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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知命(四)

游方知命(四)

天空中云气极淡,纵有大片积云也止在远山一边。

光线比来时要明亮,土埂边的青草失了淡淡的鹅黄色光边使叶片更为翠绿。

叶片在抖。

是起风了吗?

嗅不到那种气息。

是什么呢?

那间石屋就在眼前了,先进去吧。

有声响,像马蹄声又像鼓声。

秦修在听。

地动声?

是雷声,山边的云在颤。同时,整座山晃动不止,接连着的土地亦在震动。

“天塌了?”。

“大娘,没事的。那边在打雷。”。

“哦。那就好。我去地里看看叶儿,你去吗。”。

“我就待在这儿,这张脸还是不让人看到的好。您慢走。”。

她点着头转身走向村寨外。

有尸体的气味。

秦修单手抵住门板止步在门前,缝隙中渗出更为浓烈的味道。

是那具尸体。

一直在屋中才未发觉。

门是该关上吧。

屋中很黑,墙壁的触感很不明晰。像目镜下的景象,存在,知道存在却无法触摸少了实感。空洞的感觉。

日中偏后时门开了。

“秦修,你在吗?咳咳。”。

“在呐。”。

盘在墙角的秦修迅速站起走向门口。

“对了,先吃饭。屋里有饼子,我给娘提些吃食。”。

“好。”。

屋中挂杆上悬有一绳,绳上吊一木编筐。兰叶取下两块锅盔,用一方麻布包入怀中,再提一藤提陶壶就离开了。

吃食。

“吃过食物了?”。

似乎真的有物体在胃中翻涌。

秦修取下面罩走至屋外墙根一草丛中俯身呕吐。

胃空了,一点东西都没有。

胃在发酸发苦,这种气味刺破食道直顶至喉头。又是一阵呕吐。大块淤血自肺与喉涌过气管吐出体外。

前胸开始通畅。

血液在流动,耳蜗能听到血管中的血流声。吸气,胸中有云;呼气,只有风劲,云气不动。

秦修闭上眼细细感觉。

雷声忽然炸响,是西南方。

秦修套上头罩疾速穿过村寨奔向竹谷。

雷声又起。

确实是在前方。

电光闪过,空气与地面在震动。

山道尽头的谷中传来轰鸣。

秦修站在崖边,眼前的山谷不知是正在衰败还是升华。

翠绿的竹叶脱尽了颜色,叶纹褶皱叶片枯槁破碎,连竹枝都在散发一种米黄色的光如同澄黄麦梗,其下是灰白,纯澈的灰白色竹叶不带一点霉斑。

气浪从谷底升起,叶片像蒲公英的种子悬在空中。

“烟波浩缈的好看吗?”。

谷底积叶像风捋过的草原。

马骏站在一棵银灰色的枯竹下,他断了一条手臂。

“波上含烟的确好看。”。

“你还戴那个亵衣干嘛?”。

“遮羞。”。

秦修跳入谷底。脚下的叶片松脆的像一块苏打薄饼,落步时发出“咔咔”声。

马骏单手撑地坐下。

“我觉得不用。”。

秦修走到马骏身边用眼睛扫视四周。

“你是怎么搞的,马行和白啸可不会弄成这样。”。

“别找了,贪在三刻后。那两人不会弄成我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敢。你们能住在别人家里,要是他俩肯定不会连上这套麻烦。”。

“能说直白些吗?”。

“蜘蛛网中的蝇虫想活得长一些最好的方法就是僵死,不触动丝线不挠动蜘蛛。在冥壶之中,只有视万物为虚的生灵才能不受沾连,不被那几尊算计。”。

“他们在谋算什么。”。

“我所知的只有一件。五,二,二,一。五行,幽恶,两个异数,还有他们乞求的一道契机。他们也在想白啸他们所想的事。”。

“什么事?”。

“瓶罗,冥壶,大界鼎,鼎外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想知道。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亦不知晦朔,游鱼未化龙身岂识云天高广。**大泽已是无量,却总有鱼龙要去探寻那不可说的云天。你以为呢?瓶罗对几乎所有人而言都是真实,现在看来只是方时空,或许只能是空间。那之后的冥壶对八谷道的道君们而言一直是一口水塘,困龙的水塘。”。

“不是潜龙吗?李清平,醉仙,剑骨的二人都走了。”。

“那只是换了个水塘。潜龙勿用,只有最后才会出现让将死之人见识到,现在还早。他们所求的只是个大界鼎中他们原先存活的世界,他们要回去,但回不去不可能回去。”,马骏的一只眼猛地塌下去,合起的眼皮下有一个空洞凹窝,他缩起脸皮自然地呲出牙齿,他说:“大界鼎死了,那八个要出去,差了一个。”。

“极数后再求一变数?”。

“是啊。”,上下咬合的齿隙中发出简短的声音。

咀嚼肌膨胀使下颚骨轮廓突显,一张薄薄的赤红色皮肤蒙在岩石般紧绷的肌肉上,像条曝晒而死的鲶鱼。额角爆起的扭曲血管后垂下几根正枯萎的发丝,那发丝溜入他眼窝中。

空气中有一条光蛇在扭动。

“索命的活计儿来了。”。

他闭起另一只眼,呓语一般呢喃着,“这个贪,早晚要将自己吞食。”。

“噬身之蛇?”。

“因贪念而生,因贪念而食,因贪念而终。一个早铸好的圆环。”。

雷声作响,枯叶震为碎屑缓行在空中。错觉吧。空气如水般稠密将残叶悬滞其中,每一次震响,水面抬高一分,残叶便升高一分。

“竹子结实吗?”。

“结实?结竹米。”。

“是凤凰食。寒冬,竹鞭将死,开花结实乞留一种。引凤来,食米化冰延喘过冬。”。

“凤不至呢?”

“竹子开花便是倾尽所有,安求其能结实。竹生薄土之地,只等荫来的新竹盖过旧竹,任人自去说道了。”。

“所以呢?”。

“见过竹米吗?”

“没,只见过竹木开花。”。

马骏将收于肋侧的那只手抬起,“竹米嘛,和草籽一样的。”,翻手展开手心,其中有七八粒稗谷状的种子。

脱过种壳的种子比米粒要小,但晶莹饱满。

“杂粮酒比之纯米酒更为甘冽,因为糟粕因为是蝼蚁,才要去升华,才有可能超脱,才会见到……”。

手心攥实。

支撑身体的那只手臂断掉了,同朽木一样折断,仰倒在粉片状的枯叶上。

“死了?”。

“老子还能喘气。送你了,记得水旺之时来救我。走了。”。

马骏看着天空,伸直的手臂前端正缓缓落下。手臂又断了。他正在枯败,像隆冬之竹在弥留之际吐芯乞求一线生机。

“知道了。”。

如果我真是你所望鸾凤。

秦修思索着回应道。

很香。

酒。

秦修不自觉地舔了一口嘴唇。

“真要命呐。”。

马骏的手握成拳头落在沙子状的碎叶上。指缝中溜出的水滴在碎叶中塌成半指节深的水窝。是很晶莹的液体,透亮,无色。

“见了两面的人都敢托身给命,你也真是……”。

秦修略一抬腿却终是坐下。很浓烈的香味,让秦修不禁将身体向前倚靠在膝盖上。

想喝。

这种香味欲罢不能。

但若喝下去,是否就是将未然转为必然,承认自己是他所谓的凤凰并将他所愿依他所想去实现,活在预言中将冥冥所有去实现。被记录,被一种玄虚之物放在莫须有的时空一隅。

秦修回过神,手指已然触及那方水洼。

冷。

指尖肌肉收缩的震颤传到了心脏,心弦在颤动。

“别害怕啊?”,秦修笑着自语道。

脊背渐渐绷直,“清醒了。”,血一样的腥味传入鼻腔。

“刚才是怎么了?你就不能乍尸爬起来说说你搞这些事儿吗。这东西刮骨穿肠。”,秦修看了眼飞霜状的天空,也许是春雪吧,真滑稽。

“还好我没喝。”。

炎凉到底是什么?求仙求玄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等一下,等一下贪好了。真是怕。”。

枯竹像在水中浸泡过悠久岁月,朽烂般的一株一株倒下。如此缓慢,度过了几个呼吸。悬浮的碎叶在游动,随着一丝丝气流。竹干落地劈散成条片,发出比蛙鸣轻声而低沉的破碎声。

竹木在消亡。

浮尘使空气混入竹木的气味,使酒香更加独特。地面是一种不渗水的木屑,比干透的粘土颗粒还要细小。

空间开始扭曲,空中出现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的少女。

很熟悉。

秦修起身看向那个面生的少女,嘴角溜出一句,“走了。”。

在犹豫什么呢?罢了。

“秦修。我主。”。

“尨戌让我照顾你?照顾到现在好吗。”。

“当然,”,她半闭起眼将话风扭转,“不好了。我还未成长。”。

“成长?成长成什么样?”。

“长成吾父那样。”。

贪是尨戌所期许的,或许,真的可以。

“那我叫你贪好了。咱们先在这里待一年,好吗?”。

“待多少年都行。”。

“那走吧。对了,马骏怎么了。”。

“我的真名不该让他叫破。他咎由自取。”。

“没事,走吧。”。

看向少女的眼睛已然移开。

她的眼不能忤视。

是天性上的,鼠畏惧蛇,鹿畏惧虎一样的本能。

是源于血液吗?

又怎么会?

“会的哦。”。

她知我所想。

真的很危险,小小只不好吗?

眼角偷瞥见少女微笑的半张脸,像画中一样。只是该走了,趁气氛还未变化。

谷中再无他人。

尘埃如雪般安然落下,谷中平静的像隆冬的湖面,将生机掩埋。

黄昏使得山谷笼罩在阴影下,世界则是在明与暗之间。

影中存有一方更为晦暗的影。

那影子走到散成沙土的马骏身边,抬手,手心居下。水洼中的液体聚成团凝成一块蓝色的石子,又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入地面。

“迎风而生,顶天立地。”。

地面在生风,枯叶的碎沫卷起化成云,放出雷霆。白云,白雷,之后是粉色的火焰。

“等你成精了,我还当你爹。”。

“臭小子。”。

影子听着风声。

“还不走吗?等我给你磕头吗?”。

如果风中能有这一句该多好。

影子隐于阴影,在等这一句,等了好久。

次日,谷中生一七节孤竹,竹下流一清泉其味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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