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剑客张欣楠一道金色剑芒毁去身后长剑的僧人,此刻的境况,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只说张麟轩如今能够真真切切看得见的,那僧人如今口中时不时喷出的黑色淤血,就已然说明了他此刻受伤之重。至于张麟轩瞧不到的修士内景,僧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用剑客张欣楠的话就是,我的一道剑芒岂是一柄破剑能够接下的。倒不是张欣楠吹嘘什么,确实如此,僧人背后那柄如今折断的铁剑只不过承载了那道金色剑芒的十分之三不到,剩余的皆是由外及内地尽数砸入了僧人的人身小天地之中,那片雾气环绕,有朵朵幽蓝色睡莲悬浮其上的宁静心湖的湖水,因为剑芒地砸落,湖水瞬间变得滚烫,朵朵睡莲皆成枯萎之状,就连那条隐匿在心湖之水最深处的蛟龙之属的大道演化之物,哪怕是在已经感觉到人身外部似有危机来临,然后凭着这份感应,果断地向着湖水的最深处不断下潜,仍是没有逃过这份大道劫难,险些就此断绝了大道性命。
此刻的竹楼之内,僧人在吃下一颗由着那位老先生送出的古怪丹药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之上,陷入一种停滞的状态,似死非死,似活非活。
韩先生坐在僧人身边,以自身修为帮着修补僧人体内的那份如今破败不堪的心湖景色,饶是在当年未来北境,未入王府,在修行界享有盛名,被人誉为大道通玄,臻至化境的韩先生,做起这件事来也有些吃力,不是因为自身修为多年不但没有精进,反而下降的缘故,只因眼前躺着的和尚实在是伤的太重,重得就不像话,韩先生如不是还顾及着自己的儒家身份,此刻就要破口大骂了。但韩先生因此更加坚定了一件事,就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此时靠在竹楼门边的那个剑客,是真的想杀人。韩先生此刻内心有些疑惑,为何一个如此反感规矩之人,会因别人不守规矩而暴怒出手,这很矛盾。
韩先生不禁回头看去,只见剑客张欣楠靠在门边,微仰着头,好像正看着湛蓝苍穹之中的那一轮圆日,大日高悬,无比刺眼,可他仿佛正在与之对视。关于眼前的这个剑客,韩先生的记忆有些模糊,总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天下名人榜首,昔日人妖两族大战,杀妖最多之人,隐居南海孤岛多年,剑道极高,这些都是那本名人榜单之上,也就是书上记载着的内容,至于真实可见的事,韩先生有些拿不准,有些事好像对,好像也不对,就比如眼前剑客的剑道,到底有多高?剑道极高四字的后面好像还有四个字,冠绝古今,但十方阁之中好像有一位楼主,也是剑修,剑客的剑道之高还能高过此人?显然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韩先生博览群书,关于山巅修士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但张欣楠这个名字,却仅仅存在与那张名人榜上,但自己与他又有私交,关系十分不错,但至于说,自己跟他做过什么事情,韩先生如今无论如何有想不起来,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此人可信,做事让人放心。
韩先生怔怔出神之际,张欣楠忽然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与此同时在韩先生的心湖也是响起了剑客的嗓音,“想不明白的事,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你想明白,所以就不要劳心劳力了。”
韩先生微微点头,笑容和煦如春风。
“这家伙怎么样了?”
“没看见我额头都冒汗了吗,你说呢。”
“辛苦了。”
“还行。”
两人的心声,仅限于如此简单的言语,然后便继续各忙各的,韩先生倒是有的忙,至于张欣楠就是无所事事地站在门边,与日光对视了。
被王禅老先生硬生生拉着站在一边的张麟轩,不觉有些无趣,少年本来打算去巡守司调一下赊月城狐族被灭族一事的相关卷宗,最近因为此事,六哥的名声不大好听啊。例如什么儒家君子,就是个心怀鬼胎,满是算计的小人而已,诸如此类言语,张麟轩这边既然都能听见,那么六哥那边只会多不会少,至于传到中州那边,云上书院会作何感想,采取如何手段,张麟轩远在北境自然管不着,但北境内部的诸多声音,他可有的是办法去管。
历来跟张麟轩臭味相投的秦家长子秦凤仪,以张麟轩对他的了解,听说这件事后,与他那位绝顶绝顶好的夫人,埋怨几句又该花银子之后,想必就会开始留心,着人暗中打探了,其中谁说的心脏言语最多,谁说的最恶心人,谁算计最深,他对此必然极为了解。不过出乎张欣楠意料的是,秦凤仪竟然没有给自己写相关的信件,要不然张麟轩也不必走一趟巡守司。
张麟轩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笑出来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视,就连门边的张欣楠也是看了过来,张麟轩不得不站起身,朝着众人一一作揖表达歉意,然后又悻悻然地坐好。
王禅老先生朝着张麟轩摆摆手,示意张麟轩凑近些,然后悄悄问道:“小友,方才为何发笑啊?”
“想到了一个朋友,二十岁的年纪,也是书院的儒生,不过到如今仍是写不出一个字来。本来近些天会给我以画图的方式寄的信,不知为何没有达到,方才刚刚想明白,应该是想写的话太多了,画不出来的缘故。”张麟轩轻声与老人说道。
“不会写字的儒家门生?”老先生似乎来了兴致,与张麟轩言语寻问道:“可是三境之下的儒家弟子?”
张麟轩摇摇头道:“他呀,就是一个做生意的,只是前些年在书院读过一段时日的书,未曾修行过。不知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与张麟轩解释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老夫记得小友师从儒家琳琅书院齐先生,据说齐岳泽此人已然达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境界,三教百家书籍各有涉猎,一身法学更是集古今之大成,他可曾与你讲过,禅宗的不立文字一说。”
不立文字乃是佛家语,指禅家悟道,不涉文字,不依经卷,唯以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传法授受。琳琅书院的齐先生曾经偶然对张麟轩与他师兄二人讲起过“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十六个字的含义,不过张麟轩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先生讲,那便先认真听,至于记不记得住,以后再说。
少年昔日的求学,其实极为随性,对于百家学问就像是做饭之人在市场上买菜,挑挑拣拣,东瞅瞅西看看,偶尔多买些,偶尔少买些,今日喜欢便一定要研究细致,明日忽然不喜欢了,就干脆直接扔掉,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但好在张麟轩的记忆力极好,未曾因此耽误过书院夫子平日里的相关考校。但跟张麟轩有样学样的小师弟蜀黍就没有这般好下场了,不知被师兄拐带地都读了些什么,夫子寻问学业时,稚童所答,答非所问,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故而没少挨板子,而昔日的张麟轩总会在小师弟挨板子的时候,在旁边使坏,碎碎念念个不停,什么师兄好心疼,若非先生不让,师兄定然替你挨板子,先生也是,这么点的孩子,管得这么严厉做什么呢。张麟轩心疼的那叫一个厉害,将本来觉得没什么稚童硬生生地给说出眼泪来了,好像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虽然当年所学不多,专研的也并不精深,但好在知道,能大致与老人说上话。这就是读书涉猎广的好处,别人说什么最起码多少知道一些,别人问,然后自己也好有话说,然后再虚心地听别人去讲解更深层的东西,进而增补自身的学问,再然后,别人讲到了自己极为感兴趣的东西,那么事后要不要去书籍上查一查,自己看一看,进而让一份先贤的至理名言彻底落在自己的心田,从而生根发芽,这样的良性循环一直是张麟轩昔日求学时最为喜欢的一种方法,相较于师兄的死记硬背,将书中内容先不懂其意地去背熟,再然后日日翻出来打磨,进而一步步理解,少年更喜欢自己这样鲜活的方式。
与老先生大致聊了一些之后,张麟轩以涉猎不多,未曾深究为借口结束,然后听老先生接着讲解。老人王禅接着说道:“佛家不立文字,讲究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实儒家的道理也并非都在书上,世间总总,琳琅满目,怎可尽数写于书中,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要拘泥于书上,修行一事言传身教确实不错,但有些意会的东西,最是难能可贵。方才听你谈及那个不懂文字的朋友,便想到了十方阁那位,不通文字亦不懂经义的,与那个第五层楼书生唱反调的那一位,据说此人最初修行之时,境界一事几乎等于没有,百年未曾破一境,此人又不爱读书,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不愿去看书上的任何修行法门,但此人却在三境之时,一步登天成了处于十方阁楼顶的修行者。据为数不多的史料记载,此人修行靠的就是一个悟字,观蜉蝣朝生暮死,一举看破生死之间壁垒,是十方阁承认的第一个,也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真正长生之人。可见修行之中那份悟性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啊。”
张麟轩不解道:“唯一一个长生之人?”
“你是不是想问,其它楼主为何不是对吗?”
张麟轩确实是这个意思,听老人谈及此处,他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许多疑问。
“你的那位师父没跟你说过?”老人看了一眼门边的张欣楠。
张麟轩摇摇头,道:“不曾。”
张欣楠下一刻忽然扭过头来,淡淡道:“长生,即为不死不灭,但有些人,就只是纯粹的,活的时间长而已。”
老人捻着胡须点头道:“正是此理。但偷听别人说话,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小友以为如何?”
张麟轩郑重点头道:“确实如此。”
张欣楠扭过头去,懒得理会。
一旁的韩先生无奈道:“属实是麟轩你跟老先生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不知不觉长了声调的两人,一老一少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得一问一答。
“咱们有吗?”
“没有吧,不能够啊。”
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混不吝地咧嘴一笑,然后说道:“确实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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