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那个少女是在一个黄昏,夕阳的残辉像血一样染红了天空和云层,枯死的树木在地上拖出很长的影子,浑身漆黑的乌鸦在树枝间发出凄鸣。大概十三四岁的幼小的少女穿着男式的浪人和服,垂着眼睑坐在荒野中,从她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存在”的气息,大概是个灵吧。肉体已经死去却仍在人世间游荡的孤魂。
我想那个时候来自魔界的病毒已经开始侵占我的大脑,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少女伸出了手:“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约两个月以前一种病毒在魔界大肆传播,感染了这种病毒的症状是接触鲜血或是产生杀意便无法抑制杀戮之心,会尽其所能制造死亡,无论敌友,将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屠戮殆尽,才能归于平静。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病毒,古老到连应对它的方法都已经随着那些古籍一起在历史的火焰中被烧毁,没有谁记得该怎么做,于是一时间魔界大乱,惶恐随着病毒在黑暗的角落里潜滋蔓长,就快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恰好我有个做药剂师的朋友,热爱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四处打探着研究稀奇古怪的事物,目前正忙于制作消灭这种病毒的药剂。于是我找到了他。
“如果你有什么关于疾病的事,照我说,来找亲爱的老塞万就对了。”药剂师这样对我说,这家伙在解决病痛方面的确是把好手,但一副自鸣得意的腔调总让人产生“这个人怎么还没被他以前的患者打死”的想法。他说着看了一眼手中长长的药剂单和记录表,摇了摇头,“不,不行,还没做好。在这段时间你要极度谨慎,绝对、绝对不能接触任何鲜血或者杀人。”
谢天谢地,他没有把所有的血液都算进鲜血的范畴里,不然我这只血族就要在他制作出药剂之前被饿死了,大概会成为第一只被饿死的不死族而被载入史册吧。我啜饮了一口高脚杯里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我,雪莉·海因里希,是一名吸血鬼赏金猎人。近年来由于某些法律的制定,这份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上门的雇主也越来越少。不过就在刚刚我接到了一份委托,雇主甚至给出了一只挪威火龙蛋的诱人价格,委托的内容是前往日本制服一只大肆破坏的地狱三头犬。——天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去了日本,那头畜生的发狂使我不得不拔出了剑,于是体内感染的病毒发作了。我没有制服三头犬,反而送这只地狱的看门狗真的下了地狱。幸而我并没有同伴,旁边也没有别的敌人,终于病毒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少女。
“名……字?”少女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我是剑灵,剑的灵。剑灵。”
居住于剑中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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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把她带到这里了?”斜倚在沙发上的塞万头疼地挠了挠一头卷发,放下手里的书,“我这里可不是孤儿院啊。”
自称“剑灵”的少女沉默着。“你瞧,这孩子已经一个人孤独地游荡了一百多年了还没有去转世,我们需要帮帮她。”我想起少女注视着我时眼中一抹一闪而逝的血红,“而且我认为她也染上了那种病毒。灵体对病毒和药剂的反应也能帮你测试其性能。”
“好吧,”药剂师认输地摆了摆手,“那么,小家伙,你为什么不去转世呢?”
少女出生于幕府统治时期一个接近没落的武士家族,没有兄弟姊妹的她被父亲自小当做真正的武士进行剑道训练,十二岁便握起武士刀上了战场。然而两年之后懦弱的幕府将军投降了倒幕派,所有参与战争的武士家族被全族斩首示众,当她在围观的人群中发出无人能听到的哭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她没有转世也没有湮灭,而是开始了在世间一百多年的游荡。她看着自己所见过的风景逐渐成了荒野,所握过的刀逐渐生锈废弃,所触及的真实变成了书本上一行行空洞的文字,目送着自己的时代渐渐老去,归于尘埃。
少女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我们也没有从故事里找到她未去转世的原因的蛛丝马迹。一般来说,一个灵体没能转世的原因大体都是出自对世间的眷恋,或是未完成的愿望。从剑灵淡漠的眼睛里我看不到有什么对这里的眷恋,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喂剑灵,你说你的愿望有没有可能是什么想吃的东西?”塞万不知从哪里摸出来蛋糕和糖果,“蛋糕?或者糖?”
剑灵依然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她不是你,你要是哪天死了不转世纠缠别人我会考虑那些的。或者直接让你下地狱。让我们想想别的,或许你一直想要什么名刀?”
“她要想让幕府重建我们可做不到。”年轻的药剂师一脸头疼的表情,“这个年纪的小丫头通常都叛逆不肯配合,要想解决她的愿望很难啊……”
“算上成为‘灵’的时间这孩子一百多岁了,”我好心提醒他,“而且我猜她不是不肯配合,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而剑灵只是安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从她东方人漆黑的眸子里读不出更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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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寻找更多有关剑灵愿望的线索,我决定带她四处转转。出行之前向塞万问起药剂的事,“大概还有两个月就熬好了,”他这样回答我,“顺带一提,从你身上我感受不到那种病毒的气息了,或许它们觉察到宿主太恐怖就逃走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那种病毒由于我和剑灵的接触从我身上转移到她身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而我心中对眼前的少女的愧疚也因此加深了几分。
“为什么。”在漫无目的地走过不知多少个街角时,剑灵停了下来,扭头问我。
“嗯……?怎么了?”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少女偏了偏头,“就算不去转世也是一样,我已经习惯这样了。”
我注视着街边欢笑着彼此追逐跑过的孩童,“不去转世的话,人世间会有一个家庭无法拥有孩子,会很难过的。况且,你一直作为‘灵’游荡,不会觉得寂寞吗?”
“武士不会感到寂寞。也没有人会为我难过。”剑灵轻声道,声音几近淹没在四周喧嚣的人声中,“但是,如果会令别人难过的话,就去转世好了。”
在买冰淇淋的大叔诧异的目光里接过两支蛋筒,买两张票登上公园里的摩天轮随着它慢慢升起,触目所及的城市逐渐缩小成了孩童手中的玩具模型,世界也变得不再真实。现在正是这座城市少有的晴朗天气,明亮的日光穿过摩天轮的玻璃外窗均匀地洒在灵体半透明的身上,在地上投出朦胧的影。
“已经不再有战争了。作为武士的我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她注视着那些平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路边排列整齐的行道树。闭上眼睛便是奔走着逃亡的人,破裂的大地,流血死亡的武士,尘满檐梁的弃院,映着血色的霞光。
“没有哪个人没有其存在的意义,也没有谁不该存在。”我坚定地对她说。
“嗯,谢谢你。”少女扭过头,向我努力勾起嘴角露出微笑,逆着光,有什么液体蒸发在空气里。我想那不是泪,灵体怎么会流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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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雪莉,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你的名字被载入史册,为后人所敬仰,当人们谈起你时会说‘啊,那个为科学事业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海因里希小姐’……”
“说人话。”我打断了塞万的长篇大论。
“我需要你上次的委托获得的那颗龙蛋。确切的说,是龙血。”药剂师一脸神神秘秘的表情,“我的药剂配方需要新鲜的龙血,这东西在黑市上有价无市。找到一条龙是很难的,更别说从它身上取新鲜的血,我还不想在巨龙肚子里做熬药剂,虽然有几位痴迷于龙的前辈都是这个下场……”
“所以你想让我把龙从蛋里孵出来?”我决绝地回绝了他,“想也别想。我不想养条龙在后花园里,它的成长很成问题,单是孵化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孵出来还是个大胃王破坏狂。”
塞万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盯着我:“帮帮忙嘛,就算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剑灵……”
就在这时,塞万的小公寓楼上被收拾出来当做剑灵暂时休息的房间里传来“当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响,而少女对我的询问没有任何回应。
怀着担心我上了楼,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剑灵随身带着的武士刀安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刀身有一小截滑出了刀鞘,在斜照进房间内的银色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四处都没有少女的气息。
我从打开的窗子向下张望猜测她是否出去了,身后却响起了剑灵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抱着刀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写满倦意,乌黑的瞳孔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没什么,听到声音有点担心,就上来看看。”
她低头垂下眼睑,“大概是我的刀掉在地上了。对不起。”我没再问下去,只提醒她小心窗外这条街上那些不怀好意四处飞来飞去的蝙蝠。那是低阶的还未化成人形的吸血鬼,一到夜晚便会群体出动寻找食物。
“好吧,我同意孵化那个蛋,但前提是你自己孵。”为了尽快消除剑灵身上的病毒,我答应了塞万的要求。
他眯起眼睛朝我得意一笑,“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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孵化一条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塞万·冯·布兰德特按照不知哪里翻出来的邪恶古书上学来的阵法从地狱召来了烈焰,然后手忙脚乱地把龙蛋丢进火里,——黑色炽焰猛地腾起五尺多高,差点烧掉了药剂师的眉毛。最后他打开一瓶威士忌浇在蛋壳上。
“我猜你的龙一出生就是个酒鬼。”看着塞万把空酒瓶放在一边,我嘲讽道。
“它会是个好孩子的,我会每天都给它唱小夜曲。”
“是啊,它还会喊你妈妈呢。希望你可以教会它怎么飞和喷火烧了你的房子。”一般来说,龙会把自己破壳而出时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母亲。“上帝保佑你。”
塞万一阵恶寒,“饶了我吧,上帝可不会保佑一个整天和吸血鬼混在一起、鼓捣杀人药剂的人。你那边呢,那孩子的愿望有什么进展了吗?”
“没有,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个时代的日本武士都像这样过着圣修女的生活吗。”我抱怨,药剂师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自从上次剑灵失踪又重现后,相似的事又发生了不少次。每次都是留下空荡荡的房间,然而一个转身少女又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低垂的目光里满是淡漠。
她不会为街边那些精美的小玩意吸引,也从不对其他生命流露出更多的感情,被时代所束缚又被时代所抛弃的孤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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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剑灵四处闲逛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又或许是几个星期,——吸血鬼漫长的生命让我几乎失去对时间的概念——有雇主找上了我,委托是去埃及金字塔里掀法老王的棺材盖。塞万则以“忙着照看龙蛋没空带孩子”为由,打发剑灵跟着我一起去。
似乎是出于对我取走陪葬宝物的愤怒,裹着层层绷带的干尸从棺材里跳了出来,旁边的少女先我一步拔刀出鞘将木乃伊拦腰斩成两截,动作干脆利落得足以让所有看到那副场景的人瞠目结舌。她扭过头看着我,原本漆黑的瞳孔变成了诡异的猩红。
接触鲜血或是产生杀意便无法抑制杀戮之心,会将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屠戮殆尽。
少女挣扎着像是在与什么作斗争,我眼睁睁地看着灵体倒在地上的身形越来越淡,然后消失在空气里。而她随身带着的武士刀一跃而起,闪烁着血红色光芒的刀刃散发出铺天盖地的杀意。
早该想到了,那根本不是什么人手一把的普通武士刀。
妖刀村正。
曾经斩过德川家康几代人的,被称为“不吉”的象征的妖刀。
我举起剑提防着它的袭击,然而这把发了疯的妖刀只是在金字塔里大肆破坏着,像是有一位癫狂的武士在肆意挥砍。锋利的刀刃向周围的一切发起猛烈的攻击,精美的金属器皿,沉睡着木乃伊的古老棺椁,甚至是砌成金字塔的石块,都不堪一击。在金字塔及其一切的破裂轰塌声中仿佛能听到武士斩敌时酣畅淋漓的大笑。
我赶在这座金字塔彻底坍塌之前逃出了墓室,古老的、被人们所称赞的瑰奇的建筑变成了一堆毫无美感的石块,在沙漠里激起漫天的尘土飞扬。赶走了脑海里“明天的报纸头条大概是古埃及金字塔的离奇倒塌”的念头,我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我身边,安静地躺在沙地上,闭起眼睛手却紧紧握着妖刀,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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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雪乃。至少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叫我雪乃。母亲是当时社会的名门望族,一举一动都写满了高贵优雅,性格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然而我一点都不像母亲,我想这就是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含着悲伤的原因吧。来家里做客的人都说我像极了父亲,那个总是沉默着抽烟袋、只有喝醉酒时会对着自己的佩刀絮语的武士。由于父亲的要求我从很小便开始接触刀,在别的孩子的生活是羽毛毽子、纸牌游戏时,我所能做的只有无休止的练习剑术。父亲说我将成为一名武士,为保护家园而不断地战斗。
战争开始时我便被送上了战场,不是杀死别人就是被杀死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成山,揭开护面都是曾共同抵御外敌的同胞。我们从死去的人身上捡走尚能用的武器,留下无法返回故乡的冰冷尸体。村正就是这个时候捡来的。这是一把很悲伤的刀,夜晚寒鸦啼鸣时能听到它的哭泣。我想它也被抛弃了吧,就像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抛弃了我们。
在成为灵后的一百多年里村正始终陪着我,有时我会发现自己出现在陌生的地方,能感受到它的躁动不安,安慰它的话就会平静下来。“不可以随便杀人,”我对它说,“正因为如此你才会被人们厌弃。你也应该是想被爱的吧。”刀不会说话,但刀刃哭泣一般的颤抖能通过刀柄传到我的指尖。
因此我成为了剑灵,与剑共生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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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是很危险的,那把刀能控制你。”塞万一脸严肃,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条幼年挪威火龙正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我们不得不坐在长凳上。小龙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长到六尺长,脾气暴躁,喷出来的火烧掉了好些家具,药剂师给它取名为伯瑞恩。伯瑞恩目前正心情大好,用鼻子拱我们的手要求抚摸它的鳞片,大大影响了塞万说话的效果。
我反驳道:“金字塔里妖刀并没有杀我。”
“你们都是对我好的人,我不想伤害你们。”少女说。
“妖刀都是嗜血的,你终有一天会被它吞噬。”
那一刻,在剑灵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坚定神情,“这把刀,村正,是有感情的。”
我听到黑暗中隐约传来的悲泣声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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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是日本的夏日祭,一种传统的夏日庆典活动。剑灵出人意料地说想回去看看。“那不是挺好的,像你这种小姑娘就该穿上漂亮的和服去庆典上买糖吃和捞金鱼,而不是每天想着一百多年前的战争。”塞万这样说。他最近正在熬制药剂和照顾幼年火龙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打发我们离开。
我便带着少女去了日本。夜幕降临后的庆典灯火通明,一家家小摊挨挨挤挤,街道上堆满了穿着各式花色浴衣的人。剑灵身上还是第一次见到时的浪人和服,神情淡漠,只远远地看着那些欢声笑语的人群。
“不去看看吗?”
少女摇了摇头:“在这里就好了。烟火表演就快开始了。”
人群开始向空地聚集,天空逐渐被点亮。一朵一朵在遥不可及的天空绽开的烟花映着地面人们仰起的期待的脸,夜空染上了不同的颜色,街旁的房屋窗栅被描成涂上精美色彩的漆器。
“我想起来了。”剑灵轻声说。
破碎的记忆开始从零到整地一点点拼凑起来。
“母亲曾带我来过夏日祭,但是买回去的漂亮的花灯被父亲丢掉了,他说‘真正的武士不应被这种东西吸引’。”
在没人能看到的角落,少女的身形逐渐支离破碎。
“我并没有怨恨他,他总是对我有很多期待。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意志,成为勇敢坚强的武士,能够握紧手中的刀保护所爱的东西。”
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破碎的泪水和灵魂随着风上升。然而我看到她的嘴角扬起微笑。
“可我,真的只想以并非武士而是普通的女孩子的身份,来看看夏日祭庆典的样子。”
塞万对她说像你这种小姑娘就该穿上漂亮的和服去庆典上买糖吃和捞金鱼。
我想那就是她的愿望吧。
闪着柔和光芒的碎片一点点扩散,消失在空气里。
妖刀村正落在柔软的草地上,产生了裂痕的刀身断成几截,银色的刀刃黯淡无光。再也没人能重锻它了。
夜空下几百年未曾哭泣的吸血鬼泪流满面。
凭空而起的掠过耳边的风声,喧嚣的人声,烟花绽开声,沸反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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