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她身上充满谜团。不是那种捉摸不透、无法预测的感觉，也不是来自宇宙之外的非逻辑物体的感觉，她身上充满谜团，简直就是谜团本身。
接近暑假末期的时候，我便时常遇见她。时常、经常、总是，像是被设定好一般的相遇。
我在下午5时出发爬山准备去拍摄日落，太阳的余温还未消散，暑气浮游着，蝉沿着山路高鸣。我背着很多东西，钢制折叠式三脚架、相机、50mm F1.4的手动镜头、70-200mm F4 的自动变焦镜头、ND滤镜1片、空水壶、半瓶热可乐、帆布制背包、无反光板式相机（安装着35mm F2.8的自动镜头）、防虫喷雾、帽子、四色圆珠笔、水笔、笔记本、纸屑、红色文件夹、好像化掉了的巧克力（没有开封）、大的和小的硬币、交通卡、iPod、可换线式耳机、备用电池、半自动上芯铅笔、没有壳的橡皮、免受灾害的御守、她。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电视塔下遇见了她。
“等你好久了！真是偶然！”
等待好的偶然。竟然有这等奇怪的说法。我没有作出任何表情，只是看着眼睛眯起来的她对我挥手。
“下午好。”我说。
“下午好。我想飞到山顶去。”
于是她双脚离地，与地球这颗行星完全不再有固体上的接触。我背着她去到山顶，大约50m出头的路程。
然后她在围栏上的椅子上坐着，什么也没干，干看着我摆弄三脚架和相机。设置好之后便只剩下等待。太阳逐渐下沉，比我的脚底还要低了，她背对着太阳，我面对着她，斜入的光线让我感到耀眼，什么都变成泛红的橙色。
远方的景物开始摇晃，颜色如同我的巧克力一样融化在一起，地平线上的高低错落的楼的剪影逐渐变成横向堆积的书的形状。
我向着前方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空隙中突然出现她的脸。我因为吃惊而发愣。
“吓到你十分抱歉…不过真是偶然！”
她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绕过书架从侧边悄悄走来，把食指搭在鼻子上。
“1小时58分。接下来我想占据你的时间的长度，就念这本小说给我听吧？”
我有些难以启齿，眼角下垂。因为这是一本名叫《恋爱小说》的恋爱小说，其中充满了复杂的言辞和隐晦的感情，我着实无法理解。但是被握住把柄，我别无它法，只得在空旷的图书室内小声读出来给靠在我一旁的少女，她，听。
“因为是小说，为了追求真实性，不得不捏造一些内容的情况也是有的。”
“我们略过一切繁琐的步骤，进入到交往的环节。”
“我和她之间到底缺乏一定勇气。”
“江之岛的电车已经更迭了好几代。车窗的一半面积是海。她的一半面积是阴影。”
“我们在圣诞节进行约会。雪像天空中坠落的细碎星星的碎片一样来到她的头上。”
“我回家之后打开她送的礼物，里面是——”
我发出声音地读出这些文字，接着这些文字又通过耳朵进入到我的脑中不停的打转、回响。这种回响之下我觉得思维也开始变得散漫起来，像是被逗猫用的羽毛抚摸一般，我也变成了猫一样。
难以理解、无法理解——不想被理解。我一直用相机记录猫，这种什么也理解不了的生物，我喜欢猫因此记录，猫和我都不需要被理解，仅此而已，我喜欢这样互相的独立性。
肩膀处变得很沉重，脖子发痒，我注意到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信赖感地合着眼睛，嘴唇微微张着呼吸。睡着了。
果真是无聊的故事，理解不了的故事那么不去理解就好了，她也许作出了如此的判断然后便睡觉了吧。真是擅自的人、率直的人、恶劣的人。擅自地出现、率直地展露本性、恶劣地不顾及我的想法。
右肩愈发下沉，我让手臂以肩为轴转了一圈。
“再加把劲啊！”她站在桥上倾着身子俯看着我，围巾耷拉在围栏上。
我正奉她之命收集全城市掉落的枫叶。肩上的巨型布制袋子是她特意为我准备的，我觉得把我装进去也不成问题，我进行着落叶的收集作业，不久便感到肩膀酸痛。
秋色正浓，天空中分布着淡薄的高层云，蓝色显得深邃而遥远，空气沉静，桥下小溪的流水与岩石的碰撞声在广大的空间中肆意扩散，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样，脚踏落叶的细碎声响至少给这片青空增加了一点韵味，感觉也没有那么寂寥了。
当然，有她在的话怎么样也寂寥不起来就是了。
“再怎么说，收集全城的枫叶也做不到。被风和流水吹走的，被人收集走制成书签的，被狗们踏碎成碎屑的应该如何计算呢？”我对她说。
“我没有想过啊。再说，你也有常识吧，常识来说收集不完的啦。所以差不多就好了嘛。”她笑着说。
我开始分辨不清到底哪边欠缺常识，也许两边都没有。
于是，差不多收集到差不多程度的落叶的时候。我们来到公园，她令狗从滑滑梯上把布袋打开，漫天的枫叶飘落下来，她在下方手舞足蹈。
我于是按下快门，在她的要求之下，又一次侵犯了她的肖像权。这不是没完没了么，我在想。
“不会的啦。到今年年末的时候就结束。”她这样回答，果决的具体的回答。
之后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
偶然的和非偶然的，被她设定好的偶然和被她设定好的非偶然的。她总是在做一些对她来说快乐的事情，这是理所当然的。时大时小，像是伐树之类的、植树之类的、偷窃人体模型之类的、捕获天空鱼之类的、试着和空间站的宇航员联络之类的。
某天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闪烁。
即便在望远镜的可视范围内是不起眼的一个亮斑，也可以知道在无限的空间中，某一颗超行星发生了爆发，与之相比其它任何物质都显得逊色，光在难以想象的尺度上传播与飞散。热烈的、激昂的、五彩缤纷的白色冲刷着一切，像是盛大的派对一般，寂寥的宇宙一瞬间变得稍微热闹了一点。
只是那么，稍微热闹了一点而已。
就是那个一点的程度，对我这颗一直在背景漆黑的星系中，固守成规的轨道上运行着的小小行星来说，她的光芒以不讲理的姿态破坏和重塑、让我的宇宙染上颜色。
我变得混乱。轨道不再平稳，空间站开始失去速度，地表发生变化，我很困扰，是好是坏不得而知。发觉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我只是被有引力的她吸引而已。”我转头对猫说道。
“喵。”猫说。“这样啊。”
我只得躺在床上苦难地等待着2018年的过去，希望着时间能够前进，带来一些新的什么。我被擅自的、率直的她，这发光的星无可救药的吸引着，她对我来说是宇宙神秘的总和。我确定不了对她的感情，甚至连观测都做不到。
而其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毫无自觉性。
这是她最大的恶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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