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不是说了吗,你和张员外两人的八字简直是天作之合,即便是作妾,日子也能锦上添花、顺遂安乐,不信你问天尊,这桩亲事定赐你一支上上签。”
他将食指按着唇,示意清澄别出声,而后拽着他悄悄走到解签处,让他坐在椅子上等着给她们解签,自己则赶紧在桌上翻找,挑了一支姻缘下下签,塞到清澄手中。
“这、”
“你没看人家姑娘那般伤心么,还不帮帮她。”他贴着清澄的耳畔,轻柔的声音,兰香漪漪。
“但愿有用吧……”清澄看着他淑逸清怡的神情,不想和他说太多世态炎凉。清澄也知道,他并非不知晓,只是烦忧愁闷一旦来袭,便用顽劣淘气应对,暂时逃离。
两人给不愿作妾的姑娘一支下下签、给不想休妻的男子一支上上签,给生病之人安慰、给迷惘之人坚定、给犯错之人警醒……一直忙到日色西沉,师兄过来传话,说侯夫人催世子回雅苑。
“好,我们回去吧。”他说着,悄悄拿了两支下下签,攥在手中。
“清澄子。”回到炼丹房,他认真地称呼清澄,将一支下下签郑重地放在他掌心:“你很清楚,这是你炼长生不老药的结局。”
“你打算一生都耗在这炼丹房里,只为帝王那虚无缥缈的梦吗?”他将掌心同清澄的掌心相合,微凉与微温融和,宛若幽柔恬宁的甘泉水,在心间潺湲绵绕、情丝袅袅,可惜中间隔着那支下下签,殷红的色泽,似忘川河上漂浮的花瓣,载着世间无可奈何的情怨哀愁,迷迷.荡荡地,漫到时光尽头——
“总得有人承受,我躲了,只怕还有别人要陷进来。”清澄淡笑宁然:“十六年前我被家人丢弃,若不是师父将我抱回道观,我根本没机缘看这天地一眼。就耗在这里吧,没有干系,反正我一生都未出过道观,对于那繁闹尘世,我本就是虚无的……”
他默不作声,而后负气地将那支下下签掷进丹炉,燃成一缕灰烬。
“我知道你、”清澄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息。
听语气,分明是前半句话,但清澄却不再说下去,似乎言尽于此、以心相通,其实自己全都明了。
同是被无形宿命.禁锢的人,他救不了他自己,遂想着来救自己。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惺惺相惜,又或许是同自己一样……一见倾心。
清澄没有再往迷离幻梦中坠去,而是走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肩:“以后若觉无趣,尽管来这找我聊天,我一直都在。”
“哼,我才不来呢,炼丹房最讨厌了!”他气鼓鼓地出了房门,却终忍不住回身:“你为何不逃呢?你的处境分明比我好多了,你师父并不希望你如此报恩,而我的父母、生怕我不懂‘报恩’。”
“我本就没想过要逃,见到你之后,就更不想了。”清澄手抱太极,朝他作了一揖,嘴唇却微动着,无声地说了句:“我陪你。”
我若逃了,独自被命运(禁)锢的你,岂不愈加孤寒。
*
半月后,他竟携一美貌女子来道观求姻缘签。
清澄听见师兄弟们谈论,也悄悄赶到南宫观,在廊边偷觑。女子把求到的签数告诉解签的师兄,师兄找到签文后还未开口,他便好奇地接了过去,暗换成早早藏在袖口的那支下下签。
“不成,是下下签。”他蹙眉道。
“哦、”女子虽有些失落,但旋即便展颜而笑,娇声讨好:“没事的,家父说温月哥哥是贵人之命、福禄双全,更何况还有侯府祖辈福荫,定能诸事皆宜的,一支小签而已,不用在意。”
他别扭地推开女子的柔荑,莹玉般的脸颊漫上一层阴霾:“你是当真蒙在鼓里,还是被利欲熏了眼,竟然还愿意跳进来……”
他侧头望向清澄所在的方向,眸中的星辰破碎,闪烁着凄迷的冰凌,仿佛惧怕看将来的景象,他抬起手来遮挡阳光,转身朝宫观外跑去。
山巅西边,有一处陡峭石崖,追赶上去的道士与仆从们,看见小侯爷立在石块上,愀然俯瞰着茫茫俗世。
“小侯爷、小侯爷!”
“世子,您怎么了,可千万别想不开!”
众人在远处高声喊着劝着,他却苍茫一笑。
“你们并不是在唤我。”他轻言着,只有风的吟哦:“我和清澄子一样,对繁闹尘世来说,根本就是虚无的,从未出现过……”
他抬手摘下麒麟金冠,倾泻的墨发在风中飞扬,追赶的众人怔了一怔,小侯爷怎么变成了锦画中的绝美仙女?揉眼再看时,却已杳然无影。
*
清澄坐在石块上,食指一遍遍地写着“星”字。
他的故事,从初见那刻,清澄就已隐隐猜到,可再怎样心疼怜惜、忿忿不平,却一直不敢倾语。
东阳侯府的一对龙凤双胎,并不似对外传的那样,妹妹身体欠安,体弱多病的向来是哥哥。可东阳侯夫妇怕子息单薄惹人蜚语,更担心侯爵之位无人承袭,而且还听信了许多迷信的说辞,怀疑是妹妹抢了哥哥的福祉,遂从小让妹妹假扮哥哥,为他挡煞。
温月、泠星。
从名字已可看出父母给她安排的宿命,哥哥是月,众星拱之——
世子、侯爷、公子、温月……这一切皆不是对她的称呼,从来没有人,真正唤过她。因而连“小猴子”这么个捉弄的绰号,她都没有嫌弃。
我被禁锢在父母绵延富贵的希冀里,得知世间的另一个角落,有位少年被禁锢在帝王长生不老的幻梦里,遂赶来相救。我们两个,能逃一个也好。可你为什么不逃呢……
清澄听着风的声音,一丝一缕,道尽她的心曲。
我为何没感.染你的勇气?“我陪你”那句低喃,你可曾听到……
眼泪落了下来,在石块上溅起微弱的星辰。清澄忽然意识到,认识她后,自己再未随性,而是一直竭力抑制着心底汩汩涌出的情意。
“为师当初将你抱回道观,可不是为了让你报恩。你若将一生都耗在别人的黄粱之梦里,才是枉费了为师的用心。”师父不知何时走到清澄身后,用拂尘轻拂他肩上的愁绪尘埃:“回炼丹房收拾一下,离开这荒梦之境吧。”
清澄不知师父让自己回炼丹房收拾什么,那里全是为帝王圆梦的药,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谁知他刚进房门,梁上的身影便机灵一闪,跃到他身旁,凝着他眼中的残泪,秀眸弯弯:“哈,倾城子可算知道想我了!”
清澄大喜过望,但见她调皮的模样,佯装负气地逗趣:“你不是说再也不来炼丹房了吗?”
“是呀,把你拐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明白了他的心意,她便不客气地抓着他的手臂,拽出了房门:“师父将令牌送给我啦,你以后可得听我的。”
“我才不听令呢,我听命。”
“嗯?”
清澄笑着,温唇贴上她的耳鬓,爱意徜徉:“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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