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质疑与逼迫时，人们最原始的反抗本能便是保持缄默。
克兰的现状就是如此，当伊芙抛出这个爆炸性的话题，他的大脑理所当然地宕机了几秒钟，目瞪口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爷，你现在调动魔力，咱们还有周旋的余地。既然这婆娘制造了音障，那她肯定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咱们只要整出点大动静，她自然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没有考虑交涉的选项，坎黑尔直接给出了最极端的建议，这让克兰感到相当意外。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魔族到底对人类抱有何等的仇视。
坎黑尔，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我不太建议你押注在这个女人身上，魔法师能够轻易戳穿谎言，却最不擅长保管秘密。一旦你轻易地将自己的秘密托付给魔女，要是她决定与你为敌，我们将毫无胜算。
不过，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实在是...
即将踏上战场的克兰·暗影，与魔女之主起了冲突，怎么看都不算是好事吧。
况且克兰还得考虑法德娜的立场，与伊芙敌对显然是不合算的。
“安心吧，我不会对你用测谎术的。不仅如此，我马上就会解开你的束缚，你想去哪儿都无所谓。”
就在克兰还在脑海中与坎黑尔争执不休时，对方却抢先给了他们台阶下。
伊芙举起手中的酒瓶，将大半瓶酒液一饮而尽，而后满足地出了一口长气。看着克兰疑惑的眼神，她的脸上露出了狐狸样的狡猾笑容，说道：“抱歉抱歉，我好像喝多了点，玩笑开的有些过头了。我并不想深挖你的秘密，为此触怒魔王大人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伊芙一挥手，束缚住克兰双手的锁链再次变回纸张，散乱地落在地面。
“没错，单单是好奇罢了。”
尽管伊芙的脸因为摄入过多的酒精而变得微红，但克兰并没有在她的双眼中看到醉酒时的混乱。
他能够感觉到，伊芙所制造的音障仍然存在，隔绝声音的结界并没有消失。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你和汗洛一样，觉得刻玻的鼻子是被魔法欺骗了吗？”
克兰揉了揉酸痛的双手，不解地问道。
“当然不了，我没有理由去怀疑刻玻。且在我的观测下，你的身体也毫无疑问是由血魔的血肉构成。”
“那是为什么？”
克兰的大脑急速地运转，却始终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会暴露身份的事。
“这不怪你，因为你对魔女这种存在知之甚少。但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因为在魔女之中我也的确算得上是特殊的存在。”
伊芙用手遮住自己的右眼，当她几秒钟之后把手拿开时，克兰发现那颗原本黑色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深邃的紫色。点点光芒闪烁，仿佛其中藏着一整个星群。
这是魔女的天赋，有人被赐予了点石成金的手指，有人得到了日行千里的双脚。而伊芙·通晓者得到的似乎是一颗能够洞悉万象的右眼。
坎黑尔的声音中带着恍然大悟时的惊讶。
“看你的表情，应该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吧。是你体内的东西告诉你的吗？真是少见的例子，我从没见过两个灵魂在一个容器中相处得如此融洽。”
连坎黑尔的存在，她也知道了吗？
一股凉意直冲克兰的脑门，他顿时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在伊芙的眼前，似乎一切的奥秘都被抽丝剥茧，无所遁形。
既然谎言无法成立，那么真相就是最后的挡箭牌。克兰决定走一步险棋，即使这步棋未来可能葬送自己。
“坎黑尔，出来吧。”
真的假的！？老爷！！！
一条黑色的蛇从克兰后脑的脊椎处长出，沿着他的手臂向前爬行，最终立在右手的指尖与伊芙对视。
再三确认过克兰的想法后，坎黑尔回应了他的召唤。
“哦！看来我没看走眼，你的体内果然有两个灵魂。”
伊芙欣喜的拍拍手，将空空如也的酒瓶送到坎黑尔的嘴边。
“要喝吗？”
“喝你个头！”
“是吗，真遗憾。”
随意地大笑，毫不在意形象的举止。伊芙现在的模样简直就和在公园饲喂流浪狗的小孩无异，让克兰忍不住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真正的魔女之主。
“你的眼睛能够看到灵魂吗？所以你才认为我是人类。”
“没错，不光是灵魂，我的‘解剖万象’还能看出魔力的浓度与流动轨迹。在初见你时，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你体内的灵魂不仅有两个，除了一个是难以辨认的龙的灵魂，另一个我几乎没在黑土见到过。‘纯白色的灵魂，虽然有些不一样，但那确实是年轻人类的灵魂吧’，当时的我这么想着，但也不太确定。
不过话说回来，人与龙的灵魂能够共存，你们的情况确实相当罕见。”
解剖万象，是这只魔眼的名字吗？听着还不错。
老爷，不能信任这个婆娘！我们现在就走，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冷静点坎黑尔，你想想如果她真想告发我们，那么刚才在众人面前说不就好了吗？
克兰一面在脑海中试图说服坎黑尔，一面转过头来直视伊芙的眼睛。
“伊芙，你说这些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如果你认为能够以此威胁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然不是了，如果我想告发你的话，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况且我还没那个胆子敢去挖魔王大人的黑料，尤其是在见证了你刚才在会议上的表现之后。
我和巴尔一样愿意相信你的忠诚，自然也没有谋害你的必要。”
“那你——”
伊芙表现得无求无欲，这反而让克兰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我是人类’而已，这样才能证明我的魔眼没有出错。”
“啊这...”
看着伊芙脸上“快说吧快说吧”的表情，克兰一时语塞。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人类的灵魂会进入魔族的身体吗？”
“不想。”
“那坎黑尔呢？他身上可是有好多好多秘密哦。”
“啊，这样吗？”
“...”
克兰彻底无语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一副“被打败了”的表情。
坎黑尔，你怎么说？
这...老爷，我也搞不清楚她的想法了...
“对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这样如何？”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伊芙坐上克兰的身体，拿起他的右手食指触碰自己的喉咙。
“这这这——”
看着这糟糕的体位，感受到伊芙皮肤的柔软，克兰慌忙地想要站起身来，但伊芙就跨坐在自己身上。一动身体，状况反而会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少年，运用你的魔力，将他们汇聚在指尖。”
事已至此，克兰只能照办。
但当伊芙拿着他的手指划动时，克兰才发现一切远没有他想象中这么简单。
淡淡的魔法痕迹残留在伊芙的脖子上，形成了一个克兰从未见过的魔法阵。
坎黑尔，这是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某种诅咒吧。
只要一触发条件，便会为受诅咒者带来灾难的黑魔法。因为其构成复杂，比起一般的持续性魔法也更难解除。
克兰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在伊芙的皮肤上挪动，将魔法阵逐渐完善。
“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我一泄露你是人类的秘密，诅咒就会发作。像是这样——”
伊芙站起身来，朝着天花板大喊：“克兰的灵魂是人——”
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凭空在克兰的耳边响起，他看见伊芙猛地跪倒在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血。
“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
伊芙拒绝了克兰的帮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现在，快说吧。有了诅咒的保障，你也就不用害怕我告密了。”
真是个疯婆娘！
看来刚才发生的一幕对坎黑尔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伊芙·通晓者，这位魔女之主的固执与奇特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这下，克兰再想不到拒绝对方的理由了。
“如果你一意坚持的话，我愿意满足你的愿望。
只是，恐怕现在用‘我是人类’这句话已经不太合适了。
我被法德娜所拯救，而抛弃了自己的曾经。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是为法德娜而存在的。如果她站在魔族的一方，那么我也将站在魔族的一方。
——我曾是人类，这个说法不知你是否能接受呢？”
“太棒了！你说出来了！”
伊芙突然扑上来抱住克兰的肩膀，毫不在意地将嘴角残留的血液擦在他的衣服上。
“既然你的愿望已经满足了，我能不能问一句，为何你这么想听我这么说呢？”
“这有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伊芙松开了克兰的身体，退后两步使用魔法将地上被血液浸湿的纸张裹成球后丢开。
“身为魔女一族，其实我们原本就是人类嘛。就算是被放逐，生活在黑土也改变不了我们是人类的事实。
然而其他的孩子们总认为人类是罪不可赦的，并毫无条件的仇视人类。就像是被狼养大的孩子，始终不愿面对真正的自己。
我想，前人的过错与仇恨不应该由我们来承担。尽管我只了解一点点，人类之中也有不少好人，在先祖们遭到追杀时提供了帮助。如果我们一直仇视人类本身的话，就是仇视真正的自己。不少孩子在得知自己曾是人类时还自残过，这让我感到非常痛心。”
虽然说的是非常沉重的话题，但克兰却无法从伊芙的声音中感觉到丝毫悲伤。仿佛两人正在进行的只是一场午后的闲聊罢了。
“前代的魔女之主死前曾告诉我，我们必须放下仇恨，才能迈向未来。尽管这样，她在之前也从未向我们说过这一类的话。我想在我的时间内为孩子们带来改变，让她们接受真正的自己，即使这只是一厢情愿。
但是说到底，我自己对人类的了解也只存在于皮毛，过去在这广袤的黑土也无法寻找能够为我建起桥梁的人——直到你的出现。
我不知道魔王大人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也不会去追究。我想向你提出一个自私的请求——以后请抽空来找我聊天，告诉我一些关于人类的事，无论是痛苦或是快乐的事都无所谓。我想要更多的了解人类，人类的生活、社会、纷争...你想要抛弃的东西或许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作为回报，我会为你提供魔女的帮助，还有上好的美酒。”
伊芙朝着克兰伸出手，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浅笑，如绽放的花般动人。
“我说，了解一个抛弃自己，完全陌生的种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了！有疑问就要去解决不是吗？”
不知为何，眼前的伊芙让克兰产生了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恍惚之间，克兰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那是一个城堡后花园，周围盛开着各色的鲜花。他正将头枕在一个女人的膝上，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鸟鸣与花香。
“呐，克里斯坦。以后抽空来找我聊天吧。我想再听你说些泰戈尔的诗和莎士比亚的戏剧。我没念错名字吧？
你一定要再来哦。”
克兰慵懒地抬起头，视野中模糊一片，看不清女人的脸。
画面戛然而止，并不是因为受到了外界干扰，而是他察觉到坎黑尔正在暗中窥伺。自己强行中断了回忆。但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也足以让坎黑尔获取足够的信息了。
刚才伊芙的话，令他想起了曾经的另一个女人。
一个同样向他探求未知，对他报以微笑的人。
那是他从未向坎黑尔展示过，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
“老爷，那就是泰雷莎·凛光吗？灰烬帝国的第三人，纯洁的泰雷莎·凛光。”
坎黑尔的声音中夹带着蛇的嘶鸣，令克兰感到压抑而恶心。
“你喜欢她，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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