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呼唤你的名字。
——却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再向我招手了呢?
为什么不再对我微笑了呢?
我明明就在你的面前,丝毫未变。
......
这样啊,到来了吗?
凋零的时候,诀别的时间。
你我,是黑色线条的平行,
是彼岸两端的阴阳。
即使可以互相望见,也不过是一梦黄粱。
我们的宿命,
就是永远无法相交。
-彼岸阴阳-
·
我醒了过来。不用刻意去确认时间,现在是午夜零点。
我小心地移动着四肢——太好了,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每一天,我都向“活着”更加靠近。这种感觉令我欣喜若狂。虽然明知是幻觉,但胸膛里能感觉到有一颗脉动的心脏,那节拍稳健而有力,拍打的力量很沉重...又有些许疼痛。
甜蜜又伴着苦涩...在这长久的岁月里,我就快要忘了,生命原来是如此复杂的一种东西。
还有...两天。
实现的时间,也只有一瞬而已。
要抓紧时间。
是的,我没有闲工夫去做什么感慨,为了能“活过来”,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才行。
默默打气后,我抬起头来——
今天的月亮也是一片静默的苍白,早已失去灯火的村庄在不远的地方和夜空一起充当漆黑的幕布。在这微妙的白与黑的协调里,在我脚边盛开的曼珠沙华红的恰到好处。
我用尽全力把这寂寞的美景收入眼中,小心地迈开脚步。在彼岸之花的簇拥下,向着不远的前方慢慢进发。
·
我横竖都睡不着。时间大概是午夜零点。
已经有三个月...没能进入梦乡。
在这失去睡眠的三个月里,我的胸膛仿佛开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月光如冷风一般从那个洞口毫不犹豫的穿过,在我背后的影子上打开一扇圆形的窗。这份虚无和寒冷带来的迷茫取代了失眠的痛苦。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不断用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夜空徘徊,试图在这片漆黑的苍穹中寻找答案。
......结果很明显,只是一番徒劳。
是什么呢?
我究竟失去了什么,究竟遗忘了什么?
我为什么,这么想哭呢?
喉咙里总有一句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哽咽着,无法入眠。
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一次把问题抛给外面的月亮,彷徨地妄想着她能对我说些话。
“哈。”
不知过了多久,我自暴自弃般对自己的行为报以一声嗤笑。
“你啊。”
我终于放弃思考。
大脑变得和胸膛一样,空空荡荡。
我开始放任夜色和月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注满这个封闭的小小房间,让一无所有的身体淹没在这片液体之中。
并没有窒息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慰藉和治愈的宁静气息。
虽然不知道下意识这么做的原因,但睡觉时不把窗帘拉上,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
就是他了。
选中目标,轻轻从窗户穿进那人的房间。
我拉开窗帘,让月亮能够进到这个小小的地方。
......真是个健壮的少年。
年龄应该是在充满活力的十六岁,从他酣睡的脸庞可以看出,此刻他正做着什么美梦。
踩着夜晚特有的节奏,我慢慢走近他的床边。
窗外的月光把他的脸庞和黑发映照得发白,我俯瞰他的角度应该很不错吧,如果能拍照的话,肯定能诞生一张美丽的照相。
但是,我并没有这个闲暇。
为表歉意,我放慢了自己的动作。
这并非出于本意,对不起。
这只是迫不得已,对不起。
......你并不会死去,对不起。
我跪倒在他的床边,在任性的祈祷中将手慢慢伸向他的睡脸——
在他的身体因为与我接触而开始痉挛前的最后一刻,我才发现他的鼻梁笔挺的相当美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窗帘拉上,蹑手蹑脚地离开这个地方——好像担心会吵醒什么人似的。
重新回到月光的怀抱令我如释重负,身体仿佛也轻盈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似乎要跳起舞来一般。
虽然明知是错觉,但我感受到胸膛中有心脏脉动的分量。
每一次,我都离“活着”更近一步。
每次确认这件事都让我雀跃不已。
还有两天......
“真是粗暴啊,我还以为你的做法会更温柔一点的。”
!?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我为什么要吃惊呢,他肯定不是对我说的吧。
“哦,这么冷漠吗。不打算和我打个招呼吗,小姐。”
他说...小姐?
不会吧。
我转过身去看向那个男人...他的打扮令人相当不快。
除了在月光下显出些微血色的苍白皮肤外,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那是死气沉沉、毫无活力的黑色,那身黑色的大衣是无法融入这片漆黑夜色里的。因为夜色是有生命的,是流动的,而他的颜色却是死的,是停滞的。这差别就如同掷入流动着的黑色墨水中的黑色铁块一样,即使都是黑色,但依然能依稀辨识出铁块的位置,因为墨水的流动会为铁块让出道来。
如同黑色铁块般伫立在流动的夜色中的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眼睛射出可怕的视线。不必仔细去看,我也能猜到那双眼睛的颜色该是多么的死气沉沉。
“你...看得见我?”
我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不是村子里的人。
“我不仅看得见你。”
男人的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抽了出来,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有些泛黄的纸条,上面似乎还有红色的纹路。他把纸条拿到面前,朝我亮了出来。
我并不知道这一举动有什么意义,但背脊却传来一阵恶寒。
“我还要消灭你。”
他在说什么?
在一瞬间,我没能理解男人话中的意思。
还在思索着,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思路——
怎么回事?
我的背后突然立起一堵烈火构成的高墙。那火焰的蹿动和水流的轨迹一般相像,它们裹挟着赤红的光往天穹的方向流淌而去。这堵墙足有十米来高,即使是我也不可能轻松地一跃而过。
但还没完。
在我震撼于那堵惊人的火墙时,我的周围又立起更多的火墙来。它们互相衔接,在地上拼出一个标准的正方形把我和那个男人给牢牢围住。
“这是...什么?”
我把目光投向男人,他正把叼在嘴上的香烟取下,眼睛盯着手上那张黄纸,紧闭的嘴巴也丝毫没有回复我的意思。
他把燃着火星的香烟头摁在了黄纸上——
那张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烧起来。明明只是一点火星,却在不足一秒的时间内让黄纸蹦出足有十厘米高的火焰。
“再见。”
男人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把手上燃烧的黄纸一同扔了过来。
在“碰”到那张纸的瞬间,我的“身体”燃烧起来——
——并没有被灼烧的感觉,身体...没有丝毫痛苦。
皮肤泛起蓝色的火焰,在四周一片的赤色里,我熊熊燃烧。火苗在用一种熟悉的节奏擅自跳动着,它爬过的地方,躯体开始消失不见。
我将...就这样“死”去吗?
真奇怪,死亡是这么平凡的东西吗?毫无痛苦,毫无不适。只需要闭上眼睛欣然接受——
不,不行。
我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即使在那之后就会彻底消失,也在所不惜的事情。
所以说,所以说——
怎么能在这里“死”去。
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我要活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出于愿望,呐喊脱口而出。我把手伸向头顶那片还未被火焰彻底吞没的夜空,用尽全力把它握在手中。
蓝色的火焰突然炸裂开来,在这场面下活像一朵盛开在血色瀑布下的苍蓝之花。
“啧。”
男人看着散落的花瓣,并无赞叹的意思。
“看来没法简单了事了,真是的。可恶。”
男人又点起一根烟来,在消散后纷飞的火花里,隐入身后的一片漆黑夜色。
·
在一个温和春日的晚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穿着白衣的少女站在河岸边,迷茫地看着水面上一朵接着一朵不断绽放的无色的花。
这个世界与我无关。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正诉说着这样一句话。在这样一场仿佛要将世界所有的色彩混杂到一起的大雨中,她却无法融合进去,她的存在无法沾染上那片混沌的雨色。过肩的黑色长发如墨般深邃,纯洁的白色衣裙似玉般通透。
她的色彩太过纯粹,纯粹到无法被这个世界收容。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期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突然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上一阵并不优雅的闷响。
怎么回事?
少女抬头看去,看到一把黑色的雨伞。
是谁?
少女扭头看去,看到一个憨厚的少年。
少年穿着褪色的橙色t恤,外面套着的黑色外套也有些老旧,虽然衣着并不光鲜得体,但他丝毫没有在乎的意思。他为少女撑着伞,把自己放在了这场大雨中......无邪地笑着。
少女被这一幕呆住了。
这个土气的少年,在为自己撑伞。连这场雨都无法融入的自己,正在被别人关注,正在...被别人照顾。
在这个世界,还有融入进去的可能吗?还有被接受的可能吗?
少女看着少年,少年报以微笑。在这片混杂了所有色彩的大雨中,那不加修饰的笑容格外显眼。
为了寻找最后的慰藉,少女向少年伸出手去——
·
“师傅!师傅!”
我用力敲着门。不,应该说“砸”更合适。
现在是早上八点,天气晴朗,温度是秋天寻常的凉。刘伯的儿子,成了第九个“中邪”的人。身为村长的爸爸正在刘伯家安慰家属,我则被派来通知昨天刚到村里的驱鬼人。
陈旧的木板门后面传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
“吱嘎——”的一声,打开的门后出现一个全身黑色的男人。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他接触,和昨天远远瞄到看见的东西不同,那头凌乱黑发的色泽并不让人觉得健康,眼袋很重,黑眼圈也相当明显,下巴上还能看见几天没有剃的胡茬。这张邋遢的脸多亏那身崭新的黑色大衣才显得没那么讨人厌,那身苍白的皮肤也因为些许的血色才有一点活人的样子。这样看下来,这位师傅是各方面都处在“差一点”程度的人。
他看起来刚刚睡醒,嘴上也没有叼着之前一直能看到的香烟。
“带路吧。”
“啊...好。”
我什么都没说,师傅就已经猜到了来意。不费口舌倒是好事,不过这有些迅速的转折让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转过身去,开始带路。
“没错,是阴气过重。用昨天我给的方子调理就好,生命没有危险。”
并不认真的看了躺在床上高烧不止的人几眼后,师傅回过头来对爸爸吩咐着。
“知道了。那这个驱鬼——”
“驱鬼的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今天我......”
接下来是大人的谈话,没有我插嘴的地方,索性我也不感兴趣,就任由妈妈把我推出那个房间。
“都说了不要进那个房间,小孩子不能来中邪的地方。”
“知道了,妈妈。”
“你每次都这么说...身体好点了吗?”
“我没事啦,好的很。”
“那就好...就好。”
妈妈还想说点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知道她肯定是想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上学,但以目前的情况,我暂时也没有去读书的兴趣。在明知我的回答的情况下,妈妈选择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大概,我的异常还是很明显吧。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这个自觉。
“那么,你跟我走一趟吧。”
旁边的房门突然被啪地打开,师傅从里面走了出来,念念有词。他径直向门外走去,在快走到门槛时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停下了脚步。
“怎么?我叫你跟我走。”
“唉?我?”
师傅转过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在前面左转的话会有两个墓。”
“嗯。”
我们走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索性现在到了秋季,周围的杂草和植物已经有了枯败的样子,不像夏天时那般茂盛。没有了它们的阻挡,本来就相当难爬的山路也好走了一些。
这里是村边的一座山,我并没有从大人那里听说过它有什么名字,不论是谁,都只是管它叫“山”而已。这里的山脚有几户人家的农田,再高些的地方有人拿来圈着养鸡养鸭,而自山腰再往上的地方,就只剩下草木和乱葬的土墓了。师傅说要来看看山上的墓,就把我作为向导拉了过来。
“小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不行的,不行的。”
“就是要他这种十五六岁的才好,就算受到侵袭,阳气也能恢复的快。”
师傅干净利落地回了几句嘴,就从妈妈身边把我一把拽走了。
“你对这里还挺熟悉。是有亲戚埋在这里吗。”
“我的外婆去年过年的时候死了,就和外公一起埋在这里,所以我大概知道怎么走。”
话是这么说,打我也就走过这么一段路了。再往山上去的路线,我并不熟悉。虽然小时候有和朋友一起上去玩,但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如果师傅还要往上走,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带路了。
事到如今,我并没有拒绝他的打算。
“师傅......”
“子夜。”
“?”
“我叫子夜。”
“额...子夜师傅,那个中邪的人是怎么回事?”
“你对这类事情感兴趣吗?”
“想知道。”
“呵。”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子夜师傅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不像嘲讽,也不像不耐烦。可能是他开口解释的习惯性发音?
“那不是中邪,只是被抽了阳气而已。你们外行人对这些自认玄乎的事情总是用一句中邪带过,搞得人心惶惶的。”
“那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也不能这么说。”
背后传来一次性打火机启动的声音,看来他又叼上了一根烟。
“抽阳气一般是用来滋补自己体内的阴阳,而需要滋补的就只有鬼魂或者练阴术导致失调的道士这类东西。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这样下去准没好事。”
“我听大人说,鬼要是吸够了阳气,就能复活。”
“那不是复活,是化形。就是得到躯体。鬼魂是只能被地府接纳的至阴之物,通过吸取阳气达到暂时的阴阳协调从而让自己的灵体有被现世的东西接触到的可能......这样啊,为了得到身体。哼,真是愚蠢的理由。”
我听的迷迷糊糊,子夜师傅却不知对谁唾弃起来。
“那他们没事吗?”
“他们?被抽阳气的人吗。开什么玩笑,当然有事了。不过死不了。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十五六岁的活力少年,那个鬼刻意没有把阳气抽完,以这个年纪的恢复力,调养个一个月就能恢复了。”
“这样。”
“该我问你了,小子。听你爸妈说你三个月前出了什么意外?”
“嗯?啊,对。是有。”
子夜师傅突然询问起我来,而且还是这种对我来说已经相当遥远不足一提的陈年旧事。
“那件事没啥好——”
“听说你从山路上摔下来,脑袋还磕在了石头上。”
“......对。”
“三个月前干嘛来山上,你们一家还有野炊的兴趣吗?”
“是七月半。我们七月半祭祖。”
哦。
子夜师傅在背后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好像还点了点头。
“医生怎么说的?”
“额...只受了外伤。”
“大脑什么事都没有?”
“磕破了皮。”
谈话至此结束。
我也没再感受到背后的子夜师傅有什么动作。接下来恐怕会是一段尴尬地埋头赶路环节。
所幸,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外公外婆的墓前。
不等我说什么,子夜师傅就大步越过我,走到了坟前。他那身应该是叫风衣的黑色衣服和站在墓前这个景象出奇地搭配,那支升腾的烟就好像点燃的香一样,在祭奠着什么似的。他的黑瞳虚无空洞却依然炯炯有神,仿佛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此刻的他并不是那种“差一点”的人,而是“刚刚好”的存在,就算此刻从他背后走出什么怪物来也不足为奇。他就刚刚好是处在这个世界另一端的人。
这就是驱鬼人吗。
我第一次深刻感觉到他那不同寻常的气场。
“不是这个。”
看了一会儿后,子夜师傅就别开了视线。
“啊?”
“鬼是因为过重的执念才存在的,这个坟太正常了。”
这话说的真奇怪。
“额...那我们往那边......”
子夜师傅的眼神定在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也随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一丛鲜红的彼岸花。不,如果仔细去看,围成一圈的花朵中间隐约现出一块墓碑,作为坟墓封顶的土垛也依稀可辨。这座坟离外公外婆的墓并不远,但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过。
“就是它了。”
子夜师傅说着迈步走去。我来不及搭什么话,只能赶紧跟了上去。他直接钻过比我还高的杂草丛,扶着树枝和一些石头,在有些颠簸的山坡上行进。
一番挣扎过后,我们终于来到那座墓前。
......不,与其说这是坟墓,倒是更像什么御座。虽然看起来非常脏乱,似乎从来没有人来打理过,但那圈惊人的彼岸花丛把这份凌乱稀释到微不足道的程度。被这些彼岸花簇拥的墓碑没有丝毫阴沉或者不适的感觉,反而被红色渲染出庄严的气氛。
真美。
这是内心直觉的想法。就算是笼罩在死亡的阴郁中的东西,也能美得令人心动。这份异样的美却与周围的寂寞格格不入......等等,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是几月?”
“啊?农历是十月十三......”
“十一月......”
子夜师傅仰起头来计算着什么,半晌后好像得出了结论,把目光投向脚下那一片红色花。
他微微弯下身子,摘了一朵下来。
“你知道曼珠沙华吗?”
“没听说过。”
“哦...就是彼岸花,这个名字你总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
“关于彼岸花,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是说阴间的花吗?”
“对。在世上成千上万的花中,只有曼珠沙华...彼岸花自愿落入阴间,成为象征阴间的花朵。”
子夜师傅看了看手上的花,把它轻轻放在了墓碑前,好像在对沉睡在这片泥土下的灵魂进行简陋的祭祀。接着,他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符咒出来,据大人说那上面红色的花纹好像是“祝融”两个字,但那线条实在太过艺术化了,我根本看不出字来。他把符咒压在花下简单的固定住,伸出手来示意我退后。
“再往后点。离这些花远点。”
要退这么远?
我小心看着脚下,用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墓边的一圈彼岸花。等我终于站定,重新抬头看时,却看到一片燃烧的花丛。
!?
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上一秒还盛放着的花朵,此刻正成为火焰,成为流动的火花。花瓣被摧毁后的热量扑面而来,让我有些难以呼吸,正要被烟呛到咳嗽的时候,子夜师傅从熊熊的烈火中走了出来。
“师傅...”
“子夜。”
“...子夜师傅,山上不能放火。”
“这火烧不到边上,放心。这是真火,只会燃烧本性为阴的东西,这旁边的草都是阳气为主,所以只会烧掉这圈曼珠沙华。”
“那墓...”
“我放了定火符了,不会伤到墓的。只是来把‘门’关上,要是搞过头把整面墙给拆了,我会很困扰的。”
火焰蚕食得很快,彼岸花已经燃烧殆尽,热流和亮光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直冲天际的浓烟。
“完事了,走吧。”
“以后不会再有人中邪了吗?”
“都说了不是中邪。”
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子夜师傅点起一根新的烟来,不等我带路就开始向山下走去。
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闭上嘴乖乖跟了上去。
这时我才想起来,没有去好好看看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
我醒了过来。时间...是午夜零点。
我小心地移动四肢......却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缺感。
不,不,不。
不要这样,求你了,不要这样。
如果是这副模样的话,这十天来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吗?
我不要这样。拜托了,哪怕一会儿就好,只要能“触摸到”就好了。这是我唯一能得到接受的机会了。我想......唯独让他,能够接受我啊。
可是,没有用。
昨天我从那片诡异的火海中逃了出来,却把这几天来的“储蓄”用得七七八八。结果,成了这样可笑的样子。
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
就算重新开始寻找吸取阳气的对象,也来不及了。
结束了吗。就算成了这个样子,也依然被所有人、所有存在抛弃吗?
我的命运,就是这般孤独吗?
“你好。”
?
熟悉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是那个死一般黑的男人。
这样啊,我终归还是要这样结束吗。
虽然感到恐惧,但我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我就这样站着,等他再一次把我点燃。
“还是这么冷漠啊,小姐。”
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朵彼岸花。花瓣的赤色在那身黑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亮眼,比鲜血更红,比宝石还艳。
真美。
美得根本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男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把花亮到我的眼前。
“我有一些想知道的事情,你愿意告诉我吗?”
“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满足我的好奇心罢了。”
满足好奇心?昨天还不由分说地就想消灭我,现在却想为了什么好奇心而和我聊天吗?这反差也太可笑了。
“没有必要......就算你知道了,最后也不过是拒绝我的存在罢了。”
这么说,他该死心了吧?来吧,消灭我吧。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就这样消失,也没有关系。
下定决心,我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
好像过了很久。
耳边传来“啪”的声音。
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只见男人正背对着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他猛吸一口后,在沉默的夜色中吐出一大口烟来。
“那么,我就更想知道了。”
男人转过头来。在这接近满月的月光下,那双黑色的眼瞳竟然闪出幽幽的苍蓝。
·
我......死了吗?
我试图移动自己的四肢,虽然它们对这刺激做出了回应,但却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就好像穿着比自己宽一圈的衣服一样,我的大脑是穿着衣服的身体,而四肢则成了那并不合身的大衣。虽然对动作有回应,但存在着不可忽视的脱节,无法完全咬合的齿轮,也只能做到勉强旋转罢了。
死亡后...是这种感觉吗?
可恶,我还以为会更加自由些呢。
以及...会更加充实些。
我的胸膛仿佛开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
好像缺少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我想不出缺少了什么。即使死了,灵魂不也依然存在着吗?难道一个生命的存在中还有什么比灵魂更重要的部件吗?
不可能,不应该会有的。
可是,我好空虚啊。好空虚,好寂寞。
对不起。
我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并没有拒绝你啊。来,抓住我的手吧。
......思维进入了乱流,各种无厘头的想法开始涌现上来。它们在一瞬间占据了整个头脑,我根本无从梳理,这些意识的碎片被揉成了团混杂在一起,我根本无法看清其中任何一个碎片。
好痛苦,好难受。
好想哭。
死亡,是这么不自在的一件事情吗?
“医生,医生!”
耳边传来什么声音。
医生?
我试图睁开自己的眼睛。眼皮很沉,但终归还是抬起了一条缝。从这细细的一条光中,我隐约看到了环绕着我的周围的景物——这里...大概是医院吧?
这样啊,看来我没死啊。
怪不得...如此不悦。但是,我同时又放下心来。
缺失的东西,似乎还有机会去寻找啊。
一阵有些嘈杂的喧嚣后,几个穿着白衣的人闯入了我的视线中。为首的男人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但我现在的大脑一片混乱,没有多余的空间处理他说的话。而另一边,另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把一旁类似窗帘的东西拉了起来。
别...别把窗帘拉上......
不知道嘴巴有没有在说话,我伸出颤抖的手想去阻止那个白衣人的动作。
窗帘,要开着才行。
·
身体里传来一股暖流。
我才发现男人递给我的彼岸花花茎上裹着一圈纸人。
“这是......?”
“拿着吧,有用。”
“......谢谢。”
“我不是帮你。只是这么做能更方便了事,而我最他妈讨厌麻烦的事情了。”
一句告别也没有,男人转身离去,消失在山间丛生的杂草中。
·
“哦,醒了啊。”
我睁开眼的时候,子夜师傅正在我的房间里审视着我的东西。
什么情况?
刚刚恢复意识的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甚至连这声发问也没能说出来。
“你睡觉都不拉窗帘的吗?这可不好。晚上窗帘能帮你挡住一些东西...不过嘛,也就很小的一些东西罢了。”
“这是...什么情况?”
让大脑运作了一会儿,我终于提出了问题。
“今天你和我出去一趟,你爸妈那边已经说好了。”
?
这句回答说的还是有点莫名其妙。
“快点打理好,我们尽早出发。”
子夜师傅向门外走去,刚打开房门,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向一脸迷茫的我。
“对了,你脸色也太差了。小小年纪就睡不好觉可不行。”
抛下这么一句,他啪地把门关上。
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看了眼床头的闹钟——现在是早上六点半。
摸了摸眼袋,肿的很厉害。这样吗,看来昨晚我又在失眠里昏迷过去了...我绝不会把这个状态说成是睡眠,它只是身体出于自救的本能而执行的强行休息,可不是睡觉这么美妙的状态。
总之,是要出去吧?
在充盈着晨曦微光的房间里,我在床上坐起身来。
“是要去哪里?”
“听你的。”
?
我狐疑地望向子夜师傅。他现在正抽着烟在我身边慢慢地走着,那脚步好像在刻意迎合我的步幅,和昨天的走姿比起来并不怎么自然。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烟灰,然后再把它叼了回去。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城里?游乐园?”
子夜师傅说的一起出去,原来是出去玩的意思吗?
“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想找个地方散心而已。然后我觉得听一听小崽子的意见大概不错,就是这样。”
“......我想去山上。”
“哦,你真无趣。”
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还是向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今天到底演的哪一出?
看着子夜师傅在阳光下摇曳的黑色背影,我只有一种奇幻的感觉。
大概花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爬到了山顶。
虽然已是深秋,但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还是有些暖意的。子夜师傅比我更早来到山顶,他那沉静自若的样子好像连一滴汗都没有出过,和气喘吁吁的我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啊!”
找到一块石头,顾不上什么讲究,我一屁股坐了上去。在我的眼前,村子的全景图铺展开来。
能够这样俯瞰着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吸引我登上顶峰的原因。而更深层次的缘由,我就说不清了。我听有人说过,如果站的过高,反而会产生一种陌生感。即使眼前都是熟悉的风景,但因为太过渺小,却会有一种自己无法融入进去的不真实的体验。
或许,我就是为了去确认这种异样的感受,才会拒绝城市这种诱人的选项,反而想要爬上这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吧。
明明就身处其中,却感觉自己无法融入进去吗。啊,多么美妙。
......
等等,我刚刚——
“你是怎么认为‘鬼’这种东西的?”
“啊?是说...幽灵吗?”
“不一样。”
子夜师傅走到我的身边,直接坐在了草丛上。
“幽灵只是一个地方中记忆的映射,而鬼魂是因为过重的执念而遗留人间的灵体。要形容的话,幽灵就是一段影片,而鬼魂就是影片中的人物本人。不论外部出现什么变故,影片的内容都是不会产生什么变化的,而饰演影片的演员,则可以自己选择行为和活动。”
“额......还有这种说法吗?”
“中国的道士倒不分这么清楚,这是国外灵异学的划分。不过这不是重点。我问你,你觉得‘鬼’这东西怎么样?”
这问题太抽象了,简直是强人所难。
但是,我的脑海里却马上跳出了答案。
“我觉得,鬼很美丽吧。”
“怎么说。”
“虽然肉体已经消失了,但灵魂却依然存在,并且还拥有着身前的记忆和意识。这种生命的延续,不是很美吗?”
“你那不叫美丽,应该叫‘奇妙’更合适吧。”
“这...这样啊。”
我为自己的用词不当羞愧起来。
“真是危险的想法。听到了吗,这想法很危险,还是尽早舍弃掉比较好。”
子夜师傅站起身来,扔给了我一个镶着红色宝石的手链。
“唉?”
“你的体质容易招惹不好的东西,这个就给你当护身符了。”
“......”
我把手链拿到阳光下端详起来。纯银的链子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被牢牢固定在上面的一块直径有一厘米的宝石呈现出非常标准的球形,它从内而外释放的红色也非常纯粹,同时又非常通透,在太阳的照耀下反而愈发鲜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十月十五...怎么了吗?”
“是中元节,也就是你们说的鬼节。今晚是阴间的鬼们暂时回到地上的‘合法时间’,你就乖乖呆在房间里别乱走了。”
原来是为了给我这个才把我叫出来的吗?但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吧。
“啪。”
子夜师傅又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他背对着我,面向太阳,身后那片影子显得更加死寂。
他就在这身前的阳光和身后的阴影之间站着,开始说话。
“我说过彼岸花是阴间的花吧?其实并不对。我昨天告诉你的彼岸花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出于直觉,我望着他的身影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他把故事说下去。
“曼珠沙华虽然自愿落入阴间,但鬼魂们不忍心让这样美丽的存在绽放在阴曹地府的黑暗里。于是,他们拒绝了她。无法落入阴间的曼珠沙华,也不愿回到阳间,只能在阴与阳的交界处不断徘徊。
“最后,鬼魂们被打动了,便允许曼珠沙华绽放在连接阴阳两界的道路上。彼岸花,其实是混沌的存在,是一种路标。它能把阴间的鬼魂导向地上,也能把阳间的存在......带回地下。”
——真是美丽的故事。
我是这样想的。
·
我在没有被烧毁的那最后一朵彼岸花的引导下,最后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时间......是晚上七点。
太阳早就沉入西方,完全的满月,已在东边等候多时。
我用残缺的灵魂攥紧手中的纸人,在银白的辉迹中,向不远处依稀的灯火前行。
今晚的我并不孤单。
不只是因为有其他的鬼魂们与我同行,更是因为我将要再次见到他。
·
在太阳下山后,少年再没走出过房间。
满月升起,银光穿过少年胸口的大洞,在夜色中显得空空荡荡。
他漫无目的地瞪着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等待着什么。
在这片静谧中,他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身着白衣的少女从窗户轻轻走进他的房间。
“你好。”
少女说。
少年没有回应。
“果然...看不见我了吗?这三个月,我一直在等你。”
少女说。
少年没有回应。
再说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回答。
虽然还想做更多的告白——即使只有自己能听见也好。但是,她并没有那份闲暇。
“拜托了。”
少女对手中的纸人说着,对自己的“身体”祈祷着。
哪怕一刻也好,哪怕少年并未意识到也好。
——我想触碰你。
这是我还未被完全拒绝的唯一证据,这是我仍然能得到接受的唯一方法。
不论这多么幼稚可笑,我也想触碰你。哪怕只有一下。
我想感受到,在生前从未感受过的皮肤的温暖。
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在拒绝我。因为我是我,就拒绝我。
用冰冷的东西击打我,用可怕的吼叫诅咒我。
所以...所以啊,能不能,让我轻轻地触碰一下呢?
让我确定,这世上人类并非只有“父母”这种寒冷的存在。
少女的手在银色的月光下变得沉重起来。然后是胳膊、脑袋、身体,最后是**的双脚。
那白皙的皮肤和月色融为一体。
她把手慢慢放在他的手上。
碰到了。
欣喜的少女不禁用起力来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少年感受到了这份重量,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看见了。
过了三个月,他再度看见了那个被他遗忘的白色少女。
“你来了。”
少年说。
少女没有回应。
“你去哪了?”
少年说。
少女没有回应。
我一直在找你。
最后一句话,少年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来,将少女牢牢抱在怀中。
失去的东西在慢慢回归。胸口的大洞,在逐渐填充。
少女的身体有些冰冷,但少年的内心却十分滚烫。
然后,其中一方开始变得透明。
先是双脚,再是身体、胳膊。双手和脑袋也在慢慢消失。在这没有开灯的白色房间里,这场景就好像少女的身体融化在月光中一般。
“不,不要!”
少年呼喊起来。
我们只拥抱了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这短短的一瞬间,就连梦都无法梦到。如果就这样离去的话,不就等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吗。
少年用尽全力抓住少女的手,仿佛这么做就能不让她消失一般。他越握越用力,好像要把少女纤细的手捏碎似的使劲着。
少女,始终没有说话。
·
谢谢你。
即使成为这副模样,我依然有着容身之所。
这件事情,我切实地确认到了。
·
不要走。
这三个月里,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这件事情,明明还没有做到。
·
少年追赶着逐渐消失的她,向着月光洒落的方向伸出手去。
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次失去她吗?
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次失去她了。
——这样吗——
在一片的银白的空间里,悄悄地闪过一道红光。
少年和少女再次拥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在自己房间中安详死去的少年的尸体。
在他的右手旁,有一朵枯萎的彼岸花。
-后编-
·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是这样子的呢!”
“啧。”
子夜一脸嫌恶地把手机拿开,无论怎样,他都非常讨厌这个男人的笑声。
“少废话,是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透露给这村子的村长的吧?”
“是哦。”
对方没有丝毫否认的意思。
“以后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们就绝交吧。”
“别这么冷漠嘛,子夜。你看,这不是遇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很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了!开什么玩笑啊,在死掉的瞬间又让鬼魂附身在自己的身体上,这个男孩子也太可怕了吧!这可是千年难遇的情况哦,哪怕是装的也好,你就不能兴奋一点吗。”
“......无聊。”
“因为附身在死亡后的一瞬间就完成了,就连灵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真是乱来。而且因为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附身,产生了部分记忆丧失和失去了‘阴阳眼’这个能力的副作用吗。竟然在这个情况下继续‘活’了三个月,嗯嗯,很有研究价值。”
“自说自话留到挂电话了之后去。那个小子我已经‘处理’掉了。”
“真绝情。我还想研究一下的。说来你是怎么发现他是被附身的假活状态的?”
“他的眼睛,死掉了。明明身上有灵视的气质,但眼神却是死的。”
“所以关注到他三个月前的那次意外了吗?喂,你真的不考虑兼职当个侦探?”
“废话说太多了。总之就是这样,以后不准随便给别人我的联系方式。”
一说完,子夜就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现在回想起来,能够看到鬼魂的少年爱上了自己看见的少女,寻找精神寄托的少女看上了为自己撑伞的少年。
......开什么玩笑,真是一出恶俗的言情剧。
鬼魂并不是生命的延续,它们只是单纯的执念集合体罢了。所以,不要对这种东西说什么“真是美丽”的话。这想法太可笑,也太危险了。
当时,子夜并没有对少年说出这句话。
“嘟嘟。”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开往城里的巴士终于姗姗来迟。
黑色衣服的男人提起一旁的行李,挤进破旧的车门。
硬币落入票箱里,叮当作响。
司机慵懒地发动起引擎,在颠簸的小路上,开始的一段驰骋弥漫着黄沙。
作为终点的地方在河的对面,在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彼岸之地,没有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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