答应了冈萨雷斯的邀约。
因为魔女芮菈此刻若是认真的想为难我,那麽无论自己躲到哪去都是一样的。
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学习如何应付堕灵比较好。
「我去,可是有一个附加条件!」攥紧法杖,我坚定地说着。
脑袋仍卡在窗户的金色狮子疑惑地歪过了头:
「什麽条件?」
「冈萨雷斯你必须教我如何处理堕灵。」
男人大笑:
「这怎麽会是问题!」
将头从窗边抽回的冈萨雷斯一边活动着臂膀,一边用手大力的拍打着胸膛。
于是信奉不同神明的两个使徒,开始向瀰漫着瘴气的山谷进军。
冈萨雷斯的脚程很快,远比马匹要快,更比汽车还快。
被他扛在肩上的自己连男性恐惧症都顾不得了,我严重的晕车──不对,是晕狮子。
「咳、咳、呕──呕──!」
我激烈地吐着,感觉不只是胃,就连已经进入肠道的食物都要在嘴裡俏皮地打声招呼后跳出来跑掉。
一切都是那麽的糟糕透顶。
「我说佩姬妳昨天晚上吃的还挺不赖的嘛。」
冈萨雷斯煞有其事地评论起我的呕吐物──也就是自己昨天的晚餐。
「不过妳消化似乎不太好哪,这样下去会长不高的。」
狮子像是关注着职场裡上进的后辈般接着补充。
对啦、对啦!我承认自己离细嚼慢咽是有些距离,不过哪有人会这样评价自己的吐的一蹋煳涂的东西,那些混杂着胃酸、胆汁的食物残渣连打马赛克都来不及了,请您不要如此认真的看待它。
我说冈萨雷斯你是透过观察排泄物研究人体状态的医生吗?胃镜、肠镜什麽的我可是一个都不想照,谢谢!
「……闭嘴!」
脑袋裡的埋怨明明堆积如山,自己嘴裡所能挤出的却只有仅仅两字。嗯,很好,一定是狮子你害我得了失语症。
冈萨雷斯你他妈──!
「我能不能长高关你屁事!」
我气愤地瞪着冈萨雷斯,用完全无法感觉到冷酷的稚嫩声音低喃。
塔米雅和塔科特花了十年为佩姬努力培养的气质在一夕之间就全破了功。欸金毛狮王你真是有够可恶的!
「我说佩姬妳必须明白身高与战斗力息息相关,依我的看法妳作最少必须得长到两百公分以上……」
「──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想长的跟巨人一样!」
我生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对自己现在的身高很满意,不需要满脑子都是战斗的狮子你来指指点点!
讨厌!气死我了。以后我决定叫你蝨子,反正这两个词在中文裡的发音很近,你和蝨子烦人的程度简直如出一辙!
「……巨人是吗?可是两百公分明明还是个矮子啊!」
交叠着双臂的冈萨雷斯疑惑地歪过了头。
「请您不要以獠族的角度去评价人类好吗?」
这样充满吐嘈的对话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们明明是特地来歼灭堕灵而不是表演相声啊!
怎麽办,我好想哭……感觉十二年份的眼泪可以因为这样无聊的小事一口气哭完。
然而就在自己正扶着晕呼呼的脑袋,仔细思考要如何用更具攻击性的词彙伤害冈萨雷斯时,堕灵那彷彿呓语般支离破碎,却又扣人心弦且清澈明亮的歌声开始响起。
「LA──!」
女妖绛紫色的舌头因歌唱颤抖,像是心脏一样不停鼓动的静脉和微血管在青蓝色的皮肤底下闪烁。
「快唱,在堕灵的声音夺走妳的注意力前先唱。」
狮子用与那壮硕体格不太相符的温柔嗓音低声说着。
堕灵的歌声能够穿透建筑,无视阻碍,无论何等强力、高级的隔音器材在堕灵面前都是毫无意义,因为女妖的歌声不单单只会透过物理法则传递,更能毫无保留的直接袭击与蚀锈至灵魂的深处。
要拒绝灵魂遭受拉扯的唯一方式就是唱歌,在堕灵用旋律啃食、凌迟自我之前先用声音填满自己。
我开始歌唱──
这个世界不存在着唱片、没有网路,谢维图拉尔家族也没有鑑赏音乐的习惯,因此自己对厄瑞那流传已久的诗歌以及乐曲完全陌生,我所能唱的只剩詹所熟悉与热爱的歌曲。
那是个以成长作为主题,握紧鑽头咬住牙关一路往前冲刺,直到突破天际的动画片头曲。
那段史诗般的英雄传奇令自己感动了很久很久,因此即便间隔了数十年自己仍始终无法忘记。
为了填补心灵缝隙所歌唱的竟然是动画主题曲,仔细想想实在是有点丢人呢。
不过没关係,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嘲笑不存在于此的次文化,所以自己能毫无顾虑的引吭高歌──
……世界陷入寂静。
堕灵的歌声并没有如上次那样震撼与深入脑髓,可是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冈萨雷斯那佈满皱褶的厚唇似乎正在阐述着什麽,我盯着男人的嘴唇用力辨识──
『大声点!用力唱!』
狮子似乎是这麽说的。
于是自己试着对歌曲投入更多情感,将思念持续灌注到依稀记得的歌词裡。
过了宛如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片刻之后,我终于能稍稍听见自己那彷彿隔着一层朦胧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就像是龟裂许久却始终未曾修缮的玻璃一样支离破碎,只剩自己那温柔婉约的歌声在耳畔持续缭绕。
堕灵那像是刀刃一般的歌声戛然而止。
女妖先是痛苦地摀住耳朵,随即深深弯下了腰。
看准了时机的冈萨雷斯只花了一个跨步就将间隔数丈的堕灵一刀两断。
狮子前臂侧边那宛如斧头一般的臂刃溅上了波纹状的紫色血迹,开出了如盛宴般灿烂的花朵。
堕灵黑紫色的身影在映照着日晖的雪原上消融。
……果然,冈萨雷斯确实很强,他刻意隐藏,却会在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也是。
狮子明明只要在堕灵歌唱前一刀噼死女妖就行,以他那超乎常理的身手来看,那明显是最省时间也最不花费力气的作法。
冈萨雷斯根本没有必要等到名为佩姬的女孩成功掌握住对抗堕灵的方法后再开始行动。
三公尺高的人型狮子之所以愿意这样作的理由纯粹只是温柔。
自己甚至开始怀疑,在榭菈领降下初雪的那个晚上,冈萨雷斯口中那句看似逗趣的「睡醒了」只是为了改变我自怨自艾的情绪。
毕竟狮子曾经说过,人类情绪改变时味道非常明显。
呐……我说小狮子你怎麽有办法那样成熟呢,跟你相比,自己又是显得多麽幼稚。
刺骨且冷冽的苍茫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脸颊,明明是擅长使用冰魔法的水属性魔法使,自己却始终没有习惯施展魔法时的那股凄寒和凝冻。
我先是**手掌使掌心发热,再拍拍双颊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从口裡呼出的热气化作了薄雾,从内心褪去的哀愁又会变成什麽呢。
没有人可以指引我,我必须靠自己找出答案。
冈萨雷斯为我作的够多了,自己不能再依赖他。
我慢慢走向身高远超十呎的人型狮子,从冈萨雷斯身上瀰漫的磅礡气势使他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威武。
对狮子而言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自己却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他的身边。
大口喝酒、豪迈吃肉,从来不知刷牙为何物的冈萨雷斯露出了他黄黄的牙齿──
男人像是在提醒自己一样说出了他六百年来的感悟:
「这话不单单只是说给佩姬妳听……对我来说,包括六百年前一起奋战的队友在内,大家都是小孩子。自己更是所有人裡头最幼稚,最像小朋友的那一个。」
狮子和煦地笑了出来,彷彿阳光那般温暖:
「我不知道妳的情绪为什麽一直那麽低落,可是放任自己的情绪并没有什麽不好,想吃的时候就吃,想唱的时候就唱,痛苦到无法忍耐就放声大哭,思念浓烈到无法释放的话就去找人,不然就是写信。不分种族、也不分年纪,人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成熟,毕竟在指引我等的神明面前,大家都是一样幼稚。」
冈萨雷斯拍了拍我的背:
「妳啊,太过压抑了。」
被人看穿的感觉超级丢脸,宛如全身**一丝不挂──
「……有哪麽明显吗?」
不想让狮子看见自己红透的脸,拉下兜帽的我羞怯地问。
「这不明摆着的吗?」男人纵声大笑。
「真是坏心眼呢……」
我用只有自己听得清楚的声音,轻轻地咕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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