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一层一层的包裹下，鞠守怀抱着仍亮着屏幕的手机沉入了梦乡。
然后，在那一无所有的意识深渊里，带着一丝可有可无却藏在了最深处的畏惧，鞠守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会感到害怕吗？”
在一片薄雾之中未知的人以未知的声音向他问道。
至少看上去是个成年男性。
“……不会。你问了不止一次了。”
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声音的来源，鞠守内心产生了一丝骚动不已的厌恶。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甚至也能隐约回忆起来自对方的一些相同的问题。
“那可不行，鞠守。你需要恐惧。只有恐惧能拯救你。”从雾中伸出一只由黑色液体组成的手爪，缓缓搭在了鞠守的头顶，“只有恐惧，能给你一个完美的人生。”
“你不就是因为恐惧才离开了我们的吗，父亲？”
鞠守渐渐认出了对方是谁，带着将内心的那一股厌恶彻底抛出的欲望，他喊出了自己对对方所应有的称呼。
“是的，恐惧从你的身边带走了我，但那也是因为你的眼中从未显现出应有的畏惧，况且，对我而言的确只有离开了你才能迎来正常的生活。你知道吗？在你坦然接受那些‘不可视的怪物’的时候，我们是抱有怎样的心情看着你的？”
“如果我为此而感到害怕的话，你就会留下吗，我就不会被看作怪物了吗。”
“当然，当然。现在也是如此，鞠守，我的儿子。你从未向他人展示出你的恐惧，你将这种无畏视作一种常态，但没有人会因此而支持你。”
“你们也不要害怕就可以了……”
“做不到的，我的儿子。你还是没有理解，即便是现在，你还是没有理解‘恐惧’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种不好的情感吗？”
“不好的情感？噢那当然，感受到恐惧意味着你察觉到了危机，危机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我舍弃了它，也就意味着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再是危机了。”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
“……你是真的在反驳我吗？”
“是的，当然。我只是再一次认识到了你身上所存在的错误是多么的深刻和无可救药。”
“……错误？不，我想——”
“那就是错误，鞠守。我说过，你根本没有‘理解恐惧的意义’。”
“……我不明白。”
“人在临死的那一刻会感受到恐惧，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即将会失去‘生命’，而生命无疑是绝大多数人都最为重视的东西。而这正是恐惧的起源——只有重视和不愿失去的本能，才会令人产生恐惧。”
“……嗯。”
“你还不明白吗？你那无所畏惧的态度才是导致没有人站在你那一边的罪魁祸首，没有任何人在你的身边能够感受到自己被重视，所有人都平等地在你眼中成了单纯的‘人类’，而你，却在将此视为理所当然。你从来没有重视过任何人，鞠守。”
“不……我……至少对千代子——”
“你能够想象出自己失去她之后痛哭流涕的样子吗？”
在模糊不清的薄雾中出现了千代子的身影，但她只是瞥了一眼鞠守，便再度融入了漫漫云雾内。
“……我不知道。”鞠守皱着眉答道。
“如果，”鞠守的“父亲”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开口，随后薄雾里再一次隐约现出了以千代子为原型的伪物——而她的身边，是另一个根本没有具体成像的人影，“她就在你的面前被交托给了别人，你会为此而愤怒吗？”
“……”
鞠守努力地直视着眼前的画面，直到千代子被那一团拟造的人形拥入怀中，随后二“人”便都被一阵涌起的黑烟笼罩，拖入了薄雾的深处失去踪影。
“即便这样的画面即是真实，即便你事先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你都不会感到恐惧，而这才是你被所有人抛弃的理由。”
另一只以黑色液体组成的长手臂从鞠守的身后悄然伸出，绕过鞠守的脖子用手掌遮住了他的双眼。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感觉。你自己也是一样的。”
“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千代子会被人夺走吗？”在黑暗的拥抱下，鞠守开口问道。
“珍视之心会让人产生恐惧，而恐惧才会让人产生真正的动力。说到底，如果你那所谓的‘爱人’甚至无法让你拥有畏惧的情感，对你，或是对她，你们互相之间迟早只会成为对方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也就是说……我或许并没有‘爱着’千代子……？”
“如果您的本能将结果告知于您，那么您也就应该相信这个结果。请重新正视自己的感情吧，您或许只是被表象所欺骗了。”
“……你不是我的父亲。”
蒙住鞠守双眼的黑手稍稍打开了指间的缝隙，鞠守透过那一道缝隙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站在薄雾之中的成年男子，只是透过不远处的另一个身体所投影出来的幻影，真正与鞠守在对话的“人”，正站在那恭敬地向鞠守弯腰行礼。
是那个玩具骑士。
“抱歉，请原谅在下的无礼，”骑士依然弯着腰，似乎暂时没有起身的打算，“要与王大人之间拥有私下谈话的空间实在没有太多的机会。”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些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在下是曾经被人抛弃的禁目，‘珍视’之情的重要性在下有着十分深厚的了解。也正因如此，在下对您与那位名为千代子之人的关系抱有疑问。正如您刚刚所看到的，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无法带给您‘恐惧’，这也意味着您对她并非抱有珍视之情。您应当对此进行审视。”
“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那只是一次建议，在下的确期望着您可以因为这次的契机而成为更加优秀的王。但如今事实证明您甚至对千代子不曾抱有占有的欲望，即便她被人夺走或是消失，您似乎也不会为此而感到恐惧，这一切都显得十分怪异。所以在下不得不质疑您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情是否掺杂有相当的杂质。”
“不……我是……”
“时间不多了，王大人，请务必牢记在下所说的话。您与千代子之间的联系过于单一且单向，您现在所处的状态决定了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对方所抛弃。但有的时候，‘放弃’并非意味着它是一个不好的选项，假如您始终无法找到感情的寄托在内心的何处，或许放弃她会是更好的选择。”
“放弃……”
正如玩具骑士所说的那样，梦境迎来了尾声。
“请务必为自己考虑，王大人。只要您无法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恐惧’，也就必然意味着您根本不曾对其抱有爱意——”
声音渐行渐远，鞠守从两只黑手的束缚中恢复了自由，而这一片将他包裹于其中的薄雾，也逐渐消散于虚无的空间内。
只是，在玩具骑士也随着薄雾一并退场的时候，在那如沙尘般散去的漫天粒子中，鞠守似乎看到了第三者的影子。
“月读……？”
尽管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但他还是清晰地分辨出母亲大人的身影。
即便如此，鞠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隐约能够读出的内容是，月读的手中似乎握有一把短刀，并对着另一只手里的某个物件劈了下去。
随即，从物件上分离出了更小的物体滚落至月读的脚边，渐渐失去了踪影。
（是我的错觉吗……）
当整个空间归于沉寂，鞠守混乱的思绪也逐渐集中到了唯一可关注的点上。
（那好像是……那个玩具骑士的头……）
————————————
鞠守是在梦境的送别中陷入的睡眠，不过相对的，他也是在清晨的现实下迎来了苏醒的那一刻。
“哈……”
滴滴。怀里的手机发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音，鞠守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身，揉了揉略显疼痛的双眼，稍微清醒了一些后便将手机插在了床头下的充电插座上。
松手时还不忘多看了一眼新的手机壁纸。
“……早安。”
也不知鞠守是对壁纸上的人还是对占了几乎一半屏幕的胸部打的招呼。
他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梦中的内容，清楚地记得玩具骑士所提出的质疑——“无法从千代子身上感受到恐惧的你，真的对千代子抱有爱情吗”。
他依旧没有答案。
或者说，找不到答案。
因为终究鞠守确实无法产生所谓的“恐惧”情绪，即便是现在再去尝试想象千代子被他人抢走的画面或是更为过分的场景，畏惧之心也始终不会诞生于鞠守的心间。
他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得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却像是在一片混乱的脑海里大海捞针。对于玩具骑士所说的“无法感受恐惧便意味着不曾有珍视之物”，他的确认同了这句话的逻辑性，但由此引来的问题，却让鞠守感到有些头疼。
事实上，鞠守已经很久无法感受到真正的所谓“恐惧”的情感了。
假如先前的“无畏”还可以解释为鞠守对群体生活完全不感兴趣，那么有千代子为伴的现在，鞠守也开始觉得自己理应能够找回那份恐惧、害怕的情感。
但，依然没有。
（奇怪……）
应该有的感情，却没有出现。
（我好像，听谁说过这件事……对千代子不重视……这应该不可能才对……）
想要找出答案的欲望在鞠守的心中愈演愈烈，他环顾四周，在房间里却再也没能找到玩具骑士的身影。
（应该……不可能……不然就是，病了……之类的……）
（……病了？）
鞠守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一群淡色透明的蝴蝶再一次惊慌失措地从鞠守身上散开，并最终化作尘埃消散于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的晨光之中。
（对……病了……是病了没错……我想起来了……）
记忆终于涌现了出来，对于自己“不会感到恐惧”的疑惑，鞠守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个时候……千代子说的那个可以借到体操服的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指保健室的校医吧。”
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异常安静的纸鹤，回想起先前被遗忘的那个小预定。
而此时，为了证明刚刚想起的关于自己的“某种病症”并非记忆错误，他又多了一个前去寻找那位医生的理由。
“必须去一趟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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