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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托斯菲尔德的少年少女们

哈托斯菲尔德的少年少女们

米歇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同液体穿透他的身体,有憎恨、有懊悔和欲望。他感受到精神和肉体同样疲惫不堪,在梦里一次次看到一个看不清脸的孩子失去希望,却因顽强而痛苦挣扎,然后崩溃垮掉,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他梦见无垠碧翠的深林,被风吹拂着的成片的苇草,像余晖下昏晦的海面。

他梦见旁水而建的和风小镇,向往未知的少女和一群孤儿伫立在崖边。

他梦见饥肠辘辘的怪物,在利爪尖牙下血肉模糊的惨状。

他梦见高墙投射在荒原上的阴影,金戈铁马,践踏碾压。

他还梦见了粗言秽语、残暴破碎在生命中蔓延。

梦在一片薄冰上徒然生硬的结束。

窗外雨霁天晴。

米歇尔逐渐取回了手指末端,双脚的感觉。映入眼帘的是颜色阴沉的木制天花板,还有带着和风乡土气息的房间装潢,熟悉但又隐隐觉得陌生。回过神时他想起来这儿的陈设还是和他第一次在哈托斯菲尔德醒来时一样。这里是安露弥的房间。

他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粉毛犬耳的小脑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安露弥正趴在床边上握着他的手,酣酣地睡着,发出一点儿因为疲惫而产生的微弱鼾声,这次不同的是她两条胳膊上都打着石膏和绷带,床头柜旁还放着根拐杖。一睁眼最先看到她在身边让米歇尔倍感安心。

这次安露弥没有被他吵醒,米歇尔也没有出声,秀气的黑眸迷惘地凝望着天花板上的某个焦点,就这样让她握着自己的手。那只缠着绷带的小手热乎乎,湿漉漉的。

而米歇尔自己呢,他只记得在记忆的最后跟那头魔物在镇子里大干了一架,先不去想为什么能活下来,他更担心自己诺以该尹的身份被镇民们发现,轻则被歧视..不,肯定会被当做魔物的同伙被赶出去吧。他想到这儿还来不及高兴就开始犯愁了。

话说,他从来都没想过,也不敢设想,原来安露弥早就知道他是诺以该尹了。当时他在向安露弥问出自己的疑惑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鄙视的思想准备,认定了自己一定会被抛弃,便想心安理得的赴死,结果因为她的一番话产生动摇,在最后关头才没有自暴自弃。或许就是这一丝微弱的求生意识让他撑到现在了吧。

他看向身边这个让他不断惊异的少女,回想起他们在过去的几天里经历了无数生死攸关的时刻,一起并肩作战过,米歇尔觉得他现在能很自然地把后背交给这个少女,而且在经历过这些破事后对她的感情也不单单是朋友那么单纯了,他第一次从这个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依赖亲人时安心的感觉。

他又突然回忆起她也曾在那晚一反常态地情绪失控过,好像还提到了一个名字,但他想不起来了。米歇尔觉得他们的痛苦或许并不相仿,他无法去设身处地感受,但她那副挣扎着为了保全自己的灵魂不被伤害的模样让米歇尔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切感。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多少都有崩坏的部分啊。

于是他悄悄地对安露弥温柔起来,想伸手去摸她圆滚滚的脸蛋儿,又怕吵醒她,便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和手腕,心里满溢着温情。

他想起,安露弥眼看着他变身那么多次都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是不是说明她并不讨厌这样的他呢?不对,她应该不清楚诺以该尹都是什么怪物,所以才没有像帝国人一样歧视他吧。

而且他还隐瞒着自己身为帝国军人的身份,听说安露弥的妈妈是在帝国侵略战争中不幸罹难的,如果她知道了又会对米歇尔产生什么看法呢?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也瞒了过去,总该在后天、大后天,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她发现这个秘密吧,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就像给头顶吊了一把铡刀,连接的麻绳还在每日被业火反复烧着。但可以肯定的是,米歇尔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向她坦白这一切,以他的脾性也不可能隐瞒一辈子,毕竟这要忍受的寂寞和悲哀太深重了,他做不到的。

真是想想就胃痛。米歇尔这样想着,竟然想笑。他好不容易才跟哈托斯菲尔德的大家建立了关系,真不想就这样轻易撒开手。可是命运的一切似乎都在跟他作对..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不能容易的活着,很不幸他就是那一个。

米歇尔熟门熟路地感伤起来,理性却又让他安静下来。他想起了小爱,不知道她的手术成功了吗?

“哎呀,别挤,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闭上的门外传来几阵嘈杂的抱怨声,听起来像名叫辻谷的男孩的。

以辻谷带头的孩子们,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们,从门后探出一个个长着毛茸茸的兽耳的小脑袋,他们提溜着可爱的小眼睛四处张望,眉眼里满是担忧。辻谷最先看到清醒的米歇尔,发出了一声惊叫,后面的男孩和女孩们急着循声去看床上的米歇尔,没站稳,一下推倒了前面的人,自己也跟着一块儿摔在地上。

“哎呀。”

他们叠罗汉似的摔在一起,发出“啪叽”的声响。

“哇~哇!什么情况?!”安露弥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脑袋,满脸茫然地转动着脖子,她因为双臂打着石膏,一起吊在脖子上,所以双手不得不放在一起,这幅艰难地转动脖子,睡眼惺忪的模样逗得米歇尔忍俊不禁。

“你醒了!”

安露弥看到醒来的米歇尔,直接惊喜地跳了起来,结果因为腿上有伤没站稳又一头扎在他肚子上。他们四目相对。安露弥察觉到自己的脸蛋儿因为趴着睡觉留下了一大片红印子,嘴角还流着一点儿干涸的口水,想必看起来蠢爆了,心里一下子就窘迫得要死,语无伦次,然后看着面前的少年脸上已经褪去了不健康的黄褐色,甚至没一丁点儿划痕,一如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清秀温文,她竟一时看得出神,回过神来时已经脸红到了耳根。

“哇,阿娜斯塔,小爱,还有大家,都把眼睛遮住!”辻谷的喊声惊动了大家。

“怎么啦怎么啦?哥哥醒了?”

“是啊,但是画面稍微有点少儿不宜。”他坏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朝回过头来满脸潮红的安露弥和米歇尔吐了吐舌头,真不知道他那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等下,小爱已经能下床了?”安露弥马上从米歇尔身上弹起来,涨红了脸蛋,眼珠子提溜一转,及时转移了话题。

米歇尔听到她这么说也坐起来抬起头望去。仏原爱正待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看见米歇尔时睁大了眼睛,越过倒在地上的孩子们小跑到床前。

“哥哥,你还好吗?”她扑到了床上,抖动着的眸子里噙着泪,表情却很开心。“我听大家说你伤得很重时担心得不得了..现在看到你终于放下心了。”

米歇尔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他又惊又喜,既然小爱在这儿就说明手术一切顺利吗?他真想掐一把脸蛋确认是不是在梦里。但他不必这么做了,眼前的女孩身上温热的气息,滴到他手臂上豆大的泪珠都真切得毋庸置疑。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她这样说,小脸哭得开了花。

这时其他孩子也都靠了过来,纷纷表示自己的关心和感谢,其中也有在一开始孤立米歇尔的孩子。安露弥看到这一幕悄悄地从床上挪开了身子,在人群外注视着米歇尔,圆圆的脸蛋因为发笑显得更加圆润可爱。

“对啊,我们每天都有向楠哈乐芭大人祷告,希望你能醒过来,一定是神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辻谷激动地说道。

“哥哥你伤成那样,还醒不过来,我还以为..呜呜..都是因为你和姐姐不得不挺身而出保护大家才害得你差点挂掉..呜哇..”辻谷说着说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哭了起来,米歇尔看他们一哭也不禁红了眼睛。

“米歇尔哥哥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那个..我给你带来了糖饼,是大家一起做的!希望你喜欢..”阿娜斯塔从背后羞怯地拿出一个装着糕点的小篮子。

“欢迎回来,哥哥。”小爱握住了米歇尔的手,她颤抖着肩膀。

“小爱,大家..咦?”米歇尔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湿了,不禁露出了自嘲的微笑。“..是的,我回来了。”他随后郑重地说道,眉心的皱纹舒缓开了。

小爱的手术成功了。

看到她现在都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毋庸置疑。安露弥和辻谷出于打消米歇尔的疑虑,还是向他解释了其中的经过。

小镇受到魔物袭击的当晚,宫城医生花费了快6个小时才完成手术,从半夜一直到天蒙蒙亮,他自始至终都在站着,手里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做好最后的消毒措施后直接累得虚脱了。

因为他是第一次亲自做手术加上小爱的身体过于虚弱,手术的难度可想而知。

当时不止一次出现了命悬一线的危机,中间还出了不少小差错,还好有镇上的牧师和安露弥的治疗魔法协助,他们才勉强克服过去了。不过用宫城的话来说,其他人的帮助都是次要的,多亏了小爱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她才能和大家一同走完这一遭,在这一点上连他这个大人都羞愧的无颜面对。

小爱听大家说道这儿时昂起了胸膛,一脸的骄傲,听到夸她的部分还满意地点了点头,安露见状弥轻轻地给她脑袋上弹了一指。不料小爱反过来假装可怜兮兮地说自己这样都是跟安露弥姐姐学的,逗得米歇尔和大家合不拢嘴,安露弥又涨红了脸,一面说着讨厌,一面别过头去。

然后小爱自己解释道,她从手术后没多久就醒了,经过五天修养,加上每日服药,身子虽然还很虚弱,手术的位置还时不时会感到不适,但已经几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因为生病而肚子痛了,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这几天就一直听从宫城医生的嘱咐躺在床上养伤,无聊时就看看米歇尔买给她的童话书。今天是实在按奈不住探望米歇尔的心情,就趁着吉恩先生不在家偷偷下了床,第一次主动出门,跟大家来安露弥家里看望他。

米歇尔听她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怕这个小丫头到处瞎蹦跶害得身体又不舒服。安露弥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担忧,宽慰米歇尔,叫他先照顾好自己啦,他可比小爱伤得重。

米歇尔这才关心起自己的情况,于是安露弥跟他又解释了下过去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原来米歇尔在那晚因为伤势过重昏厥过去了,直到今天醒来已经过去了六天。他的胸腹、两肩,左臂都伤得惨不忍睹,以当时的情况放着不管肯定很快就会死掉,还好安露弥找到了他,用治疗魔法暂时止住了血,背他回家,那会儿宫城医生正好做完手术,他们就立刻给米歇尔进行包扎,给伤口上涂药膏,这才让他不至于伤势过重而死。然后安露弥又说,其实在当天他就恢复得很好了,大部分伤已经脱离了致命的风险,但他一直醒不过来,宫城医生束手无策,无论大家怎么呼唤他都没用,让大家都担心的不行,甚至有人怕他再也醒不来了,想到这儿每个人都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下去,于是大伙儿三天两头就要轮流对着家里的神像祷告,祈祷米歇尔能回来。

米歇尔听到这里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尴尬地笑着,挠挠脸颊,自己竟在这段日子里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他想象一下就觉得窘迫,一时语塞,连句感谢的话支吾半天都说不出来。

没人嫌弃他这样,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很自然地靠在米歇尔身边。安露弥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没事的,打起精神来啦。她的声调还有点嘶哑。

“那个,安露弥..你还记得吗..你知道我是那个..”米歇尔按奈不住哽在心口的焦虑感,向安露弥试探。

“嗯,除了我之外还没人知道哦。”她没有看向他,和弟弟妹妹们玩笑打闹着,顺便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谈话,也不向米歇尔解释什么。此时他俩仿佛心有灵犀,对彼此想说的都了然于胸。然后安露弥转过头,对他俏皮地挤了一眼并微笑道,“以后吧,只要你想说,我都会认真听的。”她桃红色的眸子在米歇尔眼里比以往更加清亮温润。

理解,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米歇尔心想,就像在大雪纷飞的夜里,那人打着灯笼走到蹲在黑暗中的你身边,轻轻拍去积在你发梢上的雪。独自生活在严寒和黑暗中是件不容易的事,但要点亮灯笼,向着无底深渊前进亦是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而被那人理解并尊重着,奇妙就奇妙在,就算全世界都告诉你没有时间伤心,她也会等你的。

后来,米歇尔从安露弥口中得知了那场战役的结果。不幸死去的人,挺身而出保护他人而死的人,还有堆积成山的魔物尸体,以及无力面对亲朋好友的死亡而蜷缩进悲伤的褶皱里的人们。就结果来说,他们赢了。

但小镇目前还面临着更加严峻的问题,贫穷使得大家无力善后,去好好安葬那些牺牲的人们。镇上的妇女和老人们只能在镇长的指挥下将那些尸体拖到变成废墟的教堂里暂存着,意在乞望死者能离神明近一些,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得到神的垂怜,早日去到往生摆脱痛苦。本意是好的。但不知是逝者对这般苍凉的处境感到不满,还是神明对这本该蓬荜生辉的地方变得破败不堪而失去耐心,时间久了,腐烂的尸臭像闹脾气似的再也无法掩盖,即便封死门窗还是能闻得到一丝丝,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开始蔓延。

有群人向镇长提议一把火烧了那些尸体,就像他们在镇外处理魔物的尸骸一样,他们很快就受到一群女人的反对,她们既受不了尸体散发的恶臭更闻不得同伴被烤得飘香,坚称不能让亲人得到和下贱的魔物一样的待遇,必须好生安葬。两派人为此吵的不可开交,眼看劝阻无效,镇长也开始摆烂,彻底撒手不管。其他人虽然不愿看到事情演变的这么愚蠢,却始终没人敢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安露弥看不下去了,拄着拐带着吉恩叔叔和宫城医生向大家提出了解决方案。

那就是带着魔物被烧得黝黑的脑袋去冒险者公会换钱,有了钱自然能想办法安葬这些尸体。可能是因为安露弥先前的表现太过令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她那晚挺身而出奋战的事迹被街坊邻里好一阵宣传,人们看到她现在这幅双臂打着石膏还拄着拐发火的模样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后经救治了镇上伤员的宫城医生再一次说服,大部分人都同意了这个提案。

安露弥因为负伤不便行动只能待在家里,米歇尔那时也还不省人事着,所以就由宫城医生和几个健壮的小伙子负责这事。他们临走前,宫城医生跟她说希望以汀莱蒂尔的名义去领赏,将荣誉留给安露弥和米歇尔,无论最终领到多少都会给他们留下四分之一,即使赏金不够支出大伙也会自己想办法。

结果不出米歇尔所料,她拒绝了,安露弥认为汀莱蒂尔承受不起这份荣誉,那些钱更该留给为了保护镇子而牺牲的人的亲属们。然后到今天早上,宫城医生他们回来了,还带着一袋子的银币,据说有40多枚,沉甸甸的让人见了直喜笑颜开。医生和安露弥再次确认过后最终将安葬支出剩余的钱平分给了所有受害者的家属。

米歇尔对此无话可说,老实说他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不在乎钱和名誉本身,只希望安露弥的努力能够得到认可,不是口头的,而是期待一点儿更实际的东西,比如奖励。但看着她那因骄傲而涨红了的脸颊,他选择默不作声地吞下自己的想法。

晚些时候,辻谷和米歇尔玩纸牌的时候无意中提到了一件事。他说,在艾瑞斯卜林省的帝国军好像正因为前线的部队背叛急得焦头烂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米歇尔不动声色地向他询问是从哪里听说的。

辻谷说是昨天路过聊天的街坊邻里时偷听到的。

米歇尔联想到还在帝国集中营时,海娜尔曾经接受过一群诺以该尹的帮助,借他们的帮助学会了摘下抑制源术的源术禁环,还得知了从集中营逃跑的路线,这便是米歇尔得以从帝国军中脱身的契机。

虽然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但他一直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从抓他们回来的帝国军官口中得知,有人正在策划着诺以该尹对帝国的反叛,其他集中营里都捅出了诺以该尹集体叛逃的乱子,帝国为此大受打击。

还有一件让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战场上的那天,他和一群诺以该尹的同类被帝国源术使当做无意识的人肉炸弹操控,本该袭击敌人的法师部队,为什么偏偏在关键时刻**控的他们调转枪头对向了自己人?他能从那场自杀式袭击中活下来也是拜此所赐。

这一切会是偶然吗?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是自己好运罢了,但如果..他从头到尾都在服务于一出他所不知情的戏剧..委身于某个梦魇般的故事当中..

想到这里,米歇尔感觉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围绕着自己,他不愿深思,不管他们诺以该尹的族群即将面临的是场阴谋也好,闹剧也罢,他只想从中远远地脱离开来,远离他曾憎恨的一切。

在辻谷的呼唤下他才回过了神,为了打消心中的不安全身心投入到和孩子们的游戏中去,于是他们的一整个下午就这样在吵吵闹闹和嘻嘻哈哈中晃荡过去了。对米歇尔是非常充实的一段时间。

雨季并没有结束。米歇尔为此稍稍感到有些失望。

隔天雨又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他还待在安露弥家养伤,孩子们负责他的饮食,安露弥每天都会陪他聊天。

他们提到了雨。

米歇尔说他向来就不喜欢雨,因为寒冷,让他疲惫,让他想到闭眼一切暗沉下来的瞬间。

安露弥却正好相反,当米歇尔说完他讨厌雨的缘由时,立马搬出了好几个优点跟他反驳。看来她个性中有相当倔强的一部分。

两个受伤的笨蛋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屋檐上滴落的雨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关于雨的话题,虽然大部分都是没有意义的垃圾话,偶尔也会蹦出一些只有在外套底下才能寻着的私房话。

有件往事令他印象深刻。

她说,妈妈在她小时候经常会在雨天跟她讲故事。那时候她就趴在窗口张望着,喜欢听雷声逐渐清晰再渐行渐远。或许是因为妈妈曾经说,打雷的时候是雷公在惩罚坏人,所以坏人都不敢在雷雨天里出来。她听这话感到安心,才从小一直喜欢这样阴沉的天气。她还说,她喜欢一个人踮着脚尖儿走进雨里,在雨中踩着水花跳起莫名其妙的舞蹈,因此经常摔跤。

米歇尔说她傻,她却说这样很浪漫啊,让他想象一下,滴落向大地的无数雨滴,偏偏浸湿了你一个人,那时候你就是大雨纷飞中的其中一滴啊。米歇尔笑她:你妈妈一定为此狠狠地揍过你的屁股。

然后她说,爸爸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总管着她,现在她可自由了,以前没机会干这事儿,是只剩下自己了才开始玩的。米歇尔无言。

然后她又转念一想,故意皱起眉问他是不是想学爸妈那样管她,她才不干咧。她推搡起米歇尔,两人又恢复了轻松愉快的氛围。

四天后,米歇尔能下床了。因为有诺以该尹体质的缘故他的伤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怕被人怀疑只好表现得低调一些,很少主动出门。最近刚好又有一个完美的借口。

这天安露弥嚷嚷着腿脚恢复得差不多了要出门散散心,于是她丢掉了拐杖,拉着刚能下床的米歇尔出去玩了。他们下午回来的时候,安露弥因为蹦跶的时候没看路,一脚踢到了门框上,不但把小脚趾上的指甲盖掀翻了,还弄骨折了,痛得连路都走不动,只能在床上躺着修养。米歇尔也真是哭笑不得,这次换他照顾安露弥了,干脆在她家里住下了,晚上睡在她房间隔壁的卧室里。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她总算能老实点儿了,不再吵着要出门,除了上厕所是自己拄着拐去的,剩下的起居饮食全都靠米歇尔帮她,平时闲了就会待在一起聊天,同居的日子寡淡如水倒也有些幸福。

照顾他人对米歇尔来说并不是件麻烦事儿,就算整天都要为某个有多动症的粉毛狗子操心也毫无怨言甚至乐在其中,这是因为能帮助自己的朋友让他找到了一些曾几何时已被遗忘的自信和满足。他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价值。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安露弥都有点害臊了,打趣他说长大了可以去做个好医生,或者当个好妈妈。米歇尔不解,她说:因为你太文气啦比女生还情感丰富,这样的你更适合做个全职太太。她想了一下又补充道,米歇尔的性格就跟她爸爸挺像的,也内向,也温吞,妈妈在外面工作,家里的杂活儿内务都是爸爸管的,他就一个全职先生,但是个好人。而她随妈妈的性格,不同的的是妈妈表面看起来很有大家闺秀的范儿,她怎样都模仿不来。米歇尔习惯了和她插科打诨,就直说:那是当然咯,你是精力旺盛的笨蛋,能静得下来才有鬼,大部分男生都没你这么好动,还别说你模仿不来人家,别人想学你才难呢。

她推了他一把,假装怄气道,“唉,我说,咱俩是不是投错胎了,你的灵魂应该是个女孩子,而我本来是男生。”米歇尔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嗯..我想象了一下安露弥胡子拉碴的样子,还是算了吧,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他露出了标志性的眯眼微笑的表情。听到这话她鼓起了腮帮子,“什么嘛!那你穿裙子的样子肯定也很丑。”

“呐,你说,虽然咱们性格相差蛮大的,但相性意外的不错,咱俩以后要是组建家庭了,会不会像我爸妈那样。”她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唔,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安露弥的爸爸妈妈是怎么相处的。”米歇尔也没多想,认真地思考过后这样回答她。

当她反应过来后才羞得脸颊发烫,就像落水的人两脚空空,无处安放上下浮动的心,连忙对感到费解的米歇尔摆手让他忘了刚才说的啦。

然后她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听说了吗?帝国已经完全攻占艾瑞斯卜林省了欸。”

米歇尔心头一紧,“那不是很危险吗?咱们这儿就邻接着艾瑞斯卜林。”

“还好吧,大人们都说帝国的战线会先蔓延到隔壁的坎贝拉省,因为从地理上来说坎贝拉离王都南阿德莱省更近,再说了咱们这儿穷成这样,帝国人才不会稀罕咧。”

米歇尔没有接她的话,他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着,感到惴惴不安。但不消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安露弥的其他话题带跑了。

米歇尔和安露弥因为在那晚勇敢地挺身而出被镇上的人当做了小小英雄,这是他俩还不得不待在家里修养时就得知的消息,孩子们也将他俩当做偶像崇拜着,这两周以来隔三差五就会带着镇上的人们的慰问品来看望他们。

从他俩开始同居后5天,安露弥就拆下了手臂上的石膏和绷带,她说感觉已经恢复好了,还特意甩了甩膀子证明,那之后又过了两周她的脚伤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他们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说是出去玩,其实多半都是去吉恩家串门。

可能是因为雨季的缘故,大伙都变得慵懒起来,大部分时间哈托斯菲尔德的镇民们都会待在家里,白天镇上更加冷清,因为镇上修不起路灯晚上黑黢黢的,一不留神就会踩得满裤子泥水,还有栽进水坑里的风险。安露弥经常以此为借口留宿,说什么也要和米歇尔挤在那间四叠半的储物间里,也不嫌冷,晚上两人一起躲在被窝里,经常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她总爱讲从妈妈那里听到的故事,包括神圣的教国、邻接魔界的西部大陆,舒尔亚雯一望无际的平原,她说起这些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总是带着股兴奋劲儿,憧憬得很,最常跟米歇尔挂在嘴边的就是等攒够了钱就先去中部大陆上的赛唯莉亚王国看看,然后一边工作一边旅游,到死之前要周游整个世界,米歇尔向来会微笑着认真听她讲。

有一次她提到了她并不是在哈托斯菲尔德长大的,这里是她的老家,在她很小的时候,估摸着有两岁左右时她们一家人都住在这儿,后来因为妈妈的工作地点产生调动不得不举家搬迁到麦喀尔本省,直到前年帝国军的战火波及到他们居住的地方才返回了在哈托斯菲尔德的老家。

她说麦喀尔本省那边的城市都很生气蓬勃,建筑风格上也使用和风为基础,但相较霍穆福斯省更加开放一些。地理位置上靠近沿海省份,所以物质条件和基础设施都比哈托斯菲尔德这种乡下地方好得多,每座城市都很繁华。但现在他们见不到那副景象了,她叹息,恐怕以后更难,毕竟麦喀尔本省已经成帝国的殖民地了呀。真不希望霍穆福斯也变成那样。战争也好,国家的命运也好,安露弥说她的脑袋想不了这么复杂的事,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忧心忡忡。

她突然问到米歇尔的家乡,想知道米歇尔生长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蕴含着期待。米歇尔只能像以前一样敷衍她,说在北边的某个不起眼的小乡村里。

然后他笑着说:“..你不会喜欢我曾经生活的地方的,那里绝不是我的家乡,最多只能算栖身之所,离开那里后我便更确信自己打从生下来就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听起来很沉重..”躺在他身边的她把双手放到后脑勺下边,沙哑的声音变得轻柔。她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表现出和年纪不符的敏感和洞察力。“好吧~可能你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以后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哦,嗯,无论你的家乡在哪里..”

过了两个月。

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每天都保持着由小转大,入夜了再变成蒙蒙细雨的规律。

因为雨季对交通的影响,安露弥和米歇尔没法去马塔尼斯的公会找工作。

不过,空闲出来的时间就多了,米歇尔从安露弥那里学会了几招简单的魔法,安露弥则从他那里学到了更多实用的战斗技巧。

米歇尔学会了利用风魔法感知一定范围内的地形及活物的气息,还有一个操控沙尘进行辅助的土魔法,以及让魔光术的光球悬浮在自己脑袋上的技巧。

安露弥进步得突飞猛进,学会使用气机后,她的身手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成长,招式精度、身体协调度和以前简直是云泥之别。虽然米歇尔在陪她锻炼的过程中也有不少成长,但他却无法再游刃有余地应对她了,比试中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压力,平手的结果渐渐变多。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安露弥在剑术上的实力超过了米歇尔。他从某一天之后就放弃了用剑,开始使用自己最擅长的长枪和她比试,这才找回了一点儿面子。

这两个月里镇子周边也出现过魔物,有镇民就遭遇过。

全都是魕魈魔那种最低级的魔物,三两结伴,规模完全比不上密语者那次。因为大雨的缘故视野变得很差,这些魔物才没有被哨站的人及时发现。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大家都不怎么惧怕这些怪物了,很轻易就战胜了它们,还没人受伤,甚至安露弥和米歇尔都没参与战斗。

又过了一阵子,到了雨季里雨势最大的一日子。

雨滴大到落在皮肤上会稍稍生疼,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没做好防雨措施,被淹得家具漂到大街上。安露弥和米歇尔跟着吉恩先生去帮助人家,加上镇上其他热心的居民,七八个人花了两天时间才修补好漏水的地方。事后那家人邀请他俩来家里做客,拿出了珍藏的熏肉做菜给他们吃。这还是他俩在这个雨季第一次吃到肉。安露弥毫不客气地吃了两大碗,直到回家前一直开心地摇着小尾巴。

也因为这件事情,米歇尔在孩子们和镇民那里更受欢迎了,以前待他冷淡的镇民见到他都会打声招呼,有时还跟他唠唠嗑话话家常什么的。最让他开心的是,吉恩家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信任他,就像对待安露弥一样,他们已经把米歇尔当做了一个可靠的大哥哥,阿娜斯塔和仏原爱在私下里还会跟他撒娇,让他念故事书给他们听。

四个月之后,在一个没有降雨的星期天,安露弥的生日到了,她13岁了。

那天米歇尔和吉恩家的孩子们为她准备了一场生日宴,兴奋的她吵嚷着要亲自做料理给大家吃。辻谷和小爱听了脸色变得铁青,连忙劝阻她,结果还是不可避免的让安露弥进了厨房。直到她把料理端上桌,米歇尔才知道她的厨艺有多离谱,当然是指负面的。

米歇尔在那天从镇上的杂货铺买了一只水晶球当生日礼物送她。水晶球比巴掌还小,里面倒是精巧有致,装着一颗小小的松树、一栋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陈设的小房子,还有一个站在屋外的木雕的小女孩。安露弥看到的一眼就两眼放光了,喜欢得不得了,简直爱不释手,从早到晚都要拿在手里把玩。

“谢谢你!”她跳起来抱住了米歇尔。“其实我也有礼物送给你哦。”

“当当!”她从身后突然掏出一个布袋子。“快打开看看。”

“是围巾?”布袋子里放着一条做工粗糙的黑色围巾,上面绣着白色方块图案,他拿起来套在脖子上,比想象中舒适得多。“谢谢你,我很喜欢。”他摸着围巾脸颊有点发红,心里一阵暖洋洋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因为你前阵子老是说冷嘛,我们就悄悄地给你织了一条。”

“我们?你是说还有别人一起织了这条围巾?”

“是啊,我跟小爱,还有其他女孩子们一起做的,我们为了能在今天之前做好,每天都在轮流织,怎么样,感动吧?”

“原来是这样。”米歇尔这下总算明白了安露弥这阵子有时会消失不见几个小时的原因了。“可是,大家为什么想给我送礼物呢?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笨呐,你来咱们这儿也有半年多了吧,你看看你个子长了不少,总该成长一岁了,你不是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吗?那咱俩干脆一起过好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当然也要给你过啦,12岁生日快乐,笨蛋!”

“欸,可是..”米歇尔还想吐槽她,话没说出口就被她一把拉住胳膊去找其他孩子。

大家聚在厅堂的桌前,点了蜡烛,特意又做了几份料理,六个孩子一同向米歇尔祝福道,“生日快乐,哥哥!”

米歇尔在大家的簇拥下有些害羞,有些笨拙地吹灭了蜡烛,并许了一个秘密的愿望。

他真希望这一刻的时间能消逝得慢些。从这天开始,海娜尔和莱特便不再是他梦里的常客了,更多的是安露弥和吉恩家的孩子。

米歇尔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但最近的传闻实在让人不安。

大家都在谈论着某一日突然逼近的帝国军,他们现在驻扎在艾瑞斯卜林的边境,金戈铁马,精钢铠甲,像成片黑压压的乌云;还有望不到尽头的雨季,大雨彻底淹没了通往其他城市的大路,空气日渐寒冷,据说今年的雨季比以往都要漫长。

未来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数,这种无所掌握的感觉令他彷徨,今天他又坐在檐廊上呆呆地望着一如既往阴暗的天空,攥紧着装有海娜尔和莱特的遗物的小布囊,心中暗暗祈祷尽快雨过天晴。

..

此时。艾瑞斯卜林省边境的某个山崖上。

天色晦暗,太阳即将西沉。

两位少女驻足在崖边眺望向南方,从这里下去就是霍穆福斯省了。

其中一位头上长着小巧龙角的黑发少女面露疲惫,脸颊上沾着干涸的血迹,嘴里叼着一根草秆,年纪约莫有12岁左右。

她轻声蹲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把脸遮住了,衣服脏兮兮的,破烂不堪,苍蝇围绕在她肩旁翻飞而毫不在乎。

而在她身后的,是数之不尽的死。

人类,野兽,魔物。

无数被切割地整整齐齐的尸体被薄薄的黑雾覆盖着,散发着一股海盐和烂橡木的味道,宛如修罗场。

另一位长着羽毛耳朵和鸟尾巴的稚羽族少女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双手合十在胸口,低下脑袋祷告。她看起来年纪和龙角的少女相仿,却和这幅炼狱般的景色不相称,她身上没有一丝血污,甚至连泥土的痕迹都难以寻找,五官和手脚精致得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龙角少女看到她这幅虔诚的模样很是好奇,每次她制造出一场屠杀后,身边的这位同伴都会驻足祷告良久。她一直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古怪氛围在阻碍她对此发问,所以才不敢多问。今天实在耐不住好奇,支支吾吾地向她问道。

“..小唯..你是在为谁祷告..?”

稚羽族少女眯起眼睛,从无声的祷告中回过神来,唇齿腼腆,“为了在战争中死去的所有人呀,帝国人也好,比尼亚乌萨人也好。”

“..?我不理解..”龙角少女摇摇头,抬头望向身边的同伴,一双淡漠的眼眸赫然呈现暗金色。“..咱们走吧,至少要在雨再次下起来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她的同伴和她一样,也有一双暗金色的竖瞳。

“嗯,怜..”稚羽族的少女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马上改口道,“啊,不..我是说..”

“勇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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