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类。
我拥有感情。
我明白喜怒哀乐。
像是洗脑般自我暗示与提醒。然而在看到周遭的人时，背影也好表情也罢，只消瞥见到一点点我与他们的不同，就能发现这些暗示与提醒是怎样地无用。
同样的肉身，呼吸同样的空气，脚踏同一片土地。
我还是没法融入其中。还是无法想象在这些平稳安静的日子里，自己会怎样生活下去。
哪怕是隐匿于这些人之中的Cyberman，都比我更像人类。
这种由机械拼凑的产物，不仅外形仿照人类，金属骨骼上的人造皮肉，甚至会像人类一样流血，像人类一样感知疼痛。不为别的，一来能消除人类对机械的恐惧，再者，也能让疼痛和流血之类的事情化为信号，以此告诫Cyberman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唯一不同的是，机械没法拼凑出感情。
这既是Cyberman永远没法触及的领域，也是人类自以为傲的特权。
打破我这一观点，是那个男人——一个拥有男性身躯与外形的Cyberman。
魁梧的身材，伟岸的背影，却不会让人感到非常害怕。五官分明，看上去是按照欧洲人面部轮廓制造出来的。头发都往后梳，虽是背头式发型但有些碎发垂下扫过眼前。要不是警惕地观望他，我估计得在绕到他身后时，才会发现他后脑勺还有一小撮长发随意披散着。穿着的三件套西装和他眉宇间的放荡不羁一点都不相配，估计这身衣服是从别处搞来的。
当他开口说话时，语调里多少让人感到吊儿郎当。我并不讨厌这点，但还是没法放下对他的戒备。
这个Cyberman，这个男人，与我所遇见过的都不一样。
“——我可是英雄哦！”
最起码这么中二的发言，我不仅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也是第一次听Cyberman这么说。
英雄？
是指在战场上英勇创下的功绩？
还是指曾经救死扶伤威风凛凛？
但无论哪点，这句话所需要的情感，骄傲，或是自豪，都不是Cyberman该有的。
“你不相信我？”
红如鲜血的双眸望了过来，像小孩子一样既好奇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我压根就没有把这话听进去的理由。
不知道是否存在什么关键词会触发他进行攻击的可能，我摇摇头，小心谨慎地回答。
“可以解释一下吗，所谓的，嗯……‘英雄’。”
“就是能从书上啊传说啊之类知道的英雄。”
“没搞懂。”
他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皱了皱眉头。随后恍然大悟地抓住我的手，锤了一下我的掌心，赶忙把我拉到一边。公园里嬉戏的人不少，机械化普及的现在，人们不会对拥有人类外型的Cyberman感到太大的恐惧。也托这个福，没人发现和我交谈的，就是这么一个表现出明显感**彩的Cyberman。
触犯大忌的机械产物，怕是从哪个实验室逃出来的吧。
——这下，两个逃亡者命中注定似的凑在一起了。
这么一想，感觉很挺有意思的。
前提是我要弄清这个自称英雄的家伙到底何方神圣。
“记忆没有感情的话，也只是记录而已吧。”
他蹲在游乐设施旁的台阶上，望着那些在荡秋千滑滑梯的小孩子说道。
确实如他所说，记忆没有感情参与，和白纸黑字上的记录没有区别。但也正是没法完全排除感情因素，个人到集体的主观意见就会参合到记录本身。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或是历史不过是别人装扮出的小姑娘，诸如此类的说法不无道理。
“机器人拥有的，只是记录。灌输进去的，以及后来更新的。”
托着腮，他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不爽，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他表现得比我还要像人类。神情的细微变化，语调里的起伏，甚至只是分贝大小的改变。
我竟然在一个由机械拼凑的产物上寻找人类的感情。该为我封闭已久这点悲哀吗。
又或者，该为这个打破禁忌，终究没法逃过废弃处理的Cyberman感叹。
他没发现我想的这些，自顾自地继续说明。
“那么，把传说中英雄的记录灌输到机器人身上，也是能够办到的吧。”
我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将记载英雄的记录灌输到机器人身上，以此构建出机器人需要的人格。用于在人类中伪装也好，要利用那些英雄固有的性格和能力也罢。
可这样的话，并非再现，不过是人类将自身认定的英雄形象，在机械的身躯上制造出来而已。
况且，不是总是说“时势造英雄”之类的话吗。
无法超越时代本身的局限，又怎能让当初的英雄配得上其传承的英名和荣耀。
“要不你来猜猜我是哪个英雄~”
“你能先告诉我，你会在这里以及遇上我的原因吗？”
我的话没有打断他饶有兴致的建议。停顿了片刻，他再次露出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伸手就揉我的头发。嗯……逃出来时为了躲避追捕，我特意把长发剪短。但因为太过匆忙，后脑勺的头发剪得很乱很短。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乱糟糟一团了。于是一心疼就下不了手，脸颊旁的黑发倒是长到垂至锁骨。
我支吾了一两声表示这么被揉头发不舒服。
他不知是神经太过大条还是压根就不在意，对我的反对意见一概无视。哪怕我挪开他揉着我头发的手。半晌，他才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敛起笑容，我头一次见到他认真严肃的神情。
“只有记录的话，我没法知道灌输给自己的那名英雄有多厉害。大概，只是想了解些人类的感情，然后，试着去敬仰和崇拜他吧。”
说完，他敲了敲太阳穴，恢复到一脸的得意。
这就是我和他的相遇。没有戏剧性，毫无意外。
不过是两个逃亡者凑在了一起。同病相怜似的。
一个看上去比我还要像人类的Cyberman，渴望理解感情。
而我要做的，大概是找回对感情的认知。甚至可以从他身上体会。
虽说是逃亡，但实际上，没有追兵，没有监视，没有搜索。一切都和日常生活一样。
我们没有可以验证自己的身份，在数据化高度发展的现在，反而能够更加便利盗用别人的身份。
可以是某个财团已故社长的嫡子和次女。
可以是某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
或者，扮演新兴小企业的老板和实习生。
唯一抱歉的是，生活的开销得算在这些盗取的身份上。
他把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时不时问我到底有没猜出现在的他是传说中的哪个英雄。
我支支吾吾半天，嚼着满嘴的冰棒渣，说你不给我提示我怎么知道。
“首先呢，我很出名。”
“和压根没说没差，换一个。”
“嗯……那，我的故事有不少版本。”
“你再这样，麻烦另请高见。”
“诶？别别别，我再想想，你先等等。”
超市很多商品都采用全息投影，只有老旧的小卖场还是采用实物展示。我挑了些卖剩的蔬果，尽可能减少为了生存而用到的钱。在看到有摊位安排免费试吃的牌子，就得二话不说抓紧时间利用这个机会，多少填饱肚子。
我们的容身之所是贫民区的小房间，吃饭睡觉煮菜都在同一个地方。只有浴室享有一个小隔间的位置。他不需要进食，似乎也不需要充电，但我不同，所以这些开销实际上都用在我身上。
但为了体会人类产生感情的方法，他得学着像人类一样生活。不过因为没法消化食物，所以吃饭也只能装装样子。再者，害怕休眠之后就没法再重启，所以睡觉也只是躺下来。和平常的区别只是眼睛有没睁开。
托他是Cyberman的福，哪怕我们看上去性别不同，我也不用太担心和他独处。尤其是睡觉或是洗澡的时候。但也正如刚刚所言，他要理解体会人类的感情，就得学着人类的生活方法。性别造成的影响，自然得考虑其中。
“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我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他边切菜边如此感慨道。
这是在嘲讽我吗。我用毛巾来擦拭着头发，忽然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是提示？”
“Bingo。”
他扬了扬手里的菜刀，继续像是讨论人生哲理般地喋喋不休。
“我遇过的不少女人里，记得最清楚的，大概就我师傅，某个和我打过的女人，以及，诅咒我还让我真的就这么没命的女神。嗯……就这么多。”
“你是神话里的人物？”
说实话我一开始真没想过往神话的方向想。毕竟灌输记录来人为制造出英雄，以实用性和适应性来说，还是年代越近越好。没想到眼前的竟然是个神话中的英雄。果然是个实验对象吗？若以实验探究来说，灌输神话人物确实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对啊。不过，亚洲这边似乎不多人知道。”
把切得乱七八糟的菜一股脑地扔到砂锅里，他摇着头感叹。
趁着食材都在锅里煮的空隙，我绕到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背脊骨。
“话说，你的身体允许去洗澡之类的吗？”
现代的Cyberman是否具备淋水不坏的功能，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但洗头应该没问题。”
“那就来体验下人类的日常吧。”
我的建议似乎很能回应他的期待。他二话不说把身上唯一一件白衬衫脱下，走到淋浴的小隔间乖乖地坐下。我只是建议他去体会，没说我要帮忙啊。
算了。看到他一脸期待到就差摇着尾巴等我的样子，再说什么都好像没用。
因为不清楚他身上的人造皮肤防水的程度，再者我不想被电到，所以这次晋升为最具难度的一次帮别人洗头的经历。配合我的动作，他弯下腰。顿时这一米八五的个子，和我仅一米五八的身高所造成的差距缩短了也不少。用手舀了一掌心的水，接着抹到他的长发上，一点点弄湿他的头发。
蓦然间降下沉默，让人不太舒服。我没话找话开口说道。
“那个诅咒你的女神，总有原因才会这么做吧。”
“嗯。我拒绝她的求爱。”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等等，我拒绝她可是有充足理由的。”
我往掌心倒了些洗发水，用指尖来回抹开。他不甘心地抬头望着我想说点什么抗议，但忽然间没有说话。大概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吧。我小心翼翼地捧起掌心里的水帮他冲洗。水从湿透的发丝上缓缓流下，沿着他的眉间滑落。害怕会发生不好的事，我赶紧用毛巾把他脸上的水一一擦干。
红色的眼眸，映出我此刻木讷的表情。他眨了眨眼，困窘地盯着我看。
终是他打破沉默，用显得疲惫不堪的声音。
“也许，她会诅咒我，并不只是因为恨我。”
“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恨过你，也说不定。”
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像是给他补了一刀。我的话语，令他不由得皱紧眉宇。
果然，和他相比，我对感情的反应不仅迟缓，还没法弄清楚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还没能察觉到话语产生的感情变化。
让我更为在意的是，眼前的这个Cyberman，已经不是比我这个人类更能了解感情这点。
“——你早就理解所谓的感情。”
比我更理解。比我更明白。比我更知道如何表达。
他有些怔住，抬手像之前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沾到了水，不如说脱了衬衫的上半身都沾上不少的水珠。宽大的手掌带了点粗糙的质感，原来所谓的Cyberman，他们的人造皮肤也会在时间的催化下磨出一层粗糙的茧。
我可以肯定，现在的我一定满脸的不甘心。
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索求之物，他早就拥有。
“可是你知道吗，我理解到的这些，都是灌输给我的、那个英雄所拥有的啊。”
他用指尖轻轻捻着我的发尾，话语里，表情上，都表现出比我更为明显的不甘。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他，低眉垂目，凝望着他细微的动作。
“我想，若是我在现代理解到感情，理解到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那么，是否能证明我并不仅仅是他？”
也就是说，他希望得到的，不是英雄的记录里包含的感情，而是在与现代社会接触后明白的感情。英雄无法超越时代本身的局限，但感情本身可以。
但是，感情这种主观的东西，并不是说能证明就证明的啊。
更何况，很多感情，不会因为时代的改变，时间的流逝就会有所不同。
纵然万般所指各异，目的与过程全然不同。
爱——具有跨越时代和岁月的力量。并且能永恒不变。
他似乎早已察觉到这点，且已经为这固有的答案做出回应。
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告诉我，他心底里真正坚信与渴求的东西。
若不是闻到烧焦的味道，估计这段对话的结束，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终点。
满满一锅蔬菜煮到没了水分，好不容易挑挑拣拣卖剩的菜，这下显得毫无意义了。
“算是少了一次体验人类生活的机会。”
我感慨道，全然没理会肚子里发出的悲鸣。
一开始他赞同地点点头，在听到我肚子里发出的信号时，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和表情夸张到没边，到底是谁设计出这种灌输英雄记录的Cyberman的啊。还有，灌输给他的到底是哪个英雄啊。
“可你总不能饿着。走，出门去。”
套上扔在地板的衬衫，并把西装外套扔到我头上，他大手一挥叫我跟上。
夜晚的街道依旧灯红酒绿，车辆呼啸而过，行人匆匆而行。因为网络和通讯设备的便利，彼此在不熟悉的前提下，进一步拉大距离。没人会注意到我们，一个Cyberman，一个不懂表达感情的人类少女。
猜出他现在是哪个英雄的游戏还在继续。
“父母的身份？”
“我爸的话，准确来说，是神。”
说完他往上指了指。
“神不是一般都在天上的吗？”
“我是指太阳，小不点。啊、说起来我原名和‘小’这意思有关系。”
“哪国语言的‘小’啊……”
我走在人行道旁的花坛上，对这场猜谜游戏多少腻了。
他头疼地笑了笑，伸手，示意让我从花坛上跳下来。握住他的手，虽然没有温度传递，却意外地让人安心。大概就是女孩子都渴望的安全感吧。
他谈及年轻时的战绩，以一敌百或者受到众多女子爱慕，诸如此类的事迹几乎是英雄的共同点。我边吃着手里的鱼丸串，边听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但不能直接点明他是谁，否则猜谜游戏就没意义了。
“最后啊，我把自己和我最喜欢的那匹马绑在一根石柱上。”
英雄的一生，悲剧就此落幕。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我是指，灌输到你身体里的那个英雄。”
把鱼丸串的竹签往垃圾桶扔去。看到它准确无误地落入其中，他显得比我还兴奋。
但如此情绪激昂，在于我终于知道他身体里主要的那一部分。
“你会被灌输新的人格吗？哪怕不是英雄。”
我登上花坛，希望从高处望着他提出这个问题。
明明知道结局已经来临，明明应该为此感到悲伤才对，我却无法展示该有的情感。
灯火阑珊下，他红色的眼眸倒映出我的身影。我的脸上，毫无波澜。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哪怕我被灌输新的记录，甚至数据全都清空，有一部分绝不会消失。”
“是指你在现代理解到的，那部分感情吗？”
他耸耸肩，无奈地摇头，回应。
“我还没法分清楚，哪部分属于灌输进来的，哪部分，又是只属于‘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我永远知道一点就足够了。”
我没有开口问他，他抢过任何能让我说话的时机，仿佛是为了抓紧最后一点点时间说道。
“我，想被你这样的人类爱着。”
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开始。
不是我们的相遇。不是我们相处的这几个小时。
而是跨越了时代和岁月的，很久很久以前。
——关于爱的主题，并不会屈服于时代和岁月。
可唯独这点，唯独是这份能达到永恒不变，跨越所有障碍的感情，我没法回应，没法表达。甚至，没法理解。
他张开双臂，要我从花坛上跳下来，落入他的怀抱中。
他或许比我更清楚。他能给予我的，只是形式上的一切。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机械与肉体的区别从一开始就注定。可依旧，像是本末倒置。他拥有我没有的东西，我给不了我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
我的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冷漠和无助从颤栗的唇齿间表露无遗。
他勾起嘴角微笑，哪怕我们之间没有接触，我也能从他的笑靥中感受到阳光般的温度。
“这样一来，你就能像爱着你的我，和爱着我的你那样，去爱你自己了吧。”
我们的告别很快就来临。
这之后的半个小时，他的出逃被发现。而惩罚和处分，就是清理掉所有的数据。远程操作，连追兵都不需要派来。当他再次打开双眼，面对这个世界时，身体里会是另一个英雄的记录，还是全然空白的人格，我不得而知。
直到分别，我都没能告诉他，为何我无法理解和表达感情。
要使得机器人理解感情，就得知道人类感情的产生。
若这一方向得不到进展，则反过来研究人类感情的失去。
我经历的，便是怎样使得人类感情失去又再产生的实验。
陌生人的伤害，陌生男人的拥抱和接触，陌生的温度，施加在身上每个角落的疼痛。从里到外，从大到小，从没法忍受到必须忍受。
在这些经历后，我失去了感情。不如说，我不懂得怎样理解和表达感情。
因而，在看到比我这个人类更能理解和表达感情的他时，既有嫉妒，也有不甘。
他是我不幸的起源，也是我失去感情后无比渴望的对象。
我不像他那样，拥有可以随时更换修补的机械身体；想忘掉的话，只要一键清除数据便可。
然而，我终究与他相遇。
与他相识。与他相知。
他想被我这样的人爱着。
以此，让憎恨自己的我，试着去爱上自己。
他的身躯还在。就如他所说，再次见面时，重新灌输记录也好，清空数据也罢。
属于他的那一部分感情，仅仅属于他的那份爱，永远不会消失。
就如爱能够永恒不变那样。
就如爱拥有跨越一切障碍的力量那样。
也许，到那时候，再次见面，又再一次相遇之时，每一次，我都能对他说：
“我爱着你——就像你爱着我那样，在努力爱上自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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