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受到了周边天气影响的缘故，古河镇上午还是湛蓝到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此时已是陷入了重重铅云的包裹中，泛起了犹如更年期女人脸色那般难看的暗黄，低迷而压抑，甚至还飘起毛毛细雨。
镇上最年轻的警员秋树，正在雨中打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山脚下的凉亭外恭候着前辈们口中那位来自大城市的探员。今天他除开两件素朴的毛衣外，还特地套上了一件不久前新买的米黄色大衣。虽说不是为了搞什么无聊的形式主义，但是对待这些城里人的时候，秋树觉得最好还是能稍稍注意下仪表。毕竟秋树打心里还算是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并不甘愿留在这里一辈子，变得和那些成天只知研究打牌喝酒的前辈们一样。想起他们在接到发现尸体的报案后那惊愕神情，不禁又让秋树感到了一阵前途尚暗的紧迫感。
自从入冬以来，这座偏离国道，人口不足百户的小镇便显格外冷清。低矮的民房紧密有次的组合成一块块有序的住宅区，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他们打着雨伞或快或慢的朝着各自的家中行去。黄天立挂下档，减缓车速，同时低下脑袋朝着挡风玻璃外的远处望去，小镇背后的那座山头为雨幕所笼，像是披上了一层青纱，影影绰绰。
黄天立心下觉得，若此行并非为了办案的话，那在这里多逗留一阵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他朝两边的街道一路打量着，像是在寻找些什么，然而他终究失望了——才下午三点左右的工夫，本想吃些什么再去现场，可目光所及，这里的商店几乎都已打烊，连个能稍稍填下肚子的路边摊都没有看到。
还是新城好啊，至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发愁。他想了一会儿，最终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黑色的越野车在到路边缓缓停下，秋树连忙举着伞迎了上去。
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岁左右模样的男子从里头钻了出来。男人的两侧脸颊略显消瘦，慵懒的胡茬在下巴上肆意生长，黑色的风衣里是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子下的两个扣子不知是不是故意没有扣上，一条黑色的领带也打得很不讲究，随意的挂在胸前。虽然他所开的车能够显示其家境的殷厚，但就这个人而言，用“落魄”两字来形容是绝对不为过的。
秋树将手中另一把伞递给他，男人却客气的拒绝了，跟着从副驾驶座旁拿出了一把乌黑的雨伞。
黑色、黑色、黑色、黑色。
简直如同来参加葬礼一般，秋树对此颇难理解。
怎么会有人穿成这样去勘察现场呢？
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尤其是跟死人打交道。这是小警所里那些不可靠的前辈们所反复告诫他的一句话，也是秋树唯一认同的话。
而现在这个男人却好似故意如此似的，将漆黑的不详，带入了这个曾经安静的小镇。
“现场怎么去？”男人的喉咙发出低沉却极具磁性的声音。
“哦，因为下雨，正面的泥地十分不好走，我们从山后绕上去，请跟我来。”秋树快步抢到了男人前头，同时瞥了一眼他别在左胸的工作证，“黄警官。”他随后补充道。
如同那位年轻警员所讲，山后的地面较之山前确实能算得上“好走多了”，四周竟是些杂七杂八的树木野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上前行，却也走了大半个钟头之久。
秋树停下了步伐，指着前方一圈警用隔离带所划定的范围说：“黄警官，就在那儿了。”
黄天立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是一片绿油油的灌木。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勘察人员正在附近来回走动，收集现场四周可能存留的痕迹。不过，从黄天立之前所掌握的情报来看，想要依靠这种传统手段来调查案件似乎并不可行。
“黄警官，在这里。”秋树拨开了一片树丛，朝身后的黄天立招呼道，“抛尸地点就在这个山洞里。”
确实，随着地形缓缓平整，这个处于半山腰之下的隐秘洞口终于显露在了黄天立的眼前。
镇上开展的有序规划建设，山上的茂密植被，无疑为都这个地点制造了很好的掩护，这就难怪居然这么久都无人发现这里。
跟随秋树步入洞内，之前报告中所用及的文字都一一开始在黄天立的脑海中浮现成一幕幕血腥残忍的景象。
他的鼻子第二次嗅到了洞中那股潮湿而昏浊的空气，脚下传来了干松泥土的柔软触感，天然形成的岩洞内大功率照明灯被有序的摆放在几个角落内，为洞内勘察提供了足够的光源。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本地的一位猎户。”秋树介绍到。
黄天立点点头，这些在市内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带着猎狗到山上来，本只想着打点野味，为退休后平乏无趣的生活增添些许情调，结果他的狗却把他领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追着狗进来的时候，狗已经扯破了装尸块的袋子。”
据说，当时老头并未立刻发现那些是属于人类肢体的残片，直到他的狗从那里头翻出一根稚嫩的手指来，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不过，好在虽然年事已高，但他好歹是位有胆识的猎人，没有出现一屁股坐在地上吓昏过去这样的情况，而是很冷静的记住了山洞的位置，带着狗下山赶去报警。于是当地警方随后就在这个小小的洞穴内发现了数具幼童尸骸。
“我们对比了一下，之前你们发来协查失踪儿童的单子，看到人数吻合，便立马就通知你们了……”秋树边走边说。
“喂，秋树！把人带来了？”正在秋树向黄天立讲述部分情况的时候，原本蹲在前面和一堆人挤在一起的一个矮胖子，忽然转过了身。
“是的，前辈。”秋树连忙应答。
矮胖子走到两人面前，伸手递过了几个白口罩和一次性帽子。
“我姓杨叫万里，别客气，管我叫啥都行。”杨万里口罩背后的嘴巴似乎咧开一个笑容，把脸上的肥肉都挤向了耳朵根，形成数道深黑色的印子。
黄天立接过他手里的口罩等物戴上后，问道：“杨警官，现场工作做得怎么样，有进展没？”
老实讲，黄天立很难想象或许经过多次破坏的现场还能留存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出于习惯，他还是问了一句。
“诶呀，这个……难讲啊，总共是四具尸体，全是小娃娃，死亡时间都不一致，不过，其中三具被埋的时间还凑活，也就半个月左右的样子，还没烂完，另一个么……”说到这，胖子警察挠了挠后脑壳上稀疏的毛发，面露难色。
黄天立从杨万里肥硕的啤酒肚上挤过，打断了他模棱两可的汇报。没有功夫再在这个胖子身上磨时间了，报告中所没有详细提及的部分只有靠自己亲眼一睹了。
站在黄天立和杨万里背后的秋树见二人上前查看尸体，便也一同随后跟上。
洞内的空间并不算大，估摸着也就十个平方左右，而埋尸地点分为四处又分别接近洞内的死角，所以在查看期间秋树只能一直站在相对靠后的位置。
一条三根手指粗细的黑红色多足虫正在黑色的土壤与鲜红的血肉间来回穿梭爬行，白色的蛆虫摇动着身躯，在黑色的映衬下突兀之极，宛如无数双手正在来回摆动，那样子却又是充满着痛苦与绝望。
黄天立闭住鼻息在极其接近尸块的四周查看着，可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样，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半个小时后，黄天立挪到了第四处埋尸地点，原本在一旁的寻找机会插话的杨万里立马就凑了上来，指着已经露出土外的白色骨架说，这个就是死亡时间最早的那个——这样一句完全且完整的废话。
黄天立对其所言置若罔闻，看过一会儿后，他站起身来，“走吧，出去吧。”，便拉着秋树出了山洞。
至于杨万里，心知马屁拍在马腿上了，自己便识趣的留在了洞内招呼其他的工作人员完成最后运输尸块的工作。
你有什么想法了么？
在下山途中，打着黑伞走在前面的黄天立背对着秋树，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额……暂时还没有。”秋树犹豫了，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真的参与进来，因为在前辈眼里，他还只是个负责倒水和干杂活的新人。
口是心非。对于秋树的话，黄天立只冷冷的从鼻子里哼出了四个字，跟着头也不回的继续朝山下走去。
秋树在心中暗骂自己太蠢，这种机会错过了，他可能真的就再也离不开这个镇子了。于是，他不再顾虑，急忙冲着黄天立的背影开口说道：“黄警官，我认为已经遭到破坏的现场价值几乎为零，即便是拿回新城市内去分析，所能得到的情报恐怕也不多。但是……除开这些必要的佐证外，现场本身不也是很好的一条线索么？”
黄天立停下脚步，回转过半个身子，斜眼看向秋树，似乎是在掂量他的分量。
“嗯，在这个地方反复埋尸的人，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话，那踩点也肯定没少费工夫。”终于，黄天立赞许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也只是个初级的猜想罢了，具体详情还得再了解一些才行，不如先去找那个老头拜访一下吧。”
秋树抬头看了看，“黄警官，明天再去怎么样？今天打搅恐怕不妥吧。”
行——得到的回答简短、干脆。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这两人方才行至山下，此时下了一整个下午的雨也恰好停了下来。
黄天立收起伞，随手扔进了汽车后备箱里，然后坐进车内，利索的摇上车窗，发动了汽车。
可没多会儿，他又摇下车窗，冲外头扔出了两个字——上来。
秋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喊他，便连忙小跑着奔向了汽车。
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这个年轻人，黄天立忽然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某个同事。可惜现在，他没能坐在自己身边。
“喂，在我们去逮捕那个狗娘养的之前，先给我找家店面吃饭。”黄天立看着前方，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对身旁的秋树说道。一天未曾进食的胃袋正在互相磨损，饥饿感从腹部升腾而上，一时间黄天立对食物的渴望甚至超过了烟瘾。
“旅馆已经给您预定好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也没个像样的，还请您包含。”秋树笑了笑。
“也行，给我指路。”说着，黄天立一脚蹬下油门。
车胎与雨后湿漉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空荡的凉亭外只余下黄天立在那瞬间所忽然想起的那句问话——对了，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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