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花园中，环绕着的是分静谧而清冷的氛围。我跟娜娜走在古德里安的身后，伴随着偶尔的虫鸣声的，是我低低的叙述声。
“……其实不只是我们家，大家的生活也都不好，而且最近过得还更苦些。”离他叫我们过来，时间已经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我要说的话也已近了尾声。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按捺不住地叹息了一下。
“最近……过得更苦了？”
“是的。”对这段时间中古德里安偶尔提出的问题，我也没隐瞒过什么，都是正面回答，“最近的赋税，太多，也太乱了……大家已经不怎么受得了了。”
“赋税……最近不是有政策，降低了这方面的数额么，为什么你们……反而更受不了了？”古德里安停了下来，眉宇间有些疑惑，“不应该啊……”
我望过他两下，接着也只能是闭着眼来摇了摇头，悄悄紧过娜娜的手，又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为了我们经过昆汀他们那条走私线路的时候，所见到的那些无助的人们。
虽然我是在用假话来忽悠这个叫做古德里安的家伙，但从他刚才对我们的关护，还有他丝毫不介意地嘲讽起那位迈卡家管家的行为，我大概能够感受到他或许是心地比较良善，也或许是处于某些原因，较为同情这时代的弱势群体的家伙，娜娜刚才与我在心灵感应中沟通了几下，也告诉了我她亦是有着同样的感受。
而先不提这其中更深的原因为何，既然这叫古德里安的家伙有着关怀那些穷苦民众的想法，那我也不会介意让他更多的去了解一下……那些可怜又可悲的人们，究竟在这段日子中，遭受了什么样的遭遇。
怀抱着这种打算，又所谓说假话的境界便是要九句真一句假，我在刚才与古德里安的交流中，便鲜少提及跟我与娜娜的假身份相关的话题，反倒是一个劲地告诉他，其他人的情况如何，他们是过着怎样的一种悲惨生活。
毕竟……在那漫长的两个月中，我们也常常需要经过一些小到连关卡都不值得设立的村镇去进行补给，因此对于这时代普通人的遭遇，我见得是一点都不少，能告诉古德里安的，也都是实打实的真相。
“古德里安先生，你说的政策，是之前改革派颁布的那些什么减税削赋的命令么？”
“是的……”他点点头，“有这些命令的话，拉姆小姐，你们何至于会需要变卖家产才能活下来？我……我不太理解，难道那些政策……错了？”
“不，那些政策是好的，托它的福，大家要交上来的粮食差不多减少了三成，其余的物什税也几乎是没有了。可是古德里安先生……”我回想着曾经与一名老妇人交谈中得知的事情，嘴角不由带起了一丝讽刺，“除了物税地税这些交给国家的内容，我们……还有很多要交给当地领主的税务名目呢。”
伸出右手来，我轻轻点着手指，“永佃役、兵役免除税、月半赋……除开这些本就有的，我们那边的领主说了，今年国家要收上去的东西少了，大家手里的东西剩的多，应该多支援一下前线的军队，于是还多了些什么像是协助金之类的名目。您知道吗？如果不算这些的话，交下物税地税后，我们能剩下的东西大概在八成左右，可这些全都交齐后，我们……就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收成能剩下了。”
“三分之一……”古德里安张着嘴，“我记得，今年为了对付北方那些叛军，你们是提前收割了庄稼的，这种情况下，三分之一的食物……”
“是的。”我摇了摇头，“那些东西太少了，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所以您明白，为什么我们会需要变卖家产了吧？大家……都是被逼的。”
古德里安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低声道，“……我明白了。抱歉，都是我……”他咬了咬牙，“……都是我的错……我没考虑到你们，忘记了还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我看着面露懊恼之色的古德里安，与娜娜握了握，没有话说，只是心里想着……这事情，到底是谁的错呢？
于是不禁有些怅然。
事情究竟错在谁身上，根源又是由自哪里？是这个大概是改革派高层，与那些政策的制定有着不小关联的古德里安？是那些巧立名目，以各种手段来捞取利益的各地领主、贵族？抑或是……只会碌碌地听从命令，诺诺着一点都不敢对那些剥削、鸭脖，还有不合理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对与抗议的民众？
我没有答案。
空气寂静了下来，古德里安捂着额头在思考，娜娜显然也是想起了我们一路上见过的那些人，这时候露出了一张失落的脸。
过了好久，古德里安终于摇了摇头，他转过头来，歉意道，“不好意思，想了些事情。”
“没事。”我笑道，随后想了下，又摇了摇头，“还有，那些事真的不怪您，您是替大家着想，为大家减少了赋税的人吧？既然这样，那这件事情是怎样都怪罪不到您头上的。”
“但从结果上看，我并没有让你们过得更好……”古德里安叹息道，“反而甚至让你们将家产丢掉了……我不想这样的，事情本来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握紧了拳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能过的更好，能平等地生活下来，不会再因为少数人的自私而伤害到大部分人的利益，可是……总之抱歉了。”
转过身去，古德里安继续沿着这条话语小道走了下去，“我做事还是太生疏了，不知道那些命令居然……我刚才说过，我会帮你们的，等我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检查一下这些事情，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不……啊，那就麻烦您了。”下意识地打算拒绝的话语刚刚出口又被我咽了回去，感激地对古德里安道了谢，然而我心中，却是为这个大概是真的在为民众考虑的改革派高层叹息了起来，心里有些……为这个可敬，但也可悲的男人，感到一丝悲悯。
他做不到的。
为什么我曾经所在的那个社会，虽然权力还是大部分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但那些原本只属于金字塔上层人群的利益，却还是在一点一滴，缓慢而又坚定地朝着下方的人群滑落而去？
因为最根本的，本来只是如‘猪羊’般的底层大众，他们扛起了越来越多的责任，他们开始相信世界会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发生改变，他们明白到匹夫有责的意义，所以……他们因为自己肩负的责任，而获得了同样的权力与利益。
但是，古德里安想要改变的这个世界……那些看似‘无辜’，总是遭受着剥削与压迫，总是生活凄惨无助的人们，并不明白这一些。
他们是真正的猪羊，只习惯于接受领主、贵族甚至于国王的安排，他们会遵照命令去行事，会在国家的暴力机器面前低头，却根本上不会相信，自己能影响到国家的一分一毫，不会相信这个国家与自己有关。
只要好处而不愿意接受与之相关的责任，不愿意参与到社会的事务中，不去维护集体的利益，只乐意做自己那‘无辜’的民众，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而努力，而奋斗……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民，不可能得到古德里安口中所谓平等的生活。
平等，只有在民主与自由的精神深入人心之后才有可能真的到来。然而在这个时代，除了在娜娜身上，我根本没有看到一点点有关于这方面的影子——即使是这位古德里安也是如此。
一切只是空谈，一切只是虚妄。没有关于平等的思想侵染下一两代人的文化土壤，一切关于这方面的尝试，最后都会败坏在人们的私心之下，被其中最贪婪的人摘去无数努力的人结出的果实。
思想境界达不到，社会生产力不够发达，甚至就连最基本的法律都不够公平，会因为一小部分人的想法而变来变去的现在……古德里安不切实际的想法，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更为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这些，而他……如果他刚才一切的话语并未作伪的话，显然，他还会无比虔诚地为了这个目标去努力，会为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目标去努力。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随后收回了视线。
我无力，也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他毕竟是改革派的人，也是……我眼下的敌人。一切关于平等世界的尝试，在现在的时代，这般改革的步伐越深，他会遭到的反噬也就越深……
在我心里为他道歉的时候，古德里安回头望了眼前院宴会的方向，忽然间问道：“这事情就交给我吧。对了，拉姆小姐，你们会在卡伽留上多久？”
“我们家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没有必要返回的时间。”我回答道，“而且现在有罗文先生接济我们，我们暂时不打算离开卡伽。”
“既然这样，那就劳烦你们耐心等候一段时间了，等我将事情弄明白，一定还你们一个说法。”古德里安笑了笑，如此承诺了一句，“至于现在……远来是客，不如你们与我一同去这宴会上看看？”
“呃……”我愣了愣，随后是赶紧回绝起来，“太、太麻烦您了，但罗文先生还在等我们安全回去，我们……”
只是我话没说完，古德里安便一点绅士气质都没有的打断道，“罗文他应该也在宴会上吧？我们一同回去的话，也并不冲突。”他笑笑，“拉姆小姐，其实不瞒你说，伊格纳兹他请我做了件事，但这事情……我觉得也许有名女伴陪同或许会比较好，我想麻烦你帮帮我这个忙。”
“呃，这个……”
喂喂，大叔，你话绕了这么远，我还以为你真是为了天下黎民的生计着想呢，原来你只是打算泡我而已啊！
我就说这家伙怎么对我们的态度那么好，又是替我们说好话，又是要帮我们解决问题的……该死，这个古德里安，明明看上去年龄比我都要大了一辈了，居然还弄出这种事来，偏偏我现在还没办法一口气回绝他的请求，不然刚才费那么大劲做好的掩护，指不定要被这家伙回去好好想过后给拆穿。他可是个改革派高层，而现在罗文与我们有关系的事情已经暴露，一旦被他发现我话里有假，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两句话的功夫，面对着古德里安颇为殷切的眼神，我霎时间头疼不已，眼珠子左三圈右三圈地转，都要跟某首歌里唱的一样将脖子跟屁股扭出来了，却还是想不到该如何是好。
不过也就在我头疼不已的时候，陡然间，一声细锐的尖叫从前院的方向响了起来。古德里安转过头去，眼神中有些奇怪，“什么情况？”
“不、不知道啊……”我说，“要去看看吗？”
“走吧，你俩跟紧我点，别离我远了。”他打量了我们一眼，大概是觉得我们两个小丫头细胳膊细腿的，挺弱不经风，“最近卡伽有些乱，有些人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到处针对着贵族捣乱，说不定现在又碰上了……你们两个女孩子，小心一点。”
“好、好的……”
虽然不能说出来，但是……
瞄着前边古德里安并不怎么伟岸的身材，再加上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感知到任何一星半点的魔素波动，我不禁撇了撇嘴。
……这样看的话，要真论战斗力，我可不觉得这个大叔会是我的对手。
不过想起来，他刚才是莫名其妙地破掉过娜娜的生体探测法术来着的，而且还敢就这么独自一人与我跟娜娜两个人近距离接触，丝毫不怕我们是伪装了的刺客，称得上艺高人胆大，指不定又是什么不世出的隐藏高手哩……
哎，真是头疼，到底是谁才是那个扮猪吃虎的主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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