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苓和清川相遇在一家玉石铺，两人仿佛心有灵犀般，一同伸手指向紫檀架上的镂雕缠枝花纹暖玉梳。
“小姐、公子好眼力，这暖玉梳可算得上本店的镇店之宝了。”店主侧头看着清川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白玉般精雕细刻的俊美脸庞，知是贵客光临，恭敬地作了几个揖：“非八千两不得相让。”
“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让给这位姑娘吧。”清川微笑着，温和的目光如春风般拂过竹苓清瘦苍白的面颊。
“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未带足银两，还是公子与此物有缘。”竹苓低着头，指尖轻揉着荷包上的丝绦。
竹苓算不上绝色，但自有一脉春水般的秀逸幽柔，她低眉垂眸地立在那里，深长的眼睫宛若黛色的蝶翼，半遮着星辰般的双眸，檀口轻抿着，好似含羞欲放的花蕊，让人心底漾起轻轻浅浅的涟漪。
“姑娘无需犯愁，在下可先为你垫付银两。不瞒你说，这玉梳原是准备送给家姐的生辰之礼，现今看来，还是姑娘更为合适。”
竹苓摇摇头，转身离去：“谢谢公子的好意，我还不起的。”
街上飘着银丝细雨，竹苓撑起她那把半旧的油纸伞，轻燕衔柳的水墨图已经有些斑驳，衬着她纤瘦的背影愈加落寞。
“姑娘……”清川拿着红绸盒追了上去：“虽然十分冒昧，还是请姑娘收下，银两没干系，可以慢慢还的。”
竹苓的双眸蒙上一层雾气，脸上的惶惑与动容好似迷途的燕子被人护在掌心：“小女子也不瞒公子，这玉梳是想送给家母的，她染病在床，我几日后就将离家，再无人给她暖心了……听闻这家玉石铺有块暖玉梳，故前来相求，公子好心相助，我却实在偿还无力，无法领情。”
清川看着她眸中的薄雾凝成泪珠，只觉一阵心疼，将红绸盒往她手中一塞，执意要她拿住：“暖玉可以祛病养生，姑娘将玉梳送给你母亲，也许能让她病愈，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贵重？行善皆是有福人，我很愿意做些善事，姑娘若仍过意不去，这个人情就先记着，以后再还吧。”
清川说着，早一个足尖点地，袍袖一甩，消失在灰暗的雨幕中。
冷风瑟瑟，竹苓在灰蒙的烟雨中踽踽独行，周身皆被寒气萦绕，唯有手中那捧温暖，仿佛在掌心燃了火焰，安稳的灼热。她知道暖玉的作用不可能这般厉害，是那个男子，暖若春阳、柔若春风的男子。
竹苓叩了叩相府的角门，进门前先小心地洒落伞上的秋雨，免得遭人厌弃。她是宰相的庶女，相府的繁华她可以观望，却无法染指，仿佛隔着琉璃门，看一个绚烂幽冷的世界。
自她满十三岁起，母亲每日在佛前的祈愿便从偏院相安无事，改成了“竹苓能嫁个如意郎君。”
“哪有阿娘这样的，女儿才多大，就急着让我嫁人。”竹苓撅着嘴撒娇，她的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只撒娇玩闹，断不会惹母亲烦恼伤心。
然而母亲的目光还是漫上忧伤，她怆然叹息：“苓儿，你不知道庶出的身世是多大的阴影，只求你待嫁这几年，朝中不要有什么祸事才好，那样你父亲或许动点恻隐之心，将你嫁给哪个门生做正妻，否则……”
可惜竹苓的运气终归不好，半个月前，传来太子病重、群医无策的消息，朝臣内外一时动荡不安。这时候，宰相自当稳住大局，为皇上排忧解难。
“皇上，太子如今药石无灵，不若纳个侧妃冲喜吧。”
“爱卿说的是，可一时间如何来得及筹备人选，既是冲喜，定要名门闺秀方可。”
“臣府中倒是有一女待字闺中，可惜是个庶出，不过才貌是极佳的，皇上若不嫌她卑微、”
“爱卿太谦逊了，就是如此吧。”
那天，半年没见面的父亲突然造访偏院，母亲小心翼翼地奉上他曾夸赞过的莲子茶。
“你的福气到了，这几日学好宫廷仪礼，切不可给我丢人。”宰相看着立在墙角的竹苓，命令的语气没有半分父女情。
母亲的脸骤然一白，手中的瓷盏摔得粉碎。
“呵，乐成这样，真是上不了台面。”
竹苓缓步到病榻前，努力堆上笑容：“阿娘，她们喊我去试嫁衣，还让我出府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是么。”母亲看着微笑的女儿，唇角也跟着牵了一牵。
“我买了这个，听说暖玉最有灵性了，阿娘戴着它，就像我陪在身边一样。”竹苓扶母亲坐起来，纤纤玉指帮她梳理着已经有些干枯的发丝，一缕一缕，梳成她年少时最喜爱的百花髻，暖玉梳插在发间，漾着少女时的霞光与馨香。
“谢谢你，雨过天青的少年，让阿娘离开囚笼，微笑着寻梦。”
可我的梦呢？是再见你一面，用今生的债，许来世的情么……
竹苓被推上花马车，只觉锦绣嫁衣宛若带刺的藤蔓，将自己箍进一个绮丽森冷的世界。满目皆是喜庆的红，像火又像血，笙鼓之声简直响彻云霄，她却惶惑得不知魂在何处。
终于，马车停了，在青苍的天色与萧瑟的冷风中，竹苓在宫女的搀扶下，迈上铺着血红宫锦的长阶。
一级一级，仿佛在走向祭坛。
宫女的手搀得很紧，好像她还有逃跑的机会一般。竹苓微低着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将系着如意同心结的红绸递给她。
竹苓的手微微一颤，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年，温润如玉、温柔似水的谦谦公子，是她此生最后一抹温暖了吧。
倏然风起，蒙面的喜纱如红云般卷起，是做梦么？她竟真的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少年，他正站在自己面前，手执着红绸的另一端，春水般的眼眸在看到她时激起漩涡，脸色蓦地苍白。
太子已近不惑之年，他当然不可能是。
“十一皇子，快说祝语。”身旁的内官扯了扯他的衣袖。
“哦，夫妻携手，平安喜乐。夫妻相伴，福寿绵长。”他的声音干涩艰难，好似哽咽。
喜纱再次蒙上，竹苓被宫女簇拥着步入宫门，送进了洞房。
没有合卺酒，连喜纱也不用掀，绮丽华灯、锦绣嫁衣仿佛瞬间便失去了生命，竹苓惶然坐在喜榻边，听着昏睡的太子说了一夜的呓语。
三日后，太子病情愈重，冲喜不成反招灾祸，竹苓即刻被赶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在布满青苔的小院里细数寂寞。
寒夜凄寂，她在这幽冷的囚牢中着了魔，看见晾在竹竿上的绸巾摇曳着，宛若一弯银白的月华。
“本就无牵无挂，何不乘着月色离去呢。”她嗟叹着，扯下那抹月光，悬在枝干上。
白影一闪，月华顿时断作两截，少年望着她，温柔的眼眸溢满疼惜：“你还欠我个人情呢，可算不得无牵无挂。”
“我还不起……”
“很容易的。”他轻拭她脸上的泪痕：“嫁给我就行了。”
“从此携手天涯，用余生的平安喜乐、情意绵长来还，可好？”
她重重点头，却又有些担心。
“无妨的，冷宫少一个受苦的女子，皇宫少一个享福的皇子，对世间来说可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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