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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言&尊严

诺言&尊严

——Another View: Girl——

“想要与自己喜欢的人邂逅”

“想要让这家伙,遇到能给她幸福的人”

这是闲来无事的我,偶然间拿起那本蓝色的手册翻到的东西。如印刷字一般工整的有关“愿望系统”条条框框背后,意外地却是大片的空白和这样零乱的信息。“想要谈一场美好的恋爱”……从内容来看,大概这就是历代引导人,也就是曾经的许愿者留下的愿望记录吧。也的确大多都是一些似乎即使是努力也不一定能够得到的东西,这也是之所以通过愿望实现它们的原因吧。当然,其中也夹杂着诸如“希望以后最新的游戏机都能在第一时间入手”这样的、物质性的需求。

会祈求什么愿望,毕竟是各人的想法不同,就像给富人的一杯美酒未必比得上穷人的一碗热汤……但是,其中还是有些内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让这个机会,轮到一个比我更需要它的家伙”

【……这,这不就等同于放弃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心中所想,我的引导人——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一直坐在病房的另一边在手里的绘本上画着什么,听到我的话便凑了过来。【啊啊……确实,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呢,竟然会有这样的人……】看到我翻着的地方,她便微笑着这么说道,【直到我自己也许下愿望为止。】

【哎?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在某人看来非常珍贵的东西,别人却可能认为一文不值啊,作为每个人独特思想代表的“愿望”就更是如此咯。】绕过我的问题,她径直朝着那“难以理解的愿望”解释了下去。【作为我们来看,这可能的确是难以理解,但是如果站在那位许下愿望的人角度呢?也许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实现的东西,又不想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又或者,其实他只是单纯地发了善心想帮助世上某个不知名的落难者呢?虽然并不知道真相为何,但是如果是那样的情况,那实际上不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愿望’吗?】

【……嗯,原来如此呢……】

果然,我还是只停留在“口上说说”的地步。

就像透过一面棱镜看外面,即使明知换个方向就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象,真去做的时候,却还是固执地只站在原地不愿挪步。然而前辈却是不同的,是她伸手转动了棱镜,让即使固步自封的我也能看到来自其他方向的新奇景色。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用“前辈”来暗暗称呼我的引导人了。

并不是因为年长,她身上和我们学校一样的洋红夹克式外套前,挂着的领带是和我的朋友们一样的颜色。是与我同届入学的的话,我和她的年龄谁更大一些都不一定。

【没错哟,说不定,也会有人觉得你‘让身体好起来’的愿望很奇怪呢。】

这样的称呼,原本就不是以年长来决定的。我毫不怀疑前辈是否是一个优秀的人,她的劝告,她的建议,她时常挂在面上的或温柔或饱含鼓励意味的微笑,无不透出一种阅历丰富者的淡漠与洒脱。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情都会神奇地安宁下来。这都是我无法做到的事,不论哪一点都要比胆小又无能的我强……强太多了。

前辈的确是在引导着我,“引导者”这个词,脱去“愿望系统”赋予的义务意味,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然而那最多也只是一周的事,几天之后她就会完成工作忘记一切,而让我担起这份职责。

(我,也能做得像前辈一样好吗……?)

我试着想象自己一周之后的样子,但不论几次,都无法和她的身影重合。

【嗯,毕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啦,觉得奇怪也是很正常的嘛……如果你听到我当初的‘愿望’的话,你也一定会吓一跳的。】

【哎?那,前辈你的愿望是……?】

【‘大家都消失吧’,这样。】

【……啊,哈?】

我一时以为听错了,“大家”“消失”如此出人意料的词语组合,让我在不解之余更觉得惊异。然而前辈看上去毫不惊讶于我的反应,【没错哦,就是“所有人,全部都不见了最好”这样的意思,我许下‘试用愿望’的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哦。】还这么补充道。

【啊,啊……】

我机械地点着头,因为冲击过大而什么都没法想。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把眼前的前辈与那样极端的愿望联系到一起。【那,那么,真,真的实现了吗?不,那应该是没有吧,已,已经算是‘过分’的愿望了吧?】

【不是哦,是真的实现了哦。】

她摇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大家,所有人,真的全部都不见了,只有我和我的‘引导者’留了下来。现在想来大概是‘愿望系统’神奇的力量创造出的世界吧……而且因为是‘试用愿望’,所以也只是一周时间的事,】

【…………】

【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前辈少有地谈起了自己的事情,并朝我投来了温和的微笑。不过,那笑容里第一次有了些许寂寞的的意味。

…………

父母都是工作狂,一个月回家一次算不错了,就算回来了,吃饭也只是带她出去尽一下义务一样,处于这种家庭的她。

害怕因为与别人步调不一致,隐藏了自己真正想法,却又不愿放弃的她。

以及,由于某个契机,终于可以重新亮相,表现出真我的她。

【当时的确是很糟糕的想法,现在看来,却有种怀念的感觉呢。】

明明是别人的故事。

明明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只是单纯作为听众,我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心脏也开始加速起来,就仿佛前辈讲的不是她而是我的事情一样。

空无一人的世界,隐藏了的真实心情,无法实现的梦想……

【不过,毕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下面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来时,她又在用笑容对着我。

是啊,前辈就是前辈。

一直是孤身一人也好,变成那样、还许下了过分的“愿望”也好,现在坐在我床边的,依然是那个优秀的,会耐心地听取我的想法的人。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理解。(在我的想象中)低着头捂着耳朵大喊着“大家都消失吧!”的小女孩,总是带着宁静自然的微笑对人的大姐姐,简直就像一条绳子的两端——而绳子的中段是如何,我想象不出。在短短一周时间变化得如此之大,在我看来已是几近超乎自然的事情了。

没错,简直就是只有“愿望系统”的神奇力量能够做到的事。

(是啊,如果……许愿‘让自己改变’的话……)

【不是许愿的关系哦。】

看穿了我的心思的前辈,出口否定了我的猜想,【并不是‘愿望’的力量,大概……是在那个因为我过分的‘试用愿望’作出的世界里,和引导人先生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他让我走到了今天才对。】

记起来了,前辈曾说过,在那个“大家都消失了”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引导人被留了下来。

【哎——能做到这么了不起的事,那位‘引导人先生’,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人物吧?】

【才不是~呢!】

我有点不知如何形容前辈的反应,她的口气似乎是在瞧不起人却又感觉不到恶意,皱着眉头,作出不高兴的样子,但给人的感觉却不如反过来说是回忆着什么喜欢的事情更合适些。

【每次都是实现了对方的‘试用愿望’之后就逃之夭夭,然后利用特殊身份干着坏事却心安理得,这个样子一直过了半年还多……要不是我那个‘试用愿望’有点特别的话,我恐怕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了吧……】

【哈,哈啊。】

钻了这个“愿望系统”的空子……吗。

的确如果看手册上的说明来看,这个系统是堪称完美的——不,该说是因为“完美”所以才有空子可钻呢。交接班式的传递可以确保每个轮到的人切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即使某个“对象者”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在时间内完成许愿,也会有其他的“引导人”重新到来进行这一系列程序,而原来的“引导人”也会拥有一个新的“对象者”……原来如此,如果每次都不让“对象者”把许愿的程序完成,那就一直能保持“引导者”的身份了。“不被察觉到”这种会带来诸多不便的状态,换个角度来看反而是“十分有利”的能力,不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被注意到……当然,“事”字前面加个“坏”字亦然。

单听前辈这么说,仿佛那位“引导者”先生,根本就是纯粹的坏人才对。

【不过,他居然是我的学长……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说啊,而且……画画很好,还教我来着……】

【画画……啊。】

【是啊,他是油漆匠的说。我们学校现在大部分的油漆工作,似乎都有参与哦。】

然而就是这个前辈口中的“坏人”,却在被她本人如同亲密的老友般谈论着,那种眷恋的,欣喜的,但是却带着寂寞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果然……其实,不是那样的吧。】

【啊,是指什么?】

【那位‘引导人’先生,虽然被那么说了,其实还是很了不起的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前辈的表情有些诧异,她似乎有点陷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是个好人……】

【是很重要的人吗?】

【嗯……在那世界空无一人的时候,只有他陪着我……虽说有点迫不得已的成分啦。在那无人的世界里,自己的世界却热闹起来了,好像有点讽刺呢。】说完便咯咯笑了起来。

谈着那位“引导人”先生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前辈表露出如此快乐的样子。口上的恶评终究敌不过不经意间的真情流露,虽然被前辈如此描述,我想,其实她是相当喜欢那位“引导人”先生的吧,说不定就是和不久前朋友们的闲聊一样,是那个方面的“喜欢”。……也没差呢,能够改变了想着“大家都消失”的前辈,就算只是个油漆匠……也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呢。换成是我,肯定也会喜欢上的。

但是我的“引导人”终究不是那位出色的先生,而是从他那里接过了接力棒的,眼前的前辈。她已经许下了自己真正的愿望,由“对象者”变成了“引导人”。

【不过,毕竟只是一周的时间啊……很快就结束了。】

不再是“大家都消失吧”,更不是“希望自己能改变”。

改变了的前辈,说出了她最后的答案。

* * * * *

“答案”

【人生在世,永远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不得已……又有多少人能够清爽的做自己呢。或者,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想要什么呢。】

【失败是否就一定代表无能呢,眼泪是不是就一定代表懦弱呢。】

手上做着无聊的工作,我回忆起上次看小说停下的地方。故事中的失意的主角朝着虚空抛出的问题,我却能明确地给出自己的回答。不过手中丝滑的触感又马上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只得叹口气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初音身上。

仲秋的早晨,从打开的洗漱间窗户透进来的空气,已经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凉意。

外面苏醒过来的街区逐渐传来了人声,被晚起的朝阳直照在身上,也只带来点聊胜于无的温暖。发白的天空看不到一丝云,今天大概也是大晴天吧。我瞥了一眼外面,明明是如此秋高气爽适合外出的早晨,自己却不得不站在洗漱间里,手里拿着不常用的梳子——

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一点点梳理着披过肩膀的翠色长发。

【…………】

我都懒得吐槽我自己了,而这偏偏还是我自己主动接下的工作。但看到镜子里女孩微眯着眼的表情时,我还是忍不住使劲拉了一把一束头发。【呀!】初音像被捏紧的皮娃娃一样发出了惊叫。

【给我好好看着!那副享受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喂!】

【因为,真的很舒服嘛……呜呀!】

把手放开,我狠狠地把梳子横**初音密密排列的发丝中使劲往下拉,企盼找到个缠结点好好给她吃点苦头,【既然不会,就好好认真学着点,以后这种事情都给我自己做!】但是失败了,虽然昨晚有所体会,初音长长的秀发还是比想象中更柔顺,即便被垫在身下睡了一晚依旧能一梳到底。【我可不是来给你做免费护发的,知道嘛?】

【唔,唔嗯……】

初音稍微停顿了一下,在我的手撩起另一边的头发时,她果然又开口了:【那个……谢谢,流,真的是很——】

【别搞错了,之前就说过了吧。】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可不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干的,像这么帮你弄头发,也只是因为——】

【——因,因为要是让我自己来干的话,肯定又要花好多时间,为了不迟到所以替我做了……对吧?】

【呃……】

没想到居然被抢了话头。【呜哇!】我再次使劲拉了一把女孩的长发,【明白的话就给我有点抱歉的样子啊!】

【呜呜呜,对不起……】

初音又想把头垂下去,但后边的头发被我拉着,只好把那副哭丧着的表情就这么对着镜子。我也不再说话继续集中精力在处理头发上,这一边的看上去差不多了,我把梳子转到另一边轻轻地往下推。果不其然,又是几乎毫无阻力地一直梳到长长的发丝尾端,给人一种没有固定形体般的错觉。偶尔瞥到镜子时,初音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那副眯着眼睛的放松模样了,先前的失落就跟骗人的一样。

无奈地叹口气,手继续动起来,目光却被镜中那张清秀的面容拉住,迟迟移不开去。

记忆中,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像这样直视过初音的脸。

她曾无数次对我绽放笑容,而我却总是偏开视线。但现在,透过镜子,她的面容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展示在我面前,眯着大眼睛宛如睡颜一般自然,恐怕也不会知道在被我我这么盯着。

这家伙……有露出过如此安心的表情吗?

回想起最近两天的经历,与初音的相遇,餐桌上的道歉,夜话,篮球部,她几乎都是绷紧了神经度过的,嘛,毕竟是被迫在陌生的环境里和一个陌生人相处……不过,比起那强撑起来的不中用的笑容,果然还是这样的神情更适合她吧。

【……?】

初音动了下头,注意到我又把手放在她蓬松的头顶,轻轻摩挲着。【手……】

【再稍微轻松一点也没关系哦,初音同学?】

【……咦?】

【因为你是‘引导人’啊,不会被人察觉到存在。】我克制住某种危险的冲动,把话说下去,【没人会注意你,作为‘对象者’的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忙,所以别总是慌兮兮的比较好吧……呐,好了,接下去的我也不会,你自己弄吧。】说着放开头发,把梳子递过去。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清楚。

不知不觉就盯着人家的脸,说些干涩的话语,连带做出抚摸人家头顶这样的失礼举动,就仿佛全都是另一个我做的一样。如果她又用“温柔”来形容我的话,我肯定会无法再辩驳的吧……然而,有些事还是清楚的。那时的我是真心希望——希望一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希望还能在看到她那样放松安心的表情,不光是我帮她梳头发的时候,还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时间,面对更多的人。

……这应该已经算是“愿望”了吧。我凝视着手上笔记本蓝色的封皮,由“引导人”们代代相传的通往愿望系统的“钥匙”。

但那终究是不行的,“想让她变得怎样”说到底只是我强加于人的一厢情愿,就和自己当初拒绝了用“愿望”换得一个女朋友一样。【那个,初音同学,愿意稍微听一下我对‘愿望’的想法吗?】然而我还是开了口,初音正在用笨拙的手法扎着一边的辫子,【那,那个,是‘愿望’吗?】艰难地回答我。

【嗯,因为我自己是没什么欲求啦……所以,我想也许可以把这机会用在你身上,比如‘让她能再有一次许愿的机会’什么的。】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道。

【不行!!!】

我被下了一大跳,是初音,真难以置信如此瘦小的身躯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喊声。连辫子都不管,她就这么注视着我。

【怎,怎么了?要怎么使用愿望,应该是我的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但,但是,是流的愿望,理应用在流自己身上才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完全消去了之前的被动,“这一点绝不会让步”她用认真的表情诉说着。但那并不是在生气,我明白的,之前她也是这样拒绝了我随意挥霍掉“愿望”的请求。

那么,我也想知道那个长久的疑问的答案:

【那么初音同学你呢?你的愿望又是什么,能告诉给我听吗?】

【啊……】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你是把‘愿望’用在自己身上咯?】

【我,我……】

初音不再直视着我了,对上我的目光时,反而是她先移开了视线。无法再从她那里问出情报,我的眼睛又落到手里的笔记本上。【对了!记得笔记本的最后,的确是……】飞快地翻过前面的说明和条例,很快就到了最后写着零散短句的地方。

“想要与自己喜欢的人邂逅”“想要谈一场美好的恋爱”

果然,这里记载着历代许愿者的愿望。【也不用你说了,我直接在这里找就行。】

【不,那,那个并不是——】

无视初音的话,我迅速往下翻找,跨越了无数条记录,在最后的地方写着的内容是——

“想要一把自己的刷子”

* * * * *

“想要一把自己的刷子”

这就是,改变了的前辈,最后的答案。

这已经是我第几次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呢……前辈的故事,总是充满了不可思议,不论是“空无一人的世界”,还是做着坏事的“引导人”先生……我的眼睛盯着笔记本最后的地方,以前的“引导人”们留下的与这“愿望系统”有关的最后的证明。相比那一条条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愿望,这样的祈求实在是朴素到过分。

(……?)

不,不对。我并没有找到属于前辈的那一条记录。

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那样的对比只是自己的臆想。前辈的愿望根本没有被记在笔记本上,不管怎么翻都找不到。

【不用白费力气了哦,那个记录愿望的地方,是在‘引导人’完成全部工作之前,都不会记下他的愿望的哦。唔嗯,还真是为人隐私考虑的设计呢……嘛,不过我是自己说出来了就是啦。】

前辈帮我合上了手里的笔记,轻松地笑了,但这并不能打消我的疑问,让我惊奇的另有其物。

【我的‘引导人’先生画画很好,同时也是位油漆匠。在大家都消失不见了的日子里,也算是打发时间啦,所以……我们就一起作了幅画来着。】

被好奇的我盯着,前辈继续微微颔首,把后面的故事讲下去。

【画画,啊……】

【没错哟,是用绘笔和油漆画的壁画哦,还特意跑到学校的墙上去画来着。……感觉,就跟是故意去学校涂鸦一样呢。】回忆起那时的事,前辈的脸上就如她所言露出了恶作剧的孩子般调皮的表情。不过既然有专业的油漆匠出手,一定是那种能把信手的涂鸦甩开几条街的,极其认真的作品吧。

【但是,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有完成。】

【没,没完成?】

【嗯,一周的时限到了,因为出了一些意外,时间被拖长了。画,直到最后都没有画完……】

我第一次听到前辈用如此低落的语气说话。【我许下了愿望,所以……‘引导人’先生的工作完成了,即使迟了好久还是完成了……】

【啊……】

【他已经离开了,全部都忘记了……然后,再过几天,连我也会忘记这一切的吧……】

【…………】

人在笑着的时候看上去更寂寞,这是我学到的东西,不论是我,还是眼前婉婉道着故事结局的前辈,恐怕谁都是如此。我甚至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安慰前辈,更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但手中笔记本封皮冰凉的触感确是实在的,我想起了里面只属于愿望的坟地,也想起了下一位入葬者的墓志铭。

“想要一个自己的刷子”

【所以,我想至少能把那幅画完成。】

前辈继续说道,她的脸庞看上去多了些悲伤和落寞的味道,但更多的却是决意。【那恐怕是不可能了吧,进度只是刚过一半,况且也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过我还是想再多画一些。即使明知道完不成,明知道自己最后都会完全忘掉……我还是想画,在我还记得的时间里,再留下一些一同停留过的痕迹。】

【这样啊……】

【真的是不想忘掉呢,虽然知道没用,可还是想无谓地反抗一下下呐。】

我也曾经猜想过处于“引导人”状态的前辈,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到底是做着什么,现在终于得到了答案。故事到这里就真的结束了,前辈稍微出了一口气。【啊,抱歉……结果变成尽在谈自己的事情了。】

【不,没关系的说,听到不知道的故事,我也很吃惊呢。】

前辈果然是个出色的人,我再次确定了这个结论。

自信地面对人生,坦然接受无法改变的现实,但又不肯放弃,贯彻了自己的信念而行动着。如果是以前那个想着“大家都消失好了”的前辈,一定做不到这样的吧……但是,她也一定是期待这这样的自己能够改变,才能在契机来临之时将其抓住才对。

然而即使是那样的前辈,也没有许下“让自己能够改变”的愿望。

并不是依赖“愿望系统”范围之内几近无所不能的神奇力量,而是靠自己去做。直到最后,她都不愿屈服于抹消记忆的规定,想要留下些自己意志的证明,继续作着那副壁画,又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唯一可以传达的我。对如此坚强的前辈,我只有抬头仰望的份。

不过,即使是这样软弱又没用的我,也有想要做的事情。

我在羡慕着前辈,敬仰之余,我更憧憬着能成为前辈一样优秀的人,即使明知那是多遥不可及。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想要离开这病房,而不是靠着只有一周效力的“试用愿望”才勉强得以走动,想要亲手把篮球投入框内亲自感受那份激动,而不是仅仅在边上看着人家的动作,想要伙伴们随时都能听到我的歌,而不是只在难得的探视时间对我露出惊讶的神色……想做的事情太多,而机会却偏偏只有一个。结果,我还是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我觉得,对你来说,还是身体最重要哦。不仅仅是‘试用’……正式的愿望的话,一定可以彻底把你的病治好的。毕竟有了一个好身体,才有资本去干想干的事情啊。】

前辈的话又一次点醒了我。是啊,无论做什么身体永远都是本钱,这话就是专门对长期卧病的我说的。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我的病。只要我许愿“把病治好”,就没有障碍再阻挠我了,我可以把一直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都干个遍,不必再因为这羸弱的身躯不得不放弃。

不错,全都是因为我的病,才让我变得现在这样没用。那么只要我把病治好的话……

只要把病治好了的话……

…………

……

【——,——?】

【……啊!】

【怎么了,喂,没事吧?】

我一愣,面前女孩疑惑的神情将我拉回现实。【啊,没……】小声地解释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了别处。

刚刚我是因为想象着病好之后的事情而沉浸其中——我真的很想这么认为。

但是,并非如此。我试图想象起靠着“愿望”的力量重获健康的自己,随心所欲地做着喜爱之事的模样……却失败了,脑海里只有一片虚无到让人害怕的空白。曾经的我与梦想中间横着一座山,我诅咒它、怨恨它,却终究无法逾越而只能望之兴叹。然而在被告知它即将消失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依靠着它生存着。

【我……】

我想变得像前辈一样坚强。

而让我如此软弱的,就是这久治不愈的病。所以正如前辈所言,“把病治好”才是最实在最当务之急的愿望吧。只要结果了这源头,后面肯定会一帆风顺吧。

【我想……】

【?】

【……不,没什么……】

明明是如此清晰的结论,我却无法将其说出。最后还是将话语咽下,选择再考虑考虑。

“想要把病彻底治好恢复健康”

就仿佛……那并不是我想实现的“愿望”。

* * * * *

【也就是说……那里写着的原来不是你的愿望啊?】

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一边的眉毛一抽一抽的。初音则是低着头双手提包一言不发地跟在我后面。好不容易找到了宝箱打开一看却是空的——现在的我大致就是这个心情。按照初音的说法,只有在“引导人”完成了他所有的工作之后他许下的愿望才会被自动记录在笔记之中,所以那个“刷子”事实上是再前一任引导人的心愿……重要的“愿望许可范围”规定得模糊不清,却偏偏在这种地方没必要地人性化,我感觉创造这系统的缺德神明就在天上我所不知道的某处,眯着眼嘻嘻笑着看我的受气样。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知道初音的“愿望”为何。【呐,初音同学?】我主动开口问道。

【啊,在?】

【你的‘愿望’是什么……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

【……即使我说想作为参考……也不行吗?】

【…………】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慢下去了,我感觉到一瞬的踌躇,但马上又听到初音跟了上来,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吐露半个字。【哈啊……】人家不想说,我也没法强求,我斟酌着其他方向进攻的方法。【不说也没关系,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呢?】

【……】

【初音同学?】

【因,因因因为是很难为情的愿望啦!】

我转头看向身后,初音的头低得更低了,绯红的脸颊从发丝之间漏出来,支支吾吾说着。【而,而且……真的是很任性的愿望的说……连能不能实现,自己都不知道……】

【嗯~‘任性’吗……?】

“难为情”这样的形容不知曾在哪时的夜话中听过,那时她恐怕也是像现在这样羞红了脸吧。但“任性”什么的……眼前的女孩,祈求过什么超出“愿望”能力范围的东西吗?我瞥了一眼初音的侧脸,相遇以来似乎总是在被我推着走的这家伙,似乎无论如何都没法与“任性”扯上关系……不过说倒“难为情”的话,她现在红得跟大虾似的脸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如此,我也像当初她向我提建议一样,猜测一下她的愿望好了。

(……?)

察觉到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清晨路上只有和我们这样的学生,都面无表情地打着哈欠朝学校进发。接着我意识到了这感觉的来源,默默跟在我背后走的初音。明明那话题都过去好一会了,她脸上的红晕却丝毫没有减退的趋势。

该不该说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呢——我似乎有了点答案。

【呐……初音同学。】

【啊,什,什么?】

【我也只是猜猜而已,你的愿望——】

既然当时这么问过我,那她一定也是想过这方面才对。我定定神,说出了我的答案:【——该不会是‘想要一个男朋友’吧?】

说实话,刚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虽然不知什么理由,可初音似乎总是对男女关系这方面的话题敏感到过分,要是真被我说中难保她不会瞪大眼睛头冒蒸汽然后眼前一白倒下去就像初遇时那样——到时候麻烦的还是我自己。【啊,那个,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无聊猜下。】我马上补充道。

【…………】

对方的反应似乎比预料的小。我偷眼看了身后不远处的初音,这回是真的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可在此以上的反应就没有了。【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所以别在意。】

【唔,嗯。】

【说到底,我想知道其实也是借鉴一下,你许什么愿望,和我什么关系都没嘛。】

【是,是这样吗。】

并没有因为被言中心事而表现出惊讶,回答我的声音里也听不出动摇。虽然羞红了脸低着头,可还一直像之前一样稳稳跟在我后面。初音没有直言否定,可那副样子也不像是默认了我的猜想。

说不定只是单纯因为“男朋友”这个词而害羞起来吧……

【嘛不说了,前面人有点多了,你的特殊体质会有点麻烦呢……记得跟紧我后面,免得被人撞到,没法察觉到你的话人家是不会说‘对不起’的哦?】

【啊,我,我知道了。】

初音不肯告诉我的话,我也不打算强求。

好奇归好奇,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许下什么愿望,和我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充其量我和她也只是“引导人”和“对象者”的关系,又因为“引导人”的特殊体质和她的笨拙,所以不得不尽了一下“对象者”多出来的义务,给予一些生活上的照顾罢了。

她是真的是“想要男朋友”也好,祈求什么别的也好……我的生活都不会有半点变化。

(……)

这么想着的我,突然注意到了某件事。

——初音现在是“引导人”,只会被“对象者”所察觉到的存在。

那是一种仿佛“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的状态,能听到,能看到,甚至能偶尔想起还存在着这么一个人的,只有作为“对象者”的我而已。事实也是如此,我已经见过数次这种“被无视”的力量,这两天也确实都是我在给她做饭,和她聊天,帮她梳头之类,还腾出地方让她安身……

先不论会给女孩子做这些的一般会是什么角色——能交流的人只有我一个,真的实现了如我所猜的“愿望”的话,那个“男朋友”——

(那,那不就是我吗!!!?)

“噗”我差点一口气喷出来,但为了不让背后那家伙起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

如果要真是那样,可就是了不得的事态了…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所以安排了我俩的相遇……吗。

简直就像被强迫拉去相亲一样呢……不过话虽如此,我并不对这样的相遇感到讨厌也是事实。即使以我贫瘠的审美观来看,初音也算有着相当的美貌,再加上那种仿佛未经世事的单纯(傻乎乎?)性格,能把她追到手的男生似乎是该感恩上苍才对——至于我,虽然被KAITO揶揄为“和女生交往比看到飞碟抓人更难发生”,但也不代表我讨厌女生,每天上学,放学,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所以就一直都没考虑过这方面而已。就像初音,虽然她的到来的确各方面意义上都给我添了麻烦,但我并不因此而责怪她。笨手笨脚又容易猜透,让人没法放着不管,所以我才会为她做了那么多,大概。我做贼一样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初音的脸被垂下的刘海挡住,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一瞬间就冒出来这么多想法,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已。可一想起刚刚的对话,脑海中立刻又飞出了一幕幕熟悉的画面。她温柔的笑颜,她无防备的睡脸,她端坐在床上行礼时羞到不行的模样,连带她的嗓音,气息,她皮肤的嫩滑触感就像要把我之前无视的统统补上一样汹涌而至。“男朋友”的话,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对不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先不说别的,初音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不都还没确认吗?……不知不觉间,我也开始用低着头的姿势走路了,用手背抵住脸颊,只觉得热辣辣的。

虽然隐约觉得忘了什么……但乱糟糟的脑袋根本无暇理会。

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类似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初音也算是个女孩子,,而我不仅不在意,还忙里忙外做这做那,甚至还有过字面意义上的肌肤之亲……现在回想起来,和她共处一室的这段经历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不,不止不可思议,都快能用“荒诞”来形容了。我之前究竟一直是怎么想的啊……脸烧得更厉害了,我真恨不得打个洞钻下去。

到底是要抱着怎样的想法,才能像这样若无其事地相处到现在啊……

…………

……

(啊……!)

我回忆着之前自己的心情,然后终于想起了我所遗忘的事情。我所一时忘却的,就是“忘却”本身。

——“愿望系统”为了彻底地保持自身的秘密性,设下了“绝对会遗忘”的规定。“引导者”在尽到自己的职责之后,将被强制抹消与这个系统,这段经历有关的一切记忆。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事情,却使我突然冷静了下来,脑海里的杂念也一扫而空。

是啊,反正最后都是会忘掉的。

初音的愿望真的是“男朋友”也好,不是也罢,那个人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结果到最后都会像幻影般消散。不,因为是完全从记忆中消去,恐怕连幻影的虚无感都不会剩下。

“反正到最后都会忘掉的”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走到了今天,初音也是一样的吧。而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任何东西,都显得无比空虚飘渺。

就算真的喜欢上了又能怎么样。

即便这一切都是“愿望系统”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所作的安排,因为已经算是“有关”,顶多一周时间之后还是得迎来分离,得承受与爱同等深沉之痛,最后连带这份痛苦都被从记忆中消除。

注定是悲惨的结局的话,不如从最初就不要开始。这样想着而释然了的我,重新抬起头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没错,反正,到最后都会忘掉的。

【…………】

所以,连带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也会忘掉的吧。

17:38

【で,今天的这个球,又是从哪来的?】

傍晚时分的篮球场,我的手里又掂着一个球,朝不远处的初音问道。她似乎是想跑去捡丢出的球,却被我算好轨迹,在球落地之前在篮筐另一边稳稳把球接住。初音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地烂——看上去是拼尽全力,投出的却无一不是实打实的三不沾,最后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只好这么阻止她。【做不到就给我适可而止……还好你是‘引导者’不会被篮球部顾问老师注意,不然人家肯定会哭的。】

【哈啊……哈啊……】

跑来跑去又捡球投球,初音的小身板早就累得气喘吁吁。看到是我,她还拼命挤出了一丝笑容。【那,那个……是因为被我努力的精神感动了吗?】完全没听出我的讽刺意味的样子。

【不,很显然是因为看到篮球这项优美的运动被用如此糟糕的方式玩而内牛满面吧。】

【哈呜……】

初音的头又垂下去了,我只得伸手撩了下她已经垂到地面的长辫,拍下她瘦弱的脊背示意她站直。【我可没那个闲心同情你,只想赶紧把事情解决了走人——比如,虽然不知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球的,但肯定又给人添麻烦了吧?】

【不,不不不会的!那个球,我是从旁边器材箱多出来的球里拿的,用,用完之后会还回去的啦,所以……】

【所以?】我侧头继续问道,【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所说的‘器材箱’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初音同学?】

【就,就在不远……啊,哎?】

初音终于缓过神来,茫然不解地环视着空无一人的球场,在无论几遍都找不到那个“器材箱”之后,她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玩过头了。事实也确实如此,现在已经是天色渐暗的五点半,各社团的活动都结束好一会了,昨天的这个时间的话,我们应该到家开始准备晚饭才对。于是,手里的这个球就和初音本身一起被“忽视”了。【结果到最后,还不是在制造麻烦?】

【呜呜呜,对不起……】

【与其有功夫在那道歉,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我说着望向远处的体育仓库,门被关得严严实实。【总之先去那边看看,门没锁当然最好……那不太可能,不行就从窗户塞进去吧。】

结果,明明是她弄出来的事,又一次变成我来收拾烂摊子了。

不过倒不是觉得麻烦,虽说这些都算是“对象者”的义务,我也并不是在讨厌这样的初音,倒不如说,是觉得没法放着不管的时候居多吧。一路想着这些无聊的事,体育仓库的门眨眼就到了眼前,伸手一推,果不其然是被锁上了。【没办法……】我只得绕到后面去碰碰运气,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平常都会偷懒大开着的后墙窗户,今天都反常地锁得死死的。无奈,我不得不采取最后的办法,手一推把篮球丢上了仓库屋顶。

【确实记得那里有个通风口的……】

我回忆着上次进来仓库时的情景,借助堆在墙根的跳马箱,没费多少力气就攀上了屋顶,找到了那个通风口,轻轻拿掉风扇把球丢了进去。这样一来应该会被以为是收拾时没放好吧……拍拍手直起身来,正打算原路离开屋顶,眼角的余光却意外瞥到了点意外的东西。

(哈……?)

是初音。她就孤零零地立在体育仓库一墙之隔的露天游泳池入口,从我这里刚好能看到。

刚刚过来时没注意她,我以为是先去校门那边等我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没那个胆(?)才对。不过露天泳池已经因为天气转冷停用的现在,又会有什么吸引她呢?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喂,在看什么呢?】

【……啊,是,是,那个……】

她一如往常地被小小吓了一跳,但很意外地,即使说着话,她的眼睛依旧牢牢盯着游泳馆里。究竟是什么能让她露出如此专注的样子……顺着初音的视线前去,终点是坚实的墙壁。

围绕着泳池的外面,紧挨着体育仓库的一面墙上——画着一幅壁画。

【…………】

硕大的混凝土墙壁上,用彩色的油漆绘着一对在海边嬉戏的男女。

并不是有多么特别的画,学生的涂鸦……多半是那一类的东西吧,不过又和随心之作有些不同,一股明显的“描绘”的意志跃然于画上,在我看来已经算相当厉害的作品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幅壁画却并没有被完成,附近也没有放着油漆罐、塑胶布和铁架之类的东西表示“作业中”,简直就像专门掐好了就画到这里收手的一样。

只是如此平凡的油漆画,却让初音甚至无视了我,一意专心地紧紧盯着。

【唔,真是不错的画啊。】

【嗯,嗯……】

对于我的话,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夕阳的余光斜射到露天游泳馆里,壁画和泳池一起染上了一层金色,明明已是仲秋天气,那金光闪闪的波纹却仿佛一下子把人带回到夏日的沙滩,大家就像画里的那对男女一样,穿着泳衣**着皮肤在海风中追逐。

可是……那副画却没有完成。

当初的作者是怎么想的,我无从知晓,但这幅画的确有着某种奇妙的魅力,即使尚未完成。但那并不是吸引初音的原因——我自己都为明白这点而感到惊讶,朝她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虽然记不清是从哪里,我似乎了解那个真正的“理由”。

【没有……完成呢。】

是初音先开了口,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念道。

【果然,是这样呢。】

【……】

【明明知道没用的,却还是……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完成,呢……】

断断续续说完了这些,初音迎着夕阳笑了,落日的余晖斜落到她纤细的身躯上,背后的影子被拖出老长老长。我又一次无法直视她的笑脸——那勉强的,不中用的笑颜,比泪眼婆娑更让人心痛。

【唉……?】

然而我的手却继续动了起来,压在了她蓬松的头顶。

【呜,手……?】

轻轻旋转,用力,强迫地把安心的感觉传达给对方一般施加压力。初音又像以前那样眯起了眼,仿佛我手下爱抚的是只小猫。【应该……没关系的吧,我觉得。】生怕惊吓到猫儿般,我也轻声说道。

【……】

【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刷子’的话,再画多少都没问题了咯。】

【啊……是,是吗?】

【当然是这样,不,肯定是这样。】

【…………】

【所以别想太多了,相信我吧,嗯?】

【……嗯。】

夕阳下的泳池边,一个纤细的身影,眺望着终未完成的约定。

然而她并不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影子拖得更长的家伙,一只手搭在她的头顶,做着旁人看来无比滑稽的事情。

——到底初音是不是从那里看到了她的“引导人”,我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既然这样强硬地介入了我的生活,我的世界……那么我一定也会让你知道,这样的世界里,并不只有你独身一人。

19:47

【今天的夜空也是一如往常地明朗呢……】

我嘟囔道,长长呼出一口气。

然而星星们并不会回答我,它们只是眨巴着眼睛俯视整个大地,恐怕也不会注意到某座公寓楼的屋顶上,仰面对着星空的男孩的吧。这里的楼顶被做成木屋样尖顶的斜式,使得在上面走动有了些危险,却蛮适合找个地方坐下来。往外望去,远处的市区闪着霓虹灯喧嚣正盛,而自己身处的住宅小区却早早地安宁。

大概是因此这里也成了我中意的地方之一,今天也是趁初音洗澡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这儿消遣。

把视线投向远方,并不是刻意去看什么,只是吹吹风,什么都不要想,像这样消磨时光就已经是无上的享受了。

【……呼】

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不愧是已经入秋不浅,夜风不复夏夜的那般清凉,反倒有些刺激地冷。

不过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很久以前我就不是因为乘凉才选择了这里。在这边望着远处的风景,享受静寂,想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闲暇时光总是美好的,只要是一个人度过的话。

只要——

“嗒,嗒,嗒……”

耳朵捕捉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我睁大了眼睛往屋顶入口看去。这种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的——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来者是谁,虽然本该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果不其然,从入口冒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朝四周张望着。身上披着宽松的外衣,那是洗完澡后套上保暖的,长得离谱的秀发就这么搭在肩背,是因为没完全弄干的缘故。

【……流?果然,在这里吗】

注意到我在,她就这么踩上屋顶向我走来,结果第一步就滑倒在瓦楞上。【别过来了!很危险的!】我不由得大喊道,但人影就像没听见似的摇摇晃晃又站起来朝我靠近,然后又“呀!”惊叫着开始站立不稳。

这家伙根本就没有要停的意思,不过放她不管的话,在到我身边之前先掉下去都不一定……

【好了,你就坐在那别动!我过来,行了吧?】

无奈我只得站起身来,踩着脚下咯啦作响的瓦楞原路返回。

…………

【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问完我自己先叹了口气,重新远望着夜景,却没了之前的悠闲心情。初音就坐在我身边的屋顶上,又是——都已经不知第几次——破坏了我独处的时光,自打与她相遇,以前那种一个人的享受似乎正在绝望地越离越远。

【呜,那个,因为……洗完了之后,发现流不在,很,很担心的说……】

虽然说不上讨厌……但是突然被女孩子闯进了秘密之地,果然还是很不习惯。

【所以,就想着流可能会去哪里……然后,就找到了。】

【……】

这家伙还是那样,把一切都自己忍耐着。

发现我不在了的话,我原以为她应该会在房里看电视等我回来。但“猜了可能的地方而找来”什么的,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借口。没有哪个普通人会把屋顶作为第一可能地点的。

还是说,她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吗……

【这个屋顶呢,是我喜欢的地方。】

【这样啊……】

【嗯。】吸进一口凉爽的空气,我继续眺望着夜空说话,【很安静,因为有点危险不会有人来,又能看到很远的天空,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经常一个人来这透气了。】

放眼望去,周围的公寓楼里连灯都没开几个,小区早已陷入黑暗的静寂,连近在眼前的初音的面容都没法看清。明明数条街之外就是闹得正欢的步行街,这儿却像与世隔绝的桃源一般,听得到的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怎么样,这地方很不错吧?】

【啊,嗯,是呢……】

初音应着我的话,头却在朝着别的方向。视线的彼方,是正发着五彩灯光的街区。

【那个,流,不去逛街的吗?】

【……哈?】

【有空的说嘛,所以去街上走走……什么的……】

【这算是理由吗?】我哼一口,把钻进鼻子的香草洗发水味驱散,【又不缺东西要买,干嘛要去街上?没有必要的话,当然是选自己更喜欢的事情去做咯。】

【不,那个,可是,果然还是人,人多的地方比较——】

【这么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去逛街?】

【……哎?】

初音似乎楞了一下,我想象着她意外的神情,继续反问道:【逛街的话一个人也能去的吧,干嘛非得扯上我?要钱的话从我这拿去用,只要不是太贵的东西还是付得起的,嘛,就当给你工作的报酬也行。】

【啊,呜,我,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家你也认识,别走太远就不至于迷路,你是‘引导人’也不用担心被坏人盯上……哦,这么说来怎么买东西也是个问题,不过总而言之——】

说道这里我不得不停了下来,洗发水的香草气息又在往鼻子里钻,但更让我无法忽视的是身侧的触感。初音不知什么时候缩短了距离,拿身体轻轻靠在我的手臂上。

身体比思维先动了,下意识地挪开一小段,但她马上又紧跟上来,隔着衣服悄悄靠近。我再挪,她再靠近。这样的事情重复了数次,最后挪到楼梯口边的我不得不首先放弃。

(这到底是……?)

但又不是整个身子都贴上来,只是刚刚能维持衣服接触“感觉得到对方存在”的地步,朝初音看时,她又是双手抱膝把头靠在腿上藏起了脸,也不知算不算是在表达害羞的意味。

(害羞的话就别做啊!)

明明是那么敏感的类型还贴这么近,这家伙……我灵机一动,故意朝她那边靠过去些,两人的肌肤隔着衣服贴在一起。果不其然这回轮到初音慌慌张张地退回去了,我贴近,她退后,这样重复着慢慢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虽然不知初音这么做的理由如何,但就主动靠过去的我而言这是多么失礼的行为。

【啊,那个……】

下意识地道歉,却又不知怎么说好。初音那边也没有回应,静谧的空间里,只听得见接触着的外衣微颤的摩擦声。

……颤抖?

那不是我,我还没冷到要发抖——我望向身边的女孩,在这风已渐寒的秋夜里,刚洗过澡的她就穿着内衣外套坐在屋顶上。这么想时她抱成一团的姿势与其说害羞,也的确更像是为了保暖。

这种时令,这样的装束,光呆在房里就已经有点冷了。

(你是笨蛋吗……!)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了上来找我,坐在我身边吹冷风。

在这个时候,似乎是应该出现男孩子把外套脱下来批到女孩身上,那种帅气的情节吧。但很不巧我里面也只剩一件内衣,这么干的话铁定会感冒的。

……唉,反正已经失礼了,再失礼一些也没关系了。

【流……?】

我可以感觉到初音在黑暗中看着我站起来,大概是以为我要离开,但我只是说了句“你就这样坐着别动”,就坐到她的身后,伸开两腿把她整个夹在中间。

不熟悉的“女孩子”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让我有一瞬的恍神。

初音的身体真的很小,敞开合我身材的外套,甚至能把她整个包在里面。贴着胸膛的脊背就算说纤瘦到略微病态都不为过,我伸出双臂,轻轻围住她似乎一折就断的身躯。【怎么样?这样就不冷了吧?】

【啊,呜,呜……】

【不愿意的话,我还是走开好了。】

【不,不是的!那个,这个……】

小猫儿慌里慌张地在摩擦着我的身体,但又被我抱着动弹不得。面对着初音的背后,我的鼻尖擦着她刚洗完澡半湿的长发,看不见她的脸。肯定又是羞红了吧。

……话是这么说,即使理性上没那个意思,做着这一动作的我脸颊也有点不由自主地烧起来了。

【流,心跳好快呢。】

我暗暗一惊,贴在一起的身体把我的紧张也泄漏了出去。【嘛,也没办法的……不管怎么说,我可是正在抱着一个女孩子啊。】

【————】

初音的身体猛地绷紧了,“正在被男孩子抱着”……她拼命朝里面缩,但结果只是和我贴得更紧。

【但说真的,要是在有点肉就好了……】

【哈,哈啊?那是……什么?】

【不,没什么,别在意。】

稍微试着学KAITO的架势开了玩笑,人家却根本没听懂……也是,不论初音还是我,本来就不适合那种洒脱的幽默,最多也只能像这样沉默地坐在一起。慢慢地,我脸上的热量逐渐褪去一些,初音也渐渐不再发抖和乱动,在我怀里安静下来,还是和之前一样轻轻地靠着我。

不再因为害羞而身体紧绷,也没有反抗的意思,被我这个“男孩子”抱着的初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反应,而仅仅是静静地坐着。我想,她一定是有那种潜在的感染力的人吧……之前总是不知不觉按她的步调走了不说,仅仅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放松的背影,心情就渐渐地平静下来。

“害怕”

原来如此,比起在屋顶上受冻,更害怕被独自丢在屋里吗……所以比起害羞,呆在我身边更能让她感到安心吗。刚洗过澡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那里面已经没有了紧张的感觉。

(……呼)

抬头仰望星空,抛开杂乱的思绪,然后,确认心意。

——我想看。

我想能再次,更多次地看到初音露出那样的表情,不是慌慌张张的窘迫,也不是因害羞羞红了脸,更不是不中用的勉强笑脸,甚至不是那能融化一切坚冰的温柔微笑……虽然无法得知详情,但这家伙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苦痛,瘦弱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的沉重,我能感受到这些。

因为曾处于相同的境地,才更能理解彼此的痛苦。

所以我想看,想看到初音更多的这样安心的神情,并不是自私的独占欲,仅仅是希望她不只是在我身边,也能够在更多的地方,更多的人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如此单纯而强烈地企盼着。

明明两天之前还在为她的到来而无所适从的我,竟然会对她索求那么多。而以为自己从来都不会有这样机会的我,却连如何形容这感情都做不到,语言在此刻竟是如此苍白,也许……像初音曾提到的,她喜欢的“歌”可能更合适一些。

然而,我所记得的“歌”……

【……In the past……】

绞尽脑汁搜寻着,才发现记忆中能称为“歌”的东西……终究只有那一句。

【In the past……cry now that……mine……】

我低声念道,轻轻地哼着那个曲调。初音的长发动了,她侧耳听着我的声音,【……嗯,下面的呢?是怎么样的?】发觉我停下来,她转过头来问我道。

【没了。】我耸耸肩,【因为我就只记得这么一段。】

【啊,是,是吗……】

初音又垂下头转回去了,【……以前在朋友那偶尔听过,虽然不知道是哪首,不过专辑名字还是记得的……好像不太有人气,但真的是很好的歌呢……】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啊。我大概也是因为喜欢,才偶尔记下来罢了。】

【嗯,虽然只有一小段……】

她说着,很高兴一般轻轻地笑了,【那种不知在哪里藏着点希望的感觉,总是让人欲罢不能呢……】

【啊,哈啊……】

以前似乎也在哪听到过这样的评论,好像,就是在这家伙面前吧。【虽然不同人是有不同理解啦……】然而这次我还是把想法直截地说了出来,【不过关于这个呢,我敢打包票是你搞错了哦,初音同学。】

【唉,咦?难道不是的吗?那,那个,我们去找来听一听吧,我真的记得——】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打断了初音,直面对着她疑惑的眼神,【只要你听一下歌词……就全明白了。】

“In the past no one allowed me to cry,and now that's no longer mine”

“从前没人允许我落泪,直至现在,我已忘却了如何哭泣”

该说是愤恨呢,还是类似自怨自艾呢,总感觉仿佛在唱出来的一瞬间,眼角就有什么要夺眶而出。然而那终究只是错觉,故事的主角也是那样,“早已忘却了哭泣的方法”。

【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吗?】

初音没有回答,只是悄悄把头埋下去,身体又缩成一团。

也难怪,自己一直相信的事却被告知是“搞错了”……是谁都会丧气的吧。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声音小到听不见的自言自语,模糊到几乎辨不出到底是出自初音之口,还是只是我的幻听。然而明明只是模糊到可以忽略的声音,却宛如白布上的一滴黑墨,久久挥之不去。

……讨厌的感觉。

【这么说的话,为什么你不唱呢?】

半强迫着自己开了口,我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哎?】

【你不是喜欢唱歌的吗?那干嘛只听着我这个只记得一句的,不能完整地唱一首吗?】

我记得很清楚,在谈及“喜欢的事情”时,初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说了“唱歌”,而眼前的她此刻却露出了些许困扰的样子,【我,喜欢……吗?】如此喃喃自语着。

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么……【呐,说到底只是首歌罢了,也没必要纠结啥的……所谓的歌手,可不是只会唱一首歌的人哦。】

【……嗯。】

【所以,有机会的话,让我听听你的歌吧。……你的声音很好听,我觉得,所以唱歌一定也很棒。】

【唉?真,真的吗?】

【我是不会讨好人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可是,这个,那个……】

【——喜欢唱歌的吧?】

【我,我……】

她似乎想点头,但一瞬间又和之前一样迟疑了。

【喜欢的话,想做的话,不去想那么多去做就好咯。】

【……】

【在做之前就为结果怕这怕那不是毫无意义吗?也许结果不那么好,但如果连做都不去做的话,不是连那个不好的结果都得不到吗?】

【…………】

初音一直背对着我,因此她没法看到我说这些时不自在的模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无言地沉默着,遥望远处的街市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静了些。寒风拍打我火辣辣的脸颊,而在怀中风吹不到的地方,传来另一个人的温暖。

【嗯,我会……加油的。】

似乎过了很久,她终于这样答道。

……………

……

我曾以“没有愿望”拒绝了初音的接近,然而现在,我确确实实有了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

也许在旁人看来很愚蠢,或者,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然而我是真的如此渴求着,想要实现那个被“引导者”本人否定了的愿望。那已经超出“对象者义务”的范围了,不,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超出了才对。

利用“愿望”范围内几近无所不能的力量,创造人们祈求的奇迹。

就算被说成是自我满足也好……我,想把这“愿望”的机会用在初音身上。

【……每天都是今天这样的大晴天就好了呢】

【不,不可能的。】抬头仰望夜空,皎洁的明月边一圈光晕般的东西隐约可见。【看见那个水汽了没?估计明天就要下雨了。】

【哈啊……】

——索求着,企盼着常人无法做到的奇迹,竟然只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一段注定忘却的时光。

如果这也是初音许下的“愿望”之力的话,那就随他继续好了。至少对这发自内心的情感……我绝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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