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胸口好痛，伤口大概裂开了吧。护士吩咐过要注意的，自己现在这么乱来被她看到的话肯定会被迫再吃1个月的病房饭。可是现在不乱来不行，不乱来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了。跑在前方的夏突然向左转上了楼梯，自己也随着夏的身影登了上去，离心力仿佛撕扯内脏。
就在刚才，见到夏难受呼吸不畅，满脸恐慌逃跑的样子，诚的记忆恢复了。庞大的数据一下子涌进脑中，激发起一阵头痛，同时还有恐惧。刚自己竟然就这么直接说出‘傲慢’这个禁词，到底反应有多迟钝才会这样做啊。
随着跑过一级又一级楼梯，终于诚见到了通向医院天台的门。刚跨过们就置身在广阔的空间中，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阳光，吹散头发的强风，湛蓝得如水彩的天空.....在如此壮阔的场景中，诚艰难捕捉夏的身影。
——（找到了！）就在靠近栏杆的位置，诚快步跑上去抓住夏的手。
【放手！你这个罪魁祸首！你为什么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夏你说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懂，什么叫罪魁祸首。我肯定自己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放过和不放过到底又是指什么】
【就是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你这个罪人！】
（夏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也说了我没有伤害过她，那她说我是罪人又是以什么标准说出来的？）
就在诚想着的时候，结名和纱夏也跟了上来。
【诚君！】
【小夏？诚君？】
因为被叫到，所以诚一时间转移了注意力。夏就趁这个空当把自己的手抽离，诚发觉的时候，夏已经跨过栏杆了。大家都被夏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诚在千钧一发之时再次抓住了夏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夏你最近好奇怪，总说些听不懂的话，现在也是，我做了什么！】
【对啊小夏，最近样子好奇怪，和诚君之间发生什么了吗？或者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没关系哦，随时都可以找妈妈商量】
这个瞬间，夏的眼中闪现出仇恨的目光。
【你们两个为什么装出善者的样子，明明就是你们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
低沉阴暗的声音似乎从是地狱的底部传出来，诚和纱夏因为这番话惊得呆住。夏继续说道：
【诚你对我这么温柔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知道吗，每当你温柔对待我一次我就感到幸福，同时我就越远离自己生活原来生活的世界，到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到那个世界了。妈妈也是，遇到伤心的事也好，困难的事也好，还是强迫自己装出笑呵呵的样子。爸爸去世的时候，你也是，明明眼睛中泛着泪水，嘴角却是在笑，在那时的我看来，妈妈真的好可怕。为什么诚和妈妈，都要这样子做呢？】
对于夏这句话，诚还没理解，‘温柔对待就感到幸福，同时远离原本的世界’，其中这个‘世界’指何物？回到那个‘世界’对夏来说真的是必要吗？相较于不知所以的诚，纱夏现在显得异常狼狈。
【我想的是即便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要露出笑脸，小夏应该也可以幸福活下去】
纱夏说这句话时有些哽咽，诚实在不明白夏要谴责这一点的理由。
【就是妈妈这样子，所以我一度天真认为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美好的，于是渐渐地，我开始视以死亡为首的所有可怕、不愉快的事为只有故事之中才会出现的事物对待，最后我甚至抱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去看待它。看到电视中因为事故而死去的人，为死去的人感到悲伤又对事故感到害怕的普通人，诉说着可怕经历的幸存者。看到这些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么多的人都在说着死亡的恐怖，可是死亡到底有哪里恐怖了？他们是不是在演戏？对啊，他们出现在电视上，肯定是在演戏没错了。那个时候我还想不懂为什么有这样的节目，吓别人有这么好玩吗？】
夏这时眼睛空虚看着天空，嘴角有一抹怪异的微笑，然后微笑瞬间消失，变成恐惧。
【之后我和月子就遇到事故了。我才惊讶发现，原来死亡是确确实实存在而且伴随在我的周围！我很害怕，月子的血，血的腥味，人们的尖叫，不停的喇叭声。当那带着体温的血在我的手臂上冷却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吗?我觉悟到自己被人骗了，被妈妈骗了。妈妈向我展示的美好世界是假的，我小时候认为是假的死亡才是真的。我要怎么做才好，我已经习惯了美好的世界了，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活在这个到处充满死亡的世界上了。】
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眼角都要裂开，晶莹的泪水不断落下，之后被风吹散。身体颤抖，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恶意此刻正压在她的身上。纱夏无力跪了下来，承受不了原本想作为让夏可以乐观生活下去的模板行为，最后反而成为了夏害怕的原因。
【我想着小夏会因为父亲去世....所以才...】
结名也跪了下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纱夏，夏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下去。
【然后我就一直过着不得安宁的日子，直到诚你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夏望着诚，目光先是柔和，之后猛然变成憎恨。
【和你交往的时候，真的觉得很幸福，这些幸福多得足以把我多年的恐惧压制下去。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下去，没想到那只兔子说出‘傲慢’这个词，让深埋的恐惧再次复苏】
纱夏还受打击的影响所以对夏说出的‘兔子’这个词没有反应，但知情的诚和结名，都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你们还问我对傲慢这个词有没有印象对吧，很可笑吧，失去了诚的记忆的我竟然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竟然忘记了这原本让我陷入恐惧的词。我无法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和诚交往之前的我，或许还能忍受着侵人的恐惧苟且活着，但是诚你给了我太多幸福，把我从这个世界中拉到了美好的世界中。我习惯了美好的世界，原来的世界我回不去了，我没有办法忍受原来到处惊恐的世界了。我不行了，我累了，所以放手吧】
夏露出了全然放弃的表情，混杂着悲伤和憎恨。诚现在才明白，自己给夏幸福相当于把夏推下悬崖。就像《人间失格》的叶藏一样，从懂得了人的种种再次变回原来不懂的自己，肯定会受不了巨大的落差而无法活下去。自己给了夏种种幸福，却不知道如何守护，最后让兔子指出，瞬间梦境破裂。
给予被人幸福是正确的吗？其实是错误的吧。擅自给别人幸福，就是擅自提升那个人所处的高度。没有能力守护就给别人幸福的人，是杀人者。没有考虐过怎样去守护坠落就提升高度，只会让那个人摔着更惨而已。这种人，不亚于给人不幸的人。自以为给人幸福就是圣者？没有坚持只是给予了就不管的话，是罪者。
此刻充分意识到自己是罪人的诚，终于明白夏说自己是罪魁祸首的理由，这样的自己，有什么面子去挽留夏？双手正要放松时，后方传来结名的嘶声力竭的声音。
【诚君不可以！放手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被结名在身边大喊，纱夏终于回过神来。
【小夏不可以！】
站起身体就要冲过来，夏见状挥手想摆脱诚的手，诚在最后的时刻才重新抓住夏的手，夏挣扎着想从诚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一把尖锐，无机质，放松得不符现场气氛的突兀声音**众人之间。
【真是的~~为什么阻止呢？】
兔子出现在了纱夏面前，纱夏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兔子黑色短小的手碰了一下纱夏的头，纱夏就瞬间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无关人员要退场哦~~】
【你出现在这里想干什么？】
结名瞪着漂浮在空中的兔子，狠狠地说。
【啊呀，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人家也很久没有出过场了，所以想是不是时候了。对了，那边的小姑娘，还记得人家吗？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小学生，那时那场车祸还真是惨呢，不过你没有受伤还真是奇迹呢，但是另外那位小姑娘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兔子再说什么？第一次见面是夏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它和夏不是前阵子才见面的吗？还有另外的什么意思？慢着！难道说——
【看来你就是那时候月子看上的兔子玩偶】
结名冰冷说出了答案。
【呀，说起来那时候还真是失败，竟然被人类抓住还放在橱窗里当成商品出售。不过也多亏这样，人家才注意到你们】
兔子愉快转动身体，之后拿出镰刀。
【好咯，生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作为外人的你们不能干预他人的决定】
此话一出，结名就意识到了不妙，马上向诚跑了过去。
【诚君！】
然而比声音更快，兔子的镰刀砍断了栏杆，失去平衡的诚倒在地上，而夏则是失足掉到了楼外。
诚胸口撞到了地面，被护士说过要多加注意的肋骨断裂，断裂的肋骨刺进肉中，刺激着纤细的神经。克服着疼痛，诚咬紧牙努力抓住夏的手。这时，诚感到胸口的下方流出了血，血就这样顺着地面，流向了楼层的边缘，之后顺着诚的手臂流下，侵入诚抓住夏的手腕中，眼看夏就要因为失去摩擦力而掉落时，结名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不是叫了你们不要干涉别人的生命吗？】
【吵死了你这只兔子，要看戏的话去剧场看，别在这里说风凉话！】
结名眼睛冒着愤怒的火焰，死死瞪着兔子。
【那你们这种做法真的是正确的吗？你们看，当事人真的是想死的哦，连这一点权利也要剥夺，你们未免对已经活不下去的人太残忍了吧】
就如兔子所说，夏的手完全是放松的状态，没有握住任何一个人的手的打算，这让本来就被诚的血弄得滑溜溜的手腕更难抓紧。
【...切】
结名咋舌，现实就是这样，夏不想活下去，就算把她拉了上来，之后要怎么做？只是看了看旁边虽然痛苦还拼命坚持的诚，结名怎么样也放不开手。
夏没有听到对话，自己就像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自己脚下的地面显得很远，如果脚就这样接触到地面的话，自己就会死去了。明明自己是这么害怕死亡，但真的正面面对的时候，心情却平静得可怕。闭上眼睛，任重力的摆布，感到身体撞上地面，在痛觉还没传导到时，就会失去生命，迎接死亡，这样看来，死亡也没有好怕的。这么说的话，自己害怕死亡的原因，是因为死亡前不快的触感吗？被人刺杀的痛觉，溺水窒息的胸部压迫感，还是被电死时电流通过全身奇特的感觉....难道多年以来害怕的根本原因，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伴随死亡的身体感觉？不懂，一点都不懂。本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死亡的瞬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离我远去，而我受不了这个落差吗？
【....我到底在怕什么？】
【别任性了！快点抓住我的手！】
诚的声音破口而出，从夏头顶上方倾泻而下。结名被诚这么突然的态度吓到了。
【夏明明就这么怕死，为什么还是这么渴望死亡呢？咖啡也是，茶也是，不加大把的糖就渴不下去，连这点苦味都忍受不了的你，还说什么因为太幸福所以害怕死亡？你太任性了！净说些没边际的话。确实，从满是幸福的世界回到可怕的世界，谁都会忍受不了，但是就因为害怕所以要舍弃幸福甚至要放弃生命吗？夏你太蠢了！蠢到没药可救！你说你害怕的，不是都没有发生的吗？你只是在幻想着死亡会施加在自己身上，你这是擅自去害怕死亡！谁都会迎接死亡，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重要的是，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说真的我很想知道，夏把死亡当做什么了？】
夏此时才慢慢抬头看着诚，死气沉沉的瞳孔失去了往日锐利的光辉。
【...死亡...夺走一切....】
不清楚就会随风飘走的话语，诚从风中把它给夺了回来。
【夏对死亡的认识太片面了，认为死亡只是会夺走自己全部东西的东西。就不能换个角度去想死亡是一把标杆吗？越是害怕死亡，就是越渴望生存。因为害怕自己的生活失去，所以才害怕；因为珍惜，所以才恐惧。夏你有看过《人间失格》吗？叶藏对死亡的麻木实在是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对死亡无感的人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思考过，如果叶藏重新害怕起死亡，他的人生肯定不会如此让人唏嘘。其实夏说自己没有办法从这幸福的世界回去了，带入到叶藏身上的话就是从本来对死亡麻木的他，变成对死亡恐惧的他。之后对死亡恐惧的他，如果再变回对死亡麻木的他的话，夏你想他还能继续活下去吗？他的情况，才是真正的绝望啊！而夏现在的情况，则是叶藏最好的情况，那你凭什么说你处在叶藏可以变得最好的情况中活不下去？夏的内心其实很渴望活下去的吧！】
【...不行...】
夏柔弱地说，看样子虽然懂了理由，但是实行起来却还是有难度。
【夏听过吗？习惯是可怕的。或许你已经忍受了很多年还没习惯死亡的恐惧，但那时是你自己一个人，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的身边有我。我在这里说一件事，你们听过后请忘记吧，不然以后我没脸活下去了。我很怕虫子，什么虫子都很怕，只有蚂蚁才不怕，但只要在山里见到大一点的还是会怕。不，不过，要是夏想的话，我愿意把自己的手伸进虫子里面。如、如果想看我的丑样的话，就抓住，我会向你展示我害怕得要死的一面，就算是这样害怕虫子的我也会习惯之后克服对虫子的恐惧。我都能做到的话，夏肯定没问题的....快点抓住，要羞死了！】
【这算什么？笨蛋吗？】
结名呵呵笑了出来，诚涨红了脸。夏看着顶上的两人，不知做何反应。
【夏，快抓住！】
诚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向夏喊道。
【...可】
【少罗嗦！！以前我这么听你的话，现在你也听我一次！】
被从没见过如此强势的诚唬住，夏顺从抓住了。就这样慢慢被拉了上来，在往后移动的过程中，诚刚才断裂的肋骨突然刺得更加深入，伴随而来的剧痛，让诚一下子放松了手，结名对突然加大的负重反应不及，夏就这样从两人的手中滑落，垂直掉了下去。
【【——！！】】
夏看着渐渐远离的两人，视野中是流逝楼层的残影，还有那碧空如洗的蓝天和眩目的太阳，‘不想死’这样的声音在心中反弹着。脱臼般向上尽力伸长自己的手，不想死，不想死——！
这时从诚和结名的视线边缘中，有一道黑白的残影流过。只见在下落的夏的旁边，出现了兔子的身影。
（你不想死吗？）
（不想！）
兔子这时露出了微笑，红色的眼睛瞬间绽放出赤红的光辉。见它短小白色的那只手抬起，从地面吹起一股猛烈的风，吹过夏的身体，吹散往下看着的诚和结名的头发。夏感到下落的身体，就这样被托着，倏地向上加速，最后再经过一段小小的自由落体，掉落在医院的天台上。
在绝望之后的希望，总是带来莫大的喜悦。诚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不管剧痛，即便拖动着身躯，赶到夏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住。眼泪不听话不断从眼眶中盈出。夏看着诚胸口流出的血渐渐把自己的胸口处的衣服染红，奇怪的是，没有感受到月子的血染红自己的恐惧。血很温暖，是活着的证明，没有值得可怕的东西。
死亡是幸福生活的标杆，越害怕，越是渴求。那么现在不害怕的自己，是不渴求了吗？不是的，内心还在害怕着，不过现在充满内心饱和的幸福把它掩盖了，之后当它再次浮现的时候，自己会寻死吗？不会的，自己会害怕得颤抖，但明白这种身体的颤抖是对死的斗争。
【诚，好痛】
【抱歉，抱太紧了吗？】
【不过痛也是标杆，和死一样】
诚和夏四目相对，彼此间最真实的情感无声通过眼神传达了给对方。诚的心中突然冒起一团不知名的火焰，久久看着夏的嘴唇。被诚盯着的夏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慢慢闭上，然后——
【打扰你们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先要处理一下当前的事务】
结名示意了躺在地上的纱夏，诚和夏赶紧放开了对方，尽管脸上还带着绯红。
【看诚君这个样子走都困难，所以我先下楼把医生护士叫来。】
说完，结名便推开天台的门。在门关上的时候，结名靠着墙滑坐下来，捂住胸口小声自语：
【摔倒了，好痛】
【你也真是的，这么不坦率】
兔子在现身，无奈说道。
【没办法啊，这样子没办法，只能放弃了...话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救她】
【人家不是说了人家既是天使也是恶魔吗？既然恶魔的角色演完了，之后的当然就是天使的角色了。】
【不过你也只是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吧】
兔子听后露出异样的微笑。
【才不是这样，这是剧本】
【剧本吗？】
结名看着驳迹斑斑的天花，低絮道。
【治愈完自己，该轮到别人了】
然后站起身子，轻快走下楼梯，虽然手扶住了楼梯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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