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距离除夕不足一周，某个冬日的夜晚——
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在橙黄色的街灯映照之下，被劲风吹拂着的冰的结晶有如细密的虫群，咆哮着卷过夜幕中的天穹。
结满了雾气的玻璃窗上，不知被哪个顽皮的小家伙盖上了一双小手印，看起来是之前曾经有人好奇地去窥看窗外罕见的雪景；只不过，当下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另一旁——
“大家帮我看一看有没有歪掉？”
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正踩在方桌上，高高举起手中的一串拉花。
“再往右边一点！”
“好像有些太低了呢！”
——回应她的，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哎……大家不要吵，我听不清楚呀。”
女子无奈地苦笑起来。
放眼望去，原本略显简陋的客厅在花环和气球的点缀下，已经颇具喜庆的节日氛围；接下来，只要布置完天花板上的装饰，除夕夜的初步准备就告一段落了。
一想到小家伙们充满期待的眼神，她那早已疲惫的身躯仿佛又重新充满了活力。
准备所需的工作虽然繁琐，可谁让这里就只有自己一个成年人呢？
如果不再多努力一些的话，这些孩子恐怕就……
女子的名字叫歌蒂尔，是这所位于小镇一隅、已有十余年历史的孤儿院的教师。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可怜人——新婚的甜蜜尚未褪去，丈夫忽然罹患重病，不多时就撒手人寰。镇长发觉她失去了生活来源，加上害怕她做出傻事，就劝说她到孤儿院去接替原本年事已高的管理员婆婆。
虽然还未从悲伤里走出，但一看到那些双亲亡故或是因为种种缘由被遗弃的孩子们时，油然而生的同病相怜感令她难以出言拒绝镇长介绍的这份工作。
原本膝下无子的她把自己的爱全部倾注到孤儿身上，很快就博得了他们的好感。
现在，她来到孤儿院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将至，她也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让孩子们度过一个前所未有的节日。
——这样，自己也能够暂时地忘记那些悲伤的事情吧？
壁炉里的薪火烧得正旺，蔓延开来的暖意几乎让人忘记了外面正肆虐着的暴风雪。
“好了，这下就……”
为了把拉花的绳结套上最后一个钉子，歌蒂尔微微地翘起了脚跟。
本来，对准位置后再垫高桌脚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只不过她之前登高的过程一直都非常顺利，令她不由得生出一丝侥幸心理。
孩子们发出声声惊呼，一个年纪大的男孩子还慌忙地伸手扶住她的双腿来帮忙维持平衡——
“马上就会摔下来的喔。”
忽然，从孩子们的背侧传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个抱紧双臂背靠墙壁的小男孩。
从刚才开始，他就始终在一边冷眼旁观，仿佛为迎接除夕而布置房间这件事和他完全无关一样。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出扫兴的话，会遭致如何的下场——
“睿你不帮忙就只会说风凉话！”
“闭嘴啦、闭嘴！”
“什么嘛，那个态度——”
名叫睿的男孩瞬间成为了其他小伙伴言语攻击的集火目标；只不过他并没什么在意，只是默默地昂起了自己的尖下巴。
紧接着，听到下面乱作一团的歌蒂尔慌忙转身，脚下踏空失去了重心——
“呀——！”
伴随着一声尖叫，女子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
原本为她提供保护的大男孩因为加入到声讨睿的行列里而撒开了双手，没想到转瞬间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整个人都呆住了。
“歌蒂尔姐姐！”
“姐姐你没有事吧？”
孩子们把歌蒂尔团团围住，一个本来就胆小怕事的女孩子甚至已经开始皱着鼻子抽泣起来。
“好痛好痛——”
歌蒂尔小心翼翼地褪下自己的棉袜，原本纤细的脚踝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强咬住嘴唇，她轻轻翘了翘脚掌——火辣辣的痛楚感霎时间如同电流般游过全身，让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看样子还能活动呢。”
不幸中的万幸，落地时的冲击没有想象中那样严重，看来骨头并无大碍；否则的话，在这样的天气里，要想找医生来看诊绝非易事。
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歌蒂尔不得不强装笑颜——只不过从肢体处持续传来的胀痛感实在难以自持；倘若现在有一面镜子映出她那勉强咧开嘴巴的模样，恐怕连她自己也会被吓到。
旁边的孩子们自然更不例外——原本还只是抽泣着的小女孩，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你这家伙！”
因为自己分神导致事故发生的那个大个子男生咬紧牙齿，三部并作两步地冲到睿的面前。
“我只是说出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而已。”
棕色头发的少年眼见对面扬起了捏紧的拳头，表情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惧意。
“其实，哪怕你当时集中注意力的话，这件事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话说回来，在这种场合下，大概没什么人会责怪你的，所以你也不必故意恼羞成怒地把矛头引到我身上来嘛。”
“你这家伙……”
大个子男生气得浑身发抖。
不知怎地，睿貌似无意中的碎碎念，恰好说中了他的心思；原本打算乘着威势好好教训他一顿，没想到自己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对方反呛，实在是大失脸面。
不管他体格有多么强壮，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遇到这样的情况自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紧接着有个女孩站出来为他撑腰——
“什么叫‘只是说出即将发生的事情’啊？你明明就是只会带来厄运的乌鸦嘴而已！”
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双手叉腰，眉毛倒竖，脸颊也因为愤怒而布满红晕。
光看她的表情，也能够明白她和名叫睿的男孩积怨甚久。
就像她所说的一样，在这间孤儿院里生活着的孩子，十之八九都被睿的不幸预言“荼毒”过。
比如说，在你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时，阴森地站在你身后告诉你“嘴唇会被烫到”。
再比如，在大家玩抛接球时冷眼旁观，时不时扔下一句“哎呀，XXX的头又会被砸出个大包来”。
更可怕的是，他所预言的这些事情均会一一应验。
久而久之，不管是谁，一旦被睿的视线盯上，都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这也导致了他最终成为这所孤儿院里，唯一一个被排挤的人。
“……”
睿微微眯起双眼，在小伙伴们的身上扫视了一圈；哪怕是之前气焰强盛的那个小姑娘，也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和他的视线相交。
“……算了，是我自讨没趣罢了。”
说完一句话，少年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梯，只留下一串刺耳的脚步声。
良久，首先打破房间里沉寂的，是壁炉里的柴火迸发出的“噼啪”声。
“歌蒂尔姐姐——你没事吧？”
一直都讲注意力集中在睿身上的孩子们，发现歌蒂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站了起来。
“倒是还好啦——只不过……”
歌蒂尔回答道。
扭伤的脚踝尚能支撑身体直立，只是疼痛感一波波袭来，几乎要深入骨髓；不过，现在歌蒂尔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这些。
她来到孤儿院时间不长。在她眼里，睿一直是个稳重成熟、可以让人放心撒手不管的孩子——毕竟，相对那些喜欢掀女孩子裙子、和镇子上其他孩子打架打到鸡飞狗跳的顽皮鬼来说，睿可谓懂事得令人咋舌。
也正如此，歌蒂尔一直没有和睿有太多的交流——孤儿院里的各项杂务便已经时常令她焦头烂额，自然没有太多的精力专门花费在某一个孩子的身上。
睿会“遭致不幸”这样的说法，她也曾有所耳闻，只是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小孩子以讹传讹的荒唐话而已——
虽然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魔法”，而且魔力底蕴深厚的术士在久经历练之后或许可以掌握预知未来的法门，可歌蒂尔并不相信，在年仅十岁的睿身上，会发生如此的奇迹。
没想到，今天晚上自己跌落地面这一起小小的事故，反倒成为了在孩子们之中引发轩然大波的导火索。
“真是的，那家伙终于把魔爪伸向了歌蒂尔姐姐啦！”
歌蒂尔身旁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胖墩嘟哝道。
“我早就说了吧？那家伙一定是魔物的化身！”
“对对对！我看呀，总有一天……”
紧接着，其他小朋友的话匣子也都像是被打开了一般，客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真是的，那个家伙！”终于从方才一脸呆愣的状态里解脱出来的健壮大男孩红着脸灰溜溜地走到了歌蒂尔身边，“刚刚还是应该狠狠揍他一顿才对！”
刚才的那一瞬间，自己居然被睿的神情给震慑住了——这才是最令他无地自容的事情。
“你呀——还嫌给我惹的祸不够多吗？”
歌蒂尔“扑哧”一笑，佯怒着揪了揪大男生的耳垂。
“可是——只要那家伙还在一天，‘布谷鸟之家’就不得安宁……姐姐，还是把那家伙……赶出去吧？”
察觉到歌蒂尔并未真的生气，男生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了一个牵头的人，其他孩子更是全都开始跟着起哄。
“……那怎么行呢。”
歌蒂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正如这间孤儿院的名字“布谷鸟之家”——
如此多的孩子生活在这里，还真正地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家园一般。
身为其中的一份子，睿自然也不例外。
继续维持这个家虚伪的原状，在矛盾已经凸显甚至爆发的当下，已经不再是合适的做法了。
自己作为孩子们的监护人，理应填补他们之间的嫌隙才对——
可是，自己能够做得到吗？
想到这里，歌蒂尔阖上双眼，微微地叹起气来。
——亲爱的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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