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今天不是心理测试实在太好了。那么，尊敬的探员先生，我们来进行另一番谈话吧。昨天讲到为何那个机器人能转换到不同的机械身躯里活动的事，那今天就讲那之后的发展吧。
次日，她换上一件白衬衫，且稍微用心打扮了一下。果然是做各种脏活做久了，不是为了工作目的而去打扮什么的，折腾了她不少时间。花了老半天总算将脸颊的长发盘在了脑后，整体上的发型模仿前不久观看的电影《美国往事》。她对电影女主角黛博拉甚是喜欢，当然，指的是童年时那个在仓库里练习芭蕾舞的少女。个子不高，选择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发型也不会有装嫩的违和感。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庆幸自己长得不高。
市区公园的人不少。阴雨连绵后迎来首个见到阳光的日子，人们像是害怕发霉一般急于跑到户外享受阳光的温度和明媚。她环顾四周，感叹不管怎么变换身份，自己仍旧无法融进这人群中半分。为人寡淡，没有多少感情起伏倒是其次，况且她早就习惯自己这种波澜不惊的性格，但自从遇到那名棕发少年，确切来说是接连与那个以不同身躯出现的机器人接触后，她原本冰封的内心裂出清晰的缝隙。雪水交融，浮冰涤荡出涟漪，一片狼藉。
她站在路灯旁，倚靠灯柱站着。在嘈杂中分辨出脚步声之前，她已经感受到有什么向自己靠近。转过头俯瞰的同时，随意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感受不到温度手指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指尖。顺着白皙的手臂望去，一个带着兔耳朵毛绒帽的小女孩正盯着她看。女孩才与她的腰一般高，另一只手抱住打了蓝领带的泰迪熊。那玩意和小女孩一比，显得分外庞大。女孩得把它夹在手臂与腰之间才拿得稳。
她还未问出你是谁之类的话，女孩抢先说道，并把捏紧的彩色信封放到她手里。
“那边的叔叔要我给你。拜拜。”
她愣在原地，凝望女孩转身离开的背影。顺着女孩离开的方向，她最终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一名男性。
他应该超过三十岁，呈现出来并非岁数增加的年老，而是与年龄相称的成熟、老练以及威严。或许后者多少因为他梳着背头。所幸头发都往后梳的同时，发际线还不算让人捉急。他穿得很整洁，三件套，不是高档货，可要显示绅士风度，完全足够。唯一减分的地方，在于他拿面包屑喂白鸽的样子，像是什么都不懂一般。白纸似的纯粹。
躯体外形与实际内在不相称——这名男性不是人类，她兀自确认到。
掂了掂手里的几封信，她杵在原地好一会。在人海中扫视了一下，女孩早已不知去向。她哼了一声，淡然往这名男性走去。把信伸到他跟前，她边说边甩了甩手里的信。
“这很好玩吗。小鬼。”
话罢，她回眸。瞳孔中映出女孩微笑着走来。
然而，若要问为何她能知道女孩才是棕发少年更换躯体出现的存在，她也找不到理由。她决定若无人质问这点的话，她也暂时不去管所谓的答案。
女孩抱紧泰迪熊，歪着头得意地回应。
“我就说你能感受到我，医生。”
“这是测试？还是恶作剧？”
“都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你不敢去想象的那一种可能。”
话音刚落，女孩走到坐在长椅上的男性跟前，将泰迪熊塞在他的怀里。男性有些惊讶，随后双眸中才慢慢恢复平静。这反应时间未免太长，她想这男人估计是个制造不怎么精良的机器人，再好也不过是个低档的人工智能（AI）。
察觉到她略带讽刺的目光，女孩摸了摸男性的额发，像在抚慰容易受伤的小动物一般。说话时并没有看向卡洛琳。仿佛女孩的眼中，这个男人便是整个世界。
“医生，你觉得我更像人类，而他更像机器人吗？”
“不然呢。”
“事实上，刚好相反。”
在男人的额前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女孩踮起的双脚缓缓踏回地上。轻声呢喃，用诉说一个许久以前发生的故事的语调。
“是他让身为机器人的我，理解人类的感情，学习像人类一样活着。”
探员先生，如果是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会有怎样的反应？
觉得可笑吧。觉得不可理喻又莫名其妙。觉得这比无稽之谈还要没头没脑。
但事实上，她在当时确实没法反驳。因为她看到的就是这样。
而就像这个女孩所说的那样，她在期待这样的解答，希望她寻求至今的问题能够拥有得到这种答案的可能性。
赛博格令人类对死亡的定义变得困难。没有完整的躯体，只剩下一部分器官。但若是与机械结合，就有将生命延续下去的可能。哪怕只剩下一部分器官，甚至只剩下大脑，根本不足以称之为“人类”。
可到底是对“人类”的定义重要，还是活下来重要呢？
是维持生而为人的尊严重要，还是继续存在于世重要呢？
得不到答案。不管哪种选择都有理由支持。甚至都是正当的无法反驳的理由。
她所追索的，是一个人的死因。为何而死，怎样死去。如今，增加了多一项疑点——到底是否真的死去。
来讲讲她的过去吧。
童年时期，作为钟表工匠的父亲让她倍感自豪和骄傲。他是附近几个街区里手工最为精巧的工匠，上至富商议员，下至乡绅文人，都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曾有个文人特地给他写了幅字，掺了金粉的墨水勾勒出「代达罗斯」四个大字。神话里蜜蜡制成的翅膀，便出自能工巧匠代达罗斯之手。尽管机械化生产和赛博格技术使用日趋扩大，手工钟表仍旧有着独特的魅力。甚至可以说是情怀之类的东西。
母亲贤良淑德，平日里对甚是安静的她关爱有加。
至于她的姐姐，则是她一直以来学习的榜样。温柔，善良，但坚强果断。女性的纤细和男性的刚强集于一身，她的姐姐成为她最为憧憬的人。
直到那场车祸发生为止。
陪伴父亲多年的那只怀表，据说是父亲第一次成功制造出来的成品。在那一天，它停止了运作。仿佛借此记住那天发生的车祸一般。
父亲在这次意外中失去双手。而同行的姐姐，则落下了下半身瘫痪的悲惨结局。母亲虽然在这重大打击中努力挺过来，但是日趋陷入巨大悲伤自责和恐慌中的父亲，终是承受不了沉重的事实。落下重病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
整个家，只剩下她一人健全。
姐姐迟迟未醒，越发精神崩溃的父亲，已不是家道中落可以形容的境地。才刚满十六岁的她不知所措，尽可能地学习，通过和亲戚社工联系，以及自身努力赚钱，勉强维持住这个家。她倾尽一身的力量为这个家努力，等她回过神来时，父亲并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政府提供的赛博格改造。不仅是他，连昏迷不醒的姐姐，也会接受这样的技术。
机械化有机体。机械将会进入到人的身体里，成为人的一部分。
她还记得刚接受完改造手术后，父亲满脸泪水。他就像重获新生一般，一直对着那双改造成机械的手念着：“我回来了……”
在私下接受改造技术的前一天，父亲像是诀别一般对她说，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保护自己。所以当她看到手术后父亲那欣喜若狂的身影，那时候她是真心觉得，是赛博格技术拯救了她的父亲。他一辈子都以自己的精湛手艺为傲，夺取他的双手，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她真的，非常感谢赛博格技术。
但是，同样接受了改造的姐姐，在醒来后能够活动之后，却失踪了。
对此，父亲认为是自己的错。他一直笃定地认为，那天的车祸，都是他造成的。姐姐的出走，让刚重获新生的他，陷入又一轮莫大的自责和愧疚。
那年她满十八岁，刚成年。她坐在父亲身边，听他抱着头一遍遍兀自呢喃对不起抱歉都是我的错。她终究没有伸手，拍拍肩膀安慰他也好，或者只是扯一下他的衣角，对他说他还有她。她没有。而之后她知道，她这一生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年。
接受赛博格改造的父亲出现了排斥反应。这并不罕见。时至今日，因为机械侵入肉身产生排斥反应的人仍旧存在。她想过劝说父亲将机械义肢取下，但想起父亲之前失去双手时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她无法夺去他最后这份尊严。身为背负盛名的钟表工匠也好，身为她的父亲也罢。
由于害怕排斥反应被知道后会被取下赛博格义肢，父亲决定隐瞒这一事实。政府虽然三番四次派人查看情况，但父亲宁肯去地下黑市买药物来暂时镇定排斥反应，也不愿被发现。她明白父亲的这一夙愿，也知道这是父亲在努力维持自身的尊严，因而默默承受他在排斥反应下的失控行为。比如对她毒打，身体和精神上肆虐。这样促使她进一步形成类似反社会的人格。
两个月后，他终于撑不下去而失控冲出了家门。
放学回家的她看到了家门口的警察和坦克，明白父亲失控的事实再也无法隐藏。失控的赛博格，将会得到名为「废弃处理」的审判。明明是为了维持身为人的生命，不得不借助机械，然而最后，在赛博格的失控下，只能像是机器一样被处理掉。
她站在原地，只语不发。死死地咬住下颌。
在她的面前，失控的父亲冲了回来。她想起了之前和父亲的约定，他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在心里默念的这句话，她大声叫唤，让警察过来将失控的父亲「废弃处理」。
——当时她心里默念着：杀了他……
她只想到这点。
那张照片上的机械马身少女，就是她那因下半身瘫痪而进行改造的姐姐。
为了记住那场车祸，决定把下半身改造成马身。
姐姐出走之后只和她通信过这一次。之后，她知道的，就只是死讯。
父亲出现了赛博格排斥反应，但姐姐的死讯表明了是另一场车祸造成死亡。然而尸骨无存这点，她怎样也不能接受这是单纯的意外。
是的，她在怀疑她是被蓄意谋杀。或者，变成实验体之类的。她本来还不确定。然而和粽发少年接触而知道赛博格尸体实验后，就没法说服自己不这么想。
早在赛博格技术扩大投入使用范围，手机电脑之类的机器，就成了人们没法缺失的重要工具。有时候到了丧心病狂的状态。因为没有信号而焦急，为了搜到wifi而忙里忙外。终日泡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把别人生活的乐趣当成自己的娱乐，却无从找寻自己的快乐。信息不分真伪散播，谣言有时拥有远大于真实的力量。抄袭变得越来越容易，对证也变得越来越快。然而厚脸皮的人依旧不会承认抄袭，无力的声讨最终沦为抄袭者和其支持者的笑柄。
技术在给人类便利的同时，也给各种扭曲提供更为快捷的发展途径。
况且，机械化扩大后，机器代替人类劳力的范围扩大。从劳力中解放的人，得财者能够享受各种回味历史的生活，而本身依靠劳力的人发现自己的生存方式一再受阻。几百年前对机器的恐惧再次出现。可惜的是，若砸烂机器，等同于在这社会自我放逐。
赛博格技术运用扩大，加之纳米机器人在医学方面的使用，使得人类突破自身肉体的界限，获得更多规避病痛的方法。对肉体界限的冲破，影响到对性别，种族，生死的定义。
女性主义高声呼唤「宁做赛博格不愿做女神」的口号。
种族主义倡导不同肤色的人种拥有共享赛博格技术的权力。
然而不同的经济力量依旧左右着改造水平的发展。
死亡变得比生存还难定义。
全身赛博格下活着的人，只剩下肉身的一部分。若赛博格在脑部改造成功，甚至能以单个大脑就能活下去。活得长久的人越来越多，社会将劳力和经济发展的负担部分转移到机器人上。新生儿下降，原本依靠劳力的人失业，贫富差距越发明显。
社会的便利和发达，也给不公和扭曲以沃土。
这才是改造过后的现实。探员先生。
她早就知道了。但知道又能怎样呢？
哪怕她曾无限靠近真相本身。
我喜欢叫她“医生”。
事实上“卡洛琳”也只是她其中一个化名罢了。
这样的她，似乎真的抱有过治疗这病态社会的想法。
可是，就如我所说的，一己之力，无法与世界抗争。
哪怕你知道真相。哪怕你的理由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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