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杀了本乡寝子吗？”
插话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议员。他嘴里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却没有点燃，半眯的眼睛里满是轻蔑。我记得，这个议员刚才和三岛一样对白河的议案弃权，看来并不属于白党或者朱党。
“啊呀，你是说杀了本乡然后将她尸体归还星船？不，不行，只要本乡的身份还是星船种族，我们就不能干犯谋杀星船种族的嫌疑——这同样会引起战争。”三岛说。
“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将本乡从‘人’的范畴剔除呢？”老议员心不在焉地问道。
三岛正准备回答，却被一个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果然还是年轻的大崎议员。
“一派胡言！三岛，你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行得通。本乡寝子明明是一个人，就必须享有人权。我觉得，与其听三岛为了推卸责任而胡编滥造的议案，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大家坐下来，考虑怎么修改我们的移民法，以帮助所有‘太宰仓孤儿’都能度过这个身份难关。”
三岛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还击道：
“本乡的案子最大的危险是涉及星船与殖民地共同法律的细则，这并不是我们单方面修改移民法令就可以的事情，还是说，大崎你有迫使星船修改法令的本事？在下这就洗耳恭听哦。”
“没有。”
大崎不甘心地嘟哝了一句，颓然坐下。
三岛转向茨冈，露出狡黠的微笑。
“因为时间紧迫，今天议会上的三岛议案我昨天晚上才赶出来。诸位应该都还没有看到具体的议案。在我阐述议案之前，免不了要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这也是我的责任，茨冈议长，应该没有问题吧？”
茨冈点了点头，三岛继续以得意洋洋的语气说了下去。
“三岛与星船之间进行科技买卖，所以需要审核诸多的技术进出口条款。据三岛所知，在星船允许殖民地进口的实验技术之中，明确提到过五等科技改造体。”
“那是什么？”花白头发的议员说。
“啊，我正要解释呢。五等科技改造体，就是由殖民地提供实验样本，经过星船身体改造的实验生物。在星船《科技进出口管制名录》上，这类实验生物体一律被称为物件。”
根深葱轻轻地“啊”了一声。
“无论从外表还是实质，”三岛点着头继续说了下去，“许多太宰仓孤儿都符合这一描述。他们之所以不被判断为五等科技改造体，是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拥有人权和公民权，而物件是无法给予公民权的。反过来也一样，拥有人权的公民无法自称物件。”
我的血液开始往头上涌上来，难道说……
“明智如在座诸位，相信已经有不少人明白我的想法了吧。”三岛诡异地微笑着，举起了手，“我在这里提议，由最高议会立即宣布剥夺本乡寝子的人权。但根据基本宪法的五原则，只要本乡属于殖民地一员的身份还在，本乡寝子就可以自由地再次选择自己的身份，三岛保证，在失去人权后，本乡会按照我的意思向‘太上皇’提出更改自己的身份为‘第五类科技改造体’。”
现场一片静默，只听见三岛的声音继续诡异地飘扬在大厅上空。
“第五类科技改造体由星船出让。我确认过与星船的科技贸易协定，根据《遣返政令》，如果本乡的身份确定为第五类科技改造体，她符合既成事实的合法技术转让。这方面只需要补全手续和重新登记，没有足以引发战争的漏洞。”
“慢着！”
又是大崎，他满脸通红，举起的手都显得颤巍巍的，显然心情非常激动。
“你是说，强行将一个小女孩从人变为物件？这么反人类的事情你居然也干得出来？！”
“请注意，大崎议员，三岛不接受带有歧视性质的指责。”三岛厉声回应，“你也差不多该清楚了吧，自从机器人战争和战后安置以来，人与其他智能生物之间的定义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安置之时，机器人就可以拥有选择作为物件还是人来生存的权利。那为什么本乡寝子就不能选择作为物件？难道身份混同——人与机器人享有同等权利不是《身份法案》规定的基本法则吗？
“实际上这一点，在建造‘太上皇’的时候也已经写入了它的程序，属于基本程序之一。也就是说，我发现，对‘太上皇’来说，两个国家之间的公民身份争议，需要收集所有国家的法律性文件进行判断。法律有所冲突而不能判断者，‘太上皇’会打上‘存疑’的标签，留待法律修订后再定义。但在这种时候，‘太上皇’会优先按照星船的法律定义，给争议对象安排临时身份。
“但是，这种局面存在的前提，是争议对象必须为‘公民’。这几天我特意通过一些秘密的关系，搜集到建造‘太上皇’时的一些机器人学公开论文。分析过逻辑语句后，我有一个断定：当涉及到争议对象是‘人’，还是‘物’的判断时，基于基础程序，‘太上皇’只会有一种处理方式：本着宪法‘自主选择’的原则，两国法律在此范畴同时作废，等待争议对象自主选择再做核定。”
三岛带着一股恶作剧得逞的欢乐情绪，提高了音量：
“所以，我觉得，只要殖民地单方面宣布剥夺本乡寝子的人权，再通过本乡自己的宣告，我们就能够绕过星船的法律，消解掉这个战争的合法性。”
四十三
法槌再一次敲响。茨冈开始发言。
“三岛议员，本座提醒你，你的发言在伦理上是邪恶的。但是，确实不失为消弭危机的一个办法。”茨冈停了一下，冷笑着说道，“说不定还是唯一的和平办法。”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三岛搓着手，看上去十分满意。
“我们开始表决吧，是否同意三岛的议案，剥夺本乡的人权。”茨冈说。
“不行！我强烈反对！我也有辩论的权利！”大崎红着脖子站了起来，用力敲打着自己的发言铃。
“许可，请说。”
“我们宪法的精神是作为人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
“啊哟哟，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三岛理事长恶作剧般的声音插了进来，“殖民地的宪法精神其实是：作为人的身份神圣不可侵犯，人有自由选择身份的权利，但同时应当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所有责任。”
“有区别吗？议会有什么权力去剥夺普通公民为人的权利？”大崎生气地指着三岛。这个动作有点激烈，宽大的袖子掠过额头，一缕乱发就在这时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既紧张又狼狈。
不过，在这一刻，我突然对这个明显初出茅庐的政治新手产生了好感。
“他说得对！”
几乎是不假思索，这句话冲口而出。受到这股气势的驱使，我干脆顺势站了起来。
根深葱咦了一声，连忙想拉住我的手，但被我轻轻甩掉了。
我来不及看小葱的表情，匆忙转向三岛理事长的议席。议事厅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诧异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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