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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死在这盛世的万丈光芒下是他一生微渺的夙愿

15 死在这盛世的万丈光芒下是他一生微渺的夙愿

苏眼露出十分安心的表情,澄澈的瞳泽似乎跳耀着窃喜的神色。信很喜欢她这样的神情,就像一个被大人用善意的谎言劝抚的天真孩童。他怜爱地一笑:

“但是,不要把这种所谓的非大众的想法说出来,甚至不要在别人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知道吗?”

“嗯。”苏眼顺从地点头。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信停顿一下,在脑海里重新组织语言,“阿眼也是吧?等审讯结束后,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我听吧。我也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好。”她轻声应道。

20:00,整。

没有任何征兆,虚拟屏幕突然凭空出现,发出电视无信号时满屏雪花的沙沙噪音,苏眼被吓了一跳。她以手抚膺,侧目窥探信,信也正好看着她,带着轻佻的嘲笑,这让苏眼有种甜蜜的耻辱感。她别开目光以示抗议。

图像在虚拟屏上逐渐生成,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波折的水纹缓缓平静,终成光影斑驳的魔幻之镜。画面显示出来了,那是光明高校学生会室,一个礼堂般大小十分宽敞的厅室。

高悬的水晶灯,绽放着虚幻的光;半掩的红窗帘,映衬出狂野的火。会室被布置成古代法院的格局,上置数席高位,像是法官席,在法官席后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墙纸型屏幕,显示着本次审讯投票的留言板的界面;席下设五个站位,那是犯罪嫌疑人进行供述的地方,可称之为“被告席”;在被告席之后又摆放着五排长座,像是听审席,有将近五十名社会成功人士和相关投票经验者入座。

少时,学生会的五名干部进场了。走在最前端的是现任学生会长凉风金穗子,一个个子小巧却有着惊艳面孔的美人,更为人所共知的是她温和善良的性格,而且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所以也有着“大和抚子”的美誉。信不太明白太和抚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个远古的词汇,但单看字面,信也能体会到那种贤淑动人的感觉。

紧随其后的是同为高三年级的别克学长。一副黑框眼镜和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是他给人最直观也是最深刻的印象。相比于长期霸占学级成绩榜前列的其他学生会干部,别克学长的成绩就显得不那么耀眼,只是中上水准,但他对学校最大的贡献在于推动了校园民主运动的发展。

他是个典型的激进派,主张将日常生活的一切都民主化,亦即通过各种形式的投票改造世人的日常,甚至包括一些琐碎的小事。光明高校如今已有了男女混居的宿舍(并非像今天的信与苏眼这种情况,而是在编排宿舍之初,男女生便被编在同一间宿舍中),这一令人兴奋的提案正是别克提出的,他认为学校不应刻意将男女生分开住宿,应听取学生意见,如果男生和女生希望同居,他们可以向学校申请,只要没有出现安排不便的问题学校不可拒绝学生的要求。

另外,别克最有名的民主运动莫过于号召全国广大的学生集体将每年政府机关工作者选举的选票投给同龄的学生。他认为政府大部分机关工作者都是由30岁以上的成年人所担任(当然也是通过大众投票选上的),尽管他们的人生阅历理所应当要比高中生丰富,但也正因阅历的丰富使人忽视了关注青少年的重要性。别克认为这些中年工作者在执行大众意志进行工作时缺乏活力,只是一味奉旨行事,他们更关心社会人士的利益,只为社会人士而工作,鲜少有注意到青少年真实的内心诉求。别克推崇让年轻气盛的高中学生大量地参加政府机关工作,因为学生更具朝气,更有理想,更有干劲,尤其有一种浸染过社会气息的中年人所没有的纯粹与狂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这是别克今年四月率领六百多名学生来到A1区大众国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新任命投票大会会场示威时所喊的口号。由于这次示威的影响,超过30名高中生被选为个别政府部门的工作者(主要得票来自学生团体,也有一部分中年选民被别克的言论所感染,主动将任命工作者的选票投给了这些年轻人)。

别克也是其中之一。他不仅是光明高校的学生会副会长,他更是D2区定位信息数据库监督员。此次对全校师生定位信息的提取也是在他的监督下完成的。这并非闲职,而是事关本区8000多人隐私的重要职位。如果别克愿意,他甚至可以知道尤丽娅7月1日晚上了哪个男人的床,畑二郎三周前去了哪个女澡堂观光,只要他想,他可以将D2区8000多人的行踪全部曝光。只有他在任期内一直恪尽职守,这些隐私才会继续以隐私的身份存在,人们才不会像被监视般游走人间。

所以可以这么理解,他一直掌握着8000多人每时每刻的行踪。他只要一查就知道了。事实上,他一直在偷窥别人的隐私,目的是为了这些人的隐私不受偷窥。

在别克身后,是另一名副会长,大名鼎鼎的校花凯莉·威尔森。和前后的同伴一样她身着学生会的特别制服,右边胳膊系着黄白色的臂章,穿着上并无甚过人之处,但类似的服饰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金穗子小巧玲珑的身姿已使得这套有些死板的制服显得轻盈且富有朝气,但比起有着傲人身材的凯莉,终究显得气场稍逊。穿在凯莉身上,难看的制服瞬间变成了性感模特的走秀时装,凹凸起伏的身体线条极具挑逗意味。她走进会室时冷冰冰地向听审席扫视一眼,这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而更让人魂牵梦萦,那些成功的男士纷纷咽着口水,心焦意躁,色眯眯地盯着凯莉那对随着步点前进而颤动的**,而那些同样成功的阿姨们不无艳羡地欣赏着她青春动人的绝美体态,不禁自惭形秽。

信和苏眼也在看着,尤其是信看得十分出神,苏眼觉得他的眼珠子就快弹出来了,心里很不舒服。

“你喜欢学姐这种有着完美曲线的身材么?”她有些赌气地别开目光。

“嘛,我总不能说讨厌吧。”信将视线挪到苏眼身上,“不过我并不是在看凯莉学姐而是在看听审席的大人物啊。”

“我有说是那个学姐吗?”苏眼生气地问。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见她仍不消气,信有些无计可施,“我真的是在看听审席。”

“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有,比看学姐有趣多了,对,就是这个大叔,”现场的镜头正好给了坐在第二排中央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生得粗犷豪放,孔武有力,“这个人是素质评判总所的所长道格拉斯先生。”

苏眼顺着信的手指望向屏幕,这个满额抬头纹的男人眼中映现着类似月下雪辉的冷光,不是凄清的柔情,而是带着刺穿皮肉的寒意,像是杀人犯的眼睛。苏眼觉得他是个可怕的人。

“每年成年素质评测的试题都是他出的,极度危险的堕落者的再教育工作也时常由他亲自负责。拥有过人的智慧和强硬手段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已连任了十五年。假如这个国家一直按现有秩序运转下去,他甚至可以干到死,呵呵。”信介绍道。

镜头给得很近,超大的分辨率清晰得连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能看见。这个男人高而饱满的油亮鼻头像是黄色的台球,给人以盛气凌人的威压感。

“还有这个人。”画面又转向一名面相严肃、细眼凸颧的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陀斯曼,当代文坛泰斗,号称一篇文章就能改变社会潮流的大文豪,他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明明没有任何掌握着重大权力的职位,却因敏锐的观察力和冷尖的文才赢得了无数教徒般的狂热拥趸。在这以人心为万物价值衡量标准的国度里,拥有一批死心塌地的信徒就等于拥有权力,甚至比那些手握实权的人更具震慑力———他们的权力受大众监督,而陀斯曼在掌控着大众,就像个精神领域的统治者。这种说法你会不会觉得夸张?但实际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陀斯曼那头蜷缩的火焰似的红色卷发再配上那双尖酸的小眼睛,别具一番令人不适的魄力。苏眼也不喜欢这个人。

“还有很多当下的大人物呢,比如说…”信又列举了其他几名听审席上的社会名流,向苏眼简单地介绍他们的生平。信说得饶有兴致,苏眼从他的话音中感受到雀跃的兴奋,那并非是对强者的崇敬,反倒是带有挑衅意味的轻蔑,他介绍这些成功人士就像在推销菜单,好像在告诉苏眼:自己迟早会将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伙踩在脚下并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苏眼仿佛不认识这样的信,但对于权力与纷争充满恐惧的她却完全不反感此刻的他。甚至,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万有引力般的强大吸引力,她无法将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开。

“这些人都是手握大权、身系万众的了不起的人物,当然能力与责任成正比,身为公众人物他们必须时刻鞭策自己不断完善自身能力,以应对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大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同时,他们时刻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一举一动都受人监督,看似光鲜亮丽,其实日子也过得拘束。”

“阿信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吗?”苏眼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吧。”信笑着说。

再次把目光转回到审讯大会上。在两名副会长身后,两名书记员也一同入场。在“法官席”上,学生会长凉风金穗子坐于五人正中间,别克在左,凯莉在右,两名书记员靠尾边坐下。20:07,五名审讯负责人和应邀前来听审的五十五名社会各界人士已全部到位。一切准备就绪,在金穗子温柔声音的宣布下,此次审讯大会开始了。

“感谢各位准时到场,也感谢各位准时守候在直播影像前的老师们、同学们和其他握有此次投票选票的选民们。相信此次审讯投票在各位的密切关注下定能得出公正的结果,肃正大众时代的秩序,还原社会的纯洁性。请先允许我代表负责此次审讯的光明高校学生会向大家鞠躬感谢。”

金穗子谈吐清晰,举止端庄大方,在一番简短的开场白后又向厅室内各个角落连鞠三躬,最后还转向身后对着显示屏鞠了一躬,以表对不在现场的其他选民的敬意。致谢完毕,金穗子回到原位坐下。

“简单复述一下本次审讯的相关案件。7月10日5时20分左右,我校校职员工接到学生的举报,发现位于校门正门入口不远处的埃德蒙·伯克雕像遭到人为的恶劣破坏,结合前一晚另一名员工的巡视记录,可得出雕像遭到破坏的时间应在7月9日21时至10日5时20分之间。又根据其他线索,可推断出犯罪嫌疑人应为校内人员。昨日学生会通过发布征询性投票,从广大师生手中获得了收集案发时间内所有人定位信息的权限,根据监察部门提供的信息,我们列举出了五名曾在案发时间段出现在案发地点的犯罪嫌疑人。我们就对其进行现场审讯,选民们将根据审讯情况自行判断,在投票阶段做出选择。我们会将得票最多者绳之以法。”

娇小的金穗子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每一个音轨都浑然如钟,无穷的胆魄弥散开来,给人以圣不可侵的凛凛威严。

在金穗子的复盘结束后,五名犯罪嫌疑人依次进场。虽然他们身上并没有配戴古时囚徒应有的不人道的刑具,但被大众们严厉目光紧紧逼视,每个嫌疑人都像死囚般颤颤惊惊,满脸惨白———除了走在第四顺位的塞纳·阿隆索,他脸上的表情绝非惊恐状,反倒显得兴奋异常,像个即将**的处男般面红耳赤,眼中跳着火焰似的光。

五名犯罪嫌疑人依次入席,从左到右分别是三年F班的安吉丽娜·麦克马拉、一年F班的土间慎三郎、二年D班的袁继长、一年A班的塞纳·阿隆索和三年A班的托尼·罗德里格斯。看来是按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顺序排列的。

在犯罪嫌疑人尽数到位后,审讯马上就开始了。五名嫌疑人必须毫无隐瞒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交由选民评判。

首先是在9号晚上21:42至22:14期间出现的安吉丽娜。

“安吉丽娜同学和我同班,”别克先声夺人,“据我所知,她是个表现出众的好学生,成绩优异,在去年的校园文艺表演中以美妙绝伦的钢琴曲夺得银奖,休学期间也时常参与社区服务活动,可以说是德艺双馨的模范公民。很难想象,她会是此次案件的犯人呢。”

“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伟人的…不对,是神的雕像,所有人都该虔心景仰,满怀圣洁的尊意,别说是破坏他,连一丁点污蔑他的心思我都不曾有。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我是说,我不可能是犯人,你们懂的,像、像像这样的事…”

“同学啊,这样唯唯诺诺语无伦次的,不是更加深了你的嫌疑吗?还有,你原来是个结巴啊?”

别克嘲弄式地打断了安吉丽娜笨拙的自辩,引来满堂哄笑,就连站在她旁边的其他即将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也都忍俊不禁。尤其塞纳,镜头扫过各个角落,在场六十多张笑脸各有不同,但当画面定格在他脸上的一瞬,他的笑脸看起来和其他每一张笑脸都有些许相似之处。而在这个画面的末端,可以看见托尼平静的神情,他并没有笑。

镜头从塞纳那张欢快的笑脸再次切换到安吉丽娜身上。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土间慎三郎,露出类似于遭人背叛的悲伤神情。

欢快的笑声很快平息,别克看了一眼金穗子,她闭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自由发挥。别克悠悠地站了起来。

“安吉丽娜,你是否承认自己破坏了埃德蒙·伯克雕像?”别克问。

“不,我没有。”

“嗯,很爽快,但你的话是否作得真还得由大众来评判。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谨慎地作答,听明白没?”

“嗯…”安吉丽娜小声应这道。

“大点声!”别克厉声吼道,安吉丽娜明显被吓到了,身子兀然一抖。

“听明白了!”她连忙应道。

别克托了一下眼镜,露出极其享受的愉悦的笑。他看看手中的资料,开始发问。

“7月9日21点多,那可是周日的晚上,第二天又要上课了,所有有自觉的学生都已回到自己宿舍或家中准备休息,你却为何在那个点跑到雕像喷泉那儿?”别克用尖细的声线充满怀疑地问。

“我和男朋友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哦?男朋友?你也有?不容易啊。”

满堂乐开花,笑声哈哈哈。

事实上,尽管安吉丽娜多才多艺且品格淳良,但长相只能说是一般般,当然也没别克说的那么差劲。也许别克是为了缓解现场沉闷的气氛才会说出这样稍显没品的话来引大家笑吧。

不过目睹着这一切的信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不悦地咂舌。

“这个别克学长真是个混帐呢。”

“是啊。”看来苏眼也有同感。

别克式的幽默却使得安吉丽娜十分难受,她气得浑身发颤,又不敢怒目相向,只是低头忍受着别克的言语奚落与众人的笑声欺压。

“你男朋友是谁?虽说这本应是个人隐私我们理当尊重,但你也知道的,个人的利益在集体利益之下,公事公办,你得给我从实招来。”

别克尖耸的声色真的很像一些魔幻题材电影中的巫婆角色,使人怀疑他是否做着配音的兼职。

安吉丽娜面露难色,但还是指向旁边席位上的土间慎三郎,说他是自己的男友。镜头向土间拉近,在他痘疤斑斑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惶恐。他斜睨着女友,眼神中尽是怨毒的责怪。

“哦,这位学弟,你是她的男友吗?”别克用兰花般的手指指向土间,嘴角衔着嘲弄的笑意。

“啊…是的,她…”土间又瞥了安吉丽娜一眼,“这个女人确实曾经是我女友。”

“曾经?”别克有些意外,但比他更意外的是下面的安吉丽娜。

“慎,你什么意思?”她一脸愕然,如同遗失子女的母亲。

“很简单!你可是犯罪嫌疑人,在你尚未摆脱嫌弃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做你的男友…”

“你不也有作案的嫌疑!”安吉丽娜愤怒地打断了土间。

“两人都给我安静!”别克用更响亮或者说更聒耳的尖嗓子喊叫道,“似这般神圣的场合,岂容你们这样的不洁之人泼妇骂街似地叫嚣?”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对刚刚分手的旧恋人齐齐露出惭愧的神情并低下了头。看到这一幕,别克志得意满地笑了,并点点头。

“我不想知道你们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大众也不想知道。我问什么你们就回答什么,无关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提。大家都看着呢,给群众留下个好印象也许能救你们一命呢,我也是为你们好啊。”

别克苦口婆心,言谈之间尽显一名长者的严与慈。

“土间慎三郎,你是否承认7月9日晚间和安吉丽娜约好了在雕像喷泉处见面?”

“是的。”

“你们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几点?”

“22点。”

“22点啊。”别克张大嘴,“那么安吉丽娜,你为什么21:42就到了?”

“因为我有些紧张…所以提前出门了。”安吉丽娜有些忸怩。

“紧张?为什么紧张?难道你是第一次约会?”

对于隐私的探明,别克丝毫没有顾忌,这就是他快刀快斧的工作作风。

“不是…”

“哦,那是不是当晚准备去开房?”别克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眯成一道缝。

“……”安吉丽娜沉默不语。

“是不是!”别克怒吼。

“是…”安吉丽娜快哭了。

“土间慎三郎,是这样吗?”

“是呀,”土间爽朗地笑着,“我拿了她一血,哈哈!”

现场发出了下流的笑声,有人甚至吹起口哨。安吉丽娜泛红的眼眶中,泪水已在打转。

“不许说无关的话!”别克严肃地警告土间,却又从鼻腔中传来强忍不成的吭声一笑,幽默感爆棚的大家再一次快乐地笑了起来。

金穗子也含蓄地笑着,其他学生会干事也笑着。信看得很清楚,在飞快扫过的镜头中,只有凯莉和托尼学长面无表情,其他人或多或少都笑了。

“那你又为什么那么晚才到?约会迟到可不妙吧?”别克指着土间。

“那是对好女人而言。和她这种约个会,随便啦。”土间逍遥快活。

“嗯,如此说来你俩都承认当晚到那是为了**…啊不,是约会哼哼…”

大伙儿再一次心照不宣地笑了。

“是的。”土间立即应道。

“是…”安吉丽娜几乎泣不成声。

“那么,你们到场时,雕像是否完好?”

两人都回答是。

“好,你们俩稍候,暂时不用你们回答了。”

别克说着从席位上走了下来,来到第三被告席的袁继长面前,把脸凑了上去。

“23:27至23:31,四分钟左右的时间,如果是武术部的袁同学的话,破坏雕像完全够了吧?”

他阴谲的笑让袁继长脸皮一跳,不得不侧过脸避开他的逼视,但看起来袁的头脑仍十分镇定,说了句“我没干过那种事”。

“请问你到场时我们的伯克神是否健在?”

“他老人家身体康健。”袁答道。

“那就是说,你可以作证,安吉丽娜和土间两人不是凶手了?”别克若有所图。

“我只是说自己到场时雕像依然完好,是否能为别人作证我不知道,我没有这种意图。”

镜头扫过安吉丽娜和土间,两人都露出不满的神情。

“这就要看看大众的意思了。”

别克转过身,用手中的钥匙型遥控点击壁纸式屏幕的留言板,其中数以万计的留言飞速飘过,一条留言刚刚发表又被另一条挤了下去。别克手上似乎有个小动作,留言板被固定在20:13:51的一瞬。屏幕上赫然陈列着二十多条即时留言。以下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认识袁,他是个诚实的人。我相信他的话不会有假。

—既然后到的人声称自己到场时雕像完好,那就可以证明前两人是无罪的。

—但是,这一切判断都要以“八角锤”是作案工具为前提,假如犯人用的是某些定时装置呢?

—傻子,学生会现场勘查过了,除了石屑并无其他异物。

—也有可能是犯人回来拿了啊?

—那不是会有某人两次出没于现场?通过查询当时的定位信息,并不存在在不同时间段出现在雕像喷泉的人。

—凶器肯定是八角锤啊,怎么想都应该是。

—就是嘛,别恶意叉开大家的思路。

—我觉得关于袁的供述是否可信,学生会可以发布一个即时投票,交由在线的选民判断。

“真是不错的意见嘞。”别克用遥控器的红外线射点指着屏幕上最新一条留言,“会长,怎样?”

金穗子点点头。

“好,那就这么办了。”

别克打开了自己的自由芯片,以娴熟的操作在不到30秒的时间内发起了一次征询性投票。直播镜头中的别克头一点,会场同时响起了各种各样的提示音。观看直播的信和苏眼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都调了静音模式,没有声响只是手背一震。

信在打开自由芯片前仍看了一眼直播境头,别克闭上双眼,一副乐在其中的表情,他是否觉得自己手儿一挥令万众俯首,因而滋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磅礴豪迈?信不知道他是何种想法,但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点开投票界面,弹出了此次临时投票的信息。由于是“与其他重大投票相关联的补充投票”,投票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超时默认为弃权,计票系统将执行扣分处罚。

补充投票信息如下:

“各位正在关注此次审讯的选民们,关于袁继长所说他本人到达雕像喷泉时亦即7月9日23:27,埃德蒙·伯克雕像依然完好之说辞,是否可信请诸位立刻做出判断。”

信和苏眼对视,不约而同地投了“可信”票。

五分钟后投票结果出炉。受邀的2057名选民中,有1912人投了“可信”,144人投了“不可信”,1票延时无效。

“感谢各位敏捷的反应与积极的参与。”镜头中的别克说着,又一次走到袁继长面前,“根据大众们睿智的判断,你刚才的话被认定是真的。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们可以基本排除安吉丽娜和土间二人的嫌疑。”

镜头给了安吉丽娜和土间,两人如释重负,欣喜的泪水夺眶而出。多么真诚的反应啊,大众没有看错,这样真诚的人怎么可能会犯罪呢?

压力来到了袁的身上。

别克又掂了掂镜框,带着压邀式的笑,继续问话:

“请问袁同学为什么在晚上十一点多去了雕像喷泉处?”

“我经常在深夜长跑,在校园内。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雕像喷泉附近纯属巧合。”

“你待了好几分钟呢。”

“只是歇脚。”

“真的?”

“真的。”袁的语气十分坚定。

“嗯,其实根据我们得到的定位信息,袁同学当晚确实在校内各处都留下了足迹,从路过大部分区域逗留的时间都很短这点来看确实像是在跑步。”

“你可以再查查我往日的定位信息。除非天气不好,我几乎每个晚上都沿着这条线路跑,而且经常在雕像喷泉那儿短暂歇脚…”

“那又如何呢?”别克打断了袁的自述,“就算你每天都跑这条路线,每次都是这种流程,又能证明什么?每次都是跑步,就能证明7月9日的那一次除了跑步外没干别的?”

“不能证明。”袁继长眼中冒着忿忿不平的火光。

“那你有没有干点别的呢?”

“休息之外,只用了喷泉水漱口。没有别的了。”

“是嘛,很好。那么塞纳学弟,”别克又走到塞纳面前,“你又为何在凌晨三点多跑到我们的伯克神那儿?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学长您好,”塞纳先是鞠了一躬,“在座的和守在直播画面前的各位同胞,你们好。”他又来了个三百六十度鞠躬,“我是塞纳·阿…’”

“阿阿阿阿什么阿呀你,我问你话呢,谁让你自我介绍了?”别克用手连续拍打在塞纳身前的案面上,“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谁不认得你这个犯罪嫌疑人!”

现场角落里传来了不满的怨声,有些人也对塞纳失礼的行为感到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塞纳诚惶诚恐,又来了次七百二十度旋转式鞠身,他的虔诚只会放大丑态,大家像在看一出闹剧般大笑开来。

说来也怪,大家不怀好意的笑声反倒让塞纳如释重负,他原先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很快松弛下来,附和着大家一同傻笑。

“你那天到喷泉那儿做什么?”别克厉声问。

“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看到喷泉附近光线充足,就在那儿读书…”

“读什么?”

“《大众周报》。”

“大众周…他说他秉烛夜读,读了大半小时的《大众周报》!”

别克捧腹大笑,大家大笑捧腹,塞纳笑呵呵地置身于欢乐的海洋中,看起来就像一个傻子。

“我还向伯克神鞠躬咧。”塞纳像是个吹嘘自己考了99分的小学生。

“向伯克神鞠躬…”别克肚子疼的难以站立,几乎蹲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笑声愈演愈烈。

“嚯呵呵哈…”笑声如火如荼。

“嘻哈哈哈哈哈…”笑声经久不息。

目睹着这千载难逢的快乐画面的信紧皱着眉头,他完全笑不出声,也不知道笑点在哪里。欢乐的人群中每一张笑脸在他看来都显得扭曲可怖:眼外角的鱼尾纹述说着愚蠢的丑陋;嘴角笑开的酒窝是无知的深渊沼泽;颈部凸起的青筋交错着冷漠与癫狂;衣下起伏的肚皮像蛤蟆吹鼓了的嘴。神经病,一群神经病,可信十分清楚,在这个伟大的国度,这群神经病才是正常人。

“肃静,请肃静!”率先笑完的金穗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我相信大家笑的原因是一致的,那就是觉得嫌疑人十分可爱。对大众精神如此好学,对大众之神如此崇拜,真是个好公民。”

“是的,假如这不是在做做样子的话。”别克接着金穗子的话继续向塞纳施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是不是觉得大家都是傻子?凌晨三四点跑到那里读《大众周报》,还向雕像鞠躬致敬?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我们脑子有问题?真正的大众主义者,从不会采取这种形式主义,因为大众精神就在我们心中,我们可是诸神的苗裔啊!”

别克深情朗诵般的精彩发言赢得全场观众热烈的掌声,相信守在直播镜头前的其他人也一样把手掌都拍烂了吧?该死的信和苏眼,他俩居然呆若木鸡毫无表示,脸上甚至浮现出厌烦的神情。可惜没有别人看到并揭发他们,这样失敬的行为是十分非大众的,这不OK!

“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是真心实意地崇拜着伯克神,他明确提出无政府…”

“Shut up!”别克向塞纳怒吼一句古老的方言,“我没有让你说话!你的惺惺作态是真是假由不得你说,得看大伙儿是如何判断的!老老实实站着,我没问你就给我闭嘴!”

塞纳微笑着点点头。

“我问你,当你到场时雕像是否依然完好?”

“是的!”塞纳喜上眉梢,“伯克神仍是往常那副高傲伟岸的风采,令人心驰…”

“废话少说,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是!”

别克仍是一副气冲牛斗的模样。

“你有没有在之后破坏它?”

“印象中没有…”

“印象中?我印象中世上还没你这号人呢!给我认真点!”别克猛烈地拍打案面,砰砰作响。

“没有,我没有伤害伯克神。”塞纳连忙说道。

“可是,有人给学生会传来了这么一组照片啊…嘿嘿,各位请看!”

别克左手按在右手背上,他的自由芯片投放出超大的虚拟屏幕,一组超高清晰度的图片以幻灯片的形式播放了一遍。都是埃德蒙·伯克石已被捣毁的画面,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标注着照片拍摄的时间:7月10日4:26。共计7张照片,全都是在一分钟内拍摄的。

“这是有人在你离开雕像喷泉十多分钟后拍摄的。当时雕像已经被破坏了。”别克狞笑道。

塞纳看着这组图片,一开始表情甚是惊讶,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显平静。

“拍下这组照片的,是案发时间内最后一个到场的人,也就是托尼·罗德里格斯。”

别克走到托尼面前,向他投以微妙的笑容。托尼显得很平静,蓝色的瞳孔像海洋般深远。

“确实是我拍摄的。”

“你到场时就是那副光景了?”

“是的。”

“4:26至4:28,你在雕像喷泉处只逗留了两分多钟。”

“对,只是为了到游泳馆做准备才路过那里。一下子就被当时的场面吓到了,公民的自觉促使我用自由芯片的拍摄功能将现场的情况拍下。”

“嗯,想用那把八角锤在两分钟内把雕像破坏得那么惨确实不易,更何况你的照片是在到场后一分钟内便拍下的。这么说来,你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啊。”别克嘴角张得很大,探出半个身位。

“理论上是这样,但仍要以大众的判断为准。”托尼面不改色。

“是你把雕像被破坏的事汇报给学校职工的?”

“是的。我联系上他后将相同的照片发给了他,他说自己马上就到我就离开前往游泳馆了。”

“原来如此啊。”别克站直身,“往往最先发现案情的人都是最可疑的。但这几张照片已足够证明你是无罪的了。照片上时间的显示字样即是自由芯片的时间,而所有人的自由芯片时间都是相同且无法更改的…一般拍照片都会隐去拍摄时间吧,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也懂得第一个发现案情的人最有可能是犯人的道理。拍摄照片不只是为了记录现场并汇报给校内职工,当然也是为了自我保护。”托尼面无表情地说。

“不愧是校内有名的优等生啊,面对紧急状况仍能保持从容冷静的头脑。很好很好!”

不知是谁给了别克勇气使他在托尼面前摆出一副欣慰于后生可畏的长者模样。信从别克与托尼的言语间隐约察觉到两人关系不睦,但托尼手握证据,别克也对他无可奈何。

随着托尼这组照片一出现,塞纳便成了嫌疑最大的人。但在审讯开始前,至少已经有六成以上的人认定他就是犯人。事情朝着人们预期的方向在发展着,像一列高速行进的列车。

“我的问话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看看留言板上是否有值得引用的提问。”

镜头对准塞纳,他居然全无惧色,也没有任何慌张的表情。难道他真的不怕死?难道他真的能安之若素地接受这样的判决?没有人知道他是真镇定还是假庄严,也许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信看到这里,已经意识到想救塞纳简直比登天还难。在以民意亦即大众意志为万物判断标准的世界里,试图撼动人心是一件以卵击石的事。不仅难以改变局面,恐怕还会引来大众的敌对情绪。然而幸运的是,在留言板上并不会留下自己的完整id,浏览者也不能直接查看发言者的信息,虽然抛出的言论如果被踩的次数过多会导致素质评分的降低,但对刷分如同儿戏的信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想成为一个能统御大众意志的人。这就是最好的战场,他不能在这里当逃兵。

“阿眼,我想救塞纳。”他拨开了虚拟键盘。

“能做得到吗?”苏眼问。

“不知道,但总该试试看。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朋友我才要救他,而是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犯人,我不希望这样的误判被认定为正解。如果这种误判成为常态,甚至连一个敢站出来反驳它的人都没有,那这个国家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加油。”苏眼柔声说。

信十指疾挥,仿佛是坐在钢琴前优雅又富有激情的琴师,而他弹的是古曲《野蜂飞舞》。指端每一次与虚拟拉键的触击仿佛都迸溅起金针似的火光,一排接一排的汉字在输入框中如同被织机的梭快速弹开的线束,眨眼功夫字已成篇。他长舒一口气,点下了发送键。

直播镜头中,坐在“法官席”上的凯莉突然举起手来。

“我刚刚看到一条很有建设性的留言,这条留言一旦付诸实施,也许会推翻我们已得出的所有结论。但无论如何,对于找出本案的真凶都会有决定性的作用。大家不妨看看。”

凯莉手中也有一把钥匙状的遥控器。她将壁纸型屏幕的显示页面刷新,又往下拉动,停留在那条被瞬息千条的新留言挤下去的一分钟前发表的留言。

“各位请看看。”

#ID:11***1 9732年7月12日 20:47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我想提一个之前已经有其他选民提过的疑问,敬请各位不要觉得厌烦,因为这里是留言板,无论什么样的言论都有发表的自由,区别只在于被多少人认同、是否能被认定为正确的言论而已。

—我还是想谈谈被认定为作案工具的八角锤。该器具在敏感的时间点出现在敏感的地点,再加上其上那如同死者血迹的石膏渍,被学生会认定为凶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们没有任何根据去排除凶手故意制造假象,促使我们做出误判的可能。也许凶器另有他物?要使雕像破坏至如斯的惨状,并非只能用锤子。倒不如说,有更简单高效的器具可以达到相同甚至更强大的破坏效果,用那把钝重的八角锤会不会很麻烦呢?要进行如此性质恶劣、后果严重的犯罪行为,不是应该尽可能地采用更简单安全的方针吗?

—不止我一人持如此观点,请拉动留言板,在热心大众愤怒的呐喊声的墙隅处,有许多留言也提出了相似的置疑,虽然被踩数都很多,但这么多人抱有类似的观点,可见并非少数个体欠缺常识的谬论,我认为值得引起大家的注意。可不可以平复一下怒火中烧的心情,稍微思考一下这些论点的可能性?也许大家会改变现有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八角锤是我们揪出真凶的关键所在。不管它是不是凶器,它都与真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像这样不自然地出现在非常规地点的非常规物件,基本可以断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而那个人就是此次案件的真凶。与其调查案发时间段出现在雕像喷泉附近的人,不如调查案发前后时间段出现在垃圾放置点处的人。

—这只是本人一点小小的建议,但相信睿智的大众为了替埃德蒙·伯克昭雪一定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许个人的小见解能帮助到大家。

“各位都看完了吧?不知有何感想。”凯莉说,“就个人认为,这条留言还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能找出将八角锤投放在垃圾桶扩充桶中的人,实际上也就等于抓到了犯人。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犯人不止一个的可能性…”

“太麻烦了吧,而且有必要吗?凶手是谁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别克有些不快,“我们已经从正面侦破此案,又何必拐着弯子重头再来呢?”

“就当作计算过后的检算,如何?”凯莉冷言相对。

别克黑框眼镜下的黑色眼睛蹿升着恼羞成怒的火舌,他忿忿地盯着凯莉,嘴角却依然衔着标准的官式伪笑。

“我不反对啦,但也得看看大家是怎么想的。”

镜头扫过听审席,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们恨不得马上结束这次审讯。当然也有一部分人神情十分认真,他们大概是和凯莉一样觉得刚才的留言有几分道理。

“没关系,我无权干涉大众的判断。但作为学生会的一员,身为此次审讯的负责人之一,我理当尽好自己的职责。”

凯莉说着打开自由芯片进行操作,镜头并未交代清楚她在干什么,因为近景拍摄她的操作是属于侵犯隐私的行为。在她操作期间,镜头一直对准别克,他仍然面带笑意。但信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明显的忧虑。

突然,又一次,信和苏眼的手背都震动起来,而现场也响起了稀疏的提示音,并不像上次那么响亮。

“喂,开会期间应该调静音啊!”别克怒不可遏,但上一次全场响铃时,他分明什么也没说,还一脸高潮的表情。

信打开了投票界面,发现了一个新的投票邀请。他点开一看,心情顿时豁然开朗。又是一次关于本次审讯的临时补充投票,受邀者包括光明高校全体师生和其他员工,共1653人。内容如下:

“为更加公正妥善处理本次案件,学生会希望从监察部门获取学生会发现八角锤(7月10日10:51)之前24小时的时间内全体师生和其他职工的定位信息,从中筛选出曾出现于西侧垃圾堆放点的人员,以保障案件调查的绝对正确。

选项一:同意。

选项二:不同意。

注:由于是临时紧急投票,请您在5分钟内做出判断。超时计为弃权票。”

「好,向监察部获取如此多人的定位信息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今晚的审讯不会有结果的,想救塞纳还有时间。」

想到这里,信对凯莉的好感度多少上升了不少。他十分感谢她所做的努力,也许她只是为了审讯能更加公正,但无形之中帮了信一把是客观的事实。

“怎么了?”苏眼见他面带笑意,也微笑着问。

“塞纳今晚不会有事了,这场审讯可能会中断,只要学姐发起的投票通过的话…”

信突然说不下去了。

只要投票通过的话…

「该死!」

情绪在喜怒间的切换只需瞬息。信有强烈的预感,这个再次翻查一千六百多人定位信息的提案无法通过。或者说不是预感,而是能百分之百肯定的类似于结论的判断。

计划几乎得逞,却在最有希望时被无法逾越的天堑拦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气馁的事情吗?

信无奈的愤怒,苏眼全都看在眼中。她并不知道信为什么突然又不高兴了,但她明白信不是一个会随便生气的人,甚至有时遇到确实可气的事他也会强忍住怒火,仍保持着平静的神态。他露出这种无力的怒态时,一定是有什么束手无策的事在困扰着他。这种时候,苏眼不会去打扰他,多余的关照会被信视作羞辱,让他深自缄默即可。

流逝的五分钟快如奔马,不甘的五分钟长如水流。信和苏眼都投了“同意”票,另有214人也投了“同意”,但余下的1437人全都投了“不同意”票,没有弃权票。凯莉的提案被否决了。

“为什么会不通过呢?”苏眼有些不解。

“很正常啊,”信的语气并不像表情那么激烈,“上一次的征询投票,赞成者和反对者几乎持平,最终赞成的一方的优势也只有两位数,这足够说明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希望泄露自己的隐私。即便是投了同意票的人,内心其实也不乐意。所以当又一次事关个人隐私的投票出现时,人们的反应会远比第一次冷淡,他们会认为我为了破案已经牺牲了一回自身利益,凭什么再牺牲一回?更何况是在犯人已基本确定的时候?你们学生会办个事怎么这么没效率?翻查我们的隐私一次不够还得两次?而且还要查别的时段?不行,我反对——我想反对的人大概就是这种思路。”

苏眼无语。

“也许,反对的人并不在乎真凶是谁,他们只在乎审讯何时结束。既然差不多有个结论了,就这么办吧,还啰嗦什么。他们一定这么想的,这种想法太正常了,呵。”信冷笑。

镜头中的别克一副胜券在握的狂傲模样,而凯莉则面无表情,无从猜测她内心的波动。对犯罪嫌疑人的问话已经结束,留言板上也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见解,金穗子便宣布审讯流程正式结束,即将进入投票环节。别克也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协助金穗子发起新的投票。

信死死地盯着直播镜头中面带微笑的别克,以及不时切换过来的同样微笑着的塞纳,心情十分复杂。

“为什么他连主动辩驳都不做呢?嘴巴长在脸上,却只用于丑陋的微笑,无可救药!”信忿忿道。

信别开视察,直播镜头也随之移动,强制性地再次呈现在他眼前,他摇摇头,重新注视着屏幕。苏眼不知怎地觉得信有些可怜,想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讲。过了几分钟,他与她再次收到了投票邀请。

————————

投票编码:65213478

发起单位:光明高校学生会

代理人:凉风金穗子(ID:098322)

投票主题:关于破坏我校埃德蒙·伯克雕像的犯人身份的结案性投票

投票评级:3(大单位级重要投票)

受邀群体:收看第8652次大众国审讯性投票直播或到达审讯现场的选民(共2057人)

正文:

根据本次审讯的过程和已知信息,请从下列人员中选出犯罪者。时限为五分钟,逾期视为弃权,计票系统将做出扣分的处罚。

投票发起日期:大众时代9732年7月12日,21:13

投票选项:

1.袁继长

2.塞纳·阿隆索

—————————

对结果显而易见之事进行选择是件徒劳痛苦的事,可人类却在不断重复相似的举动。信知道自己的选票不会改变塞纳被认定为犯人的必然结局,但他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做选择。不过他希望苏眼不要做出和自己相同的选择,因为一旦落选会扣减素质评分,信有的是资本可挥霍,苏眼却没有。尽管再三叮嘱,苏眼还是和信一样没有做出任何选择,任凭五分钟的时间悄悄溜走。信发现之后显得十分生气。

“你傻呀?干嘛不投?和大家一样投塞纳一票不但不会扣分,相反还会涨分,为什么学我一样什么都不做?”

苏眼也有些不悦。

“我才没学阿信!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和处事原则啊。无论是塞纳还是高三的学长,在我看来都不是这次的犯人啊。”

信知道她没有说错,但还是摇了摇头:

“你期末考可别考砸了。”

“放心吧!”

投票结果很快便显示在自由芯片上,与此同时直播镜头中的金穗子也公布了投票的结果:

“2057人受邀参与投票,1851人投给了塞纳·阿隆索,4人投给了袁继长,202人…弃权。”

投票的结果既在人们预料之中,也在人们预料之中。塞纳得到多数票是必然的,但202票弃权是谁都不曾想到的,包括弃权者,他们大概不会料到和自己做出相同选择的居然有201人。

看到“202”这个数字,信十分欣慰,同时感受到一股希望,就像一个老师在充斥着不良少年的班级里意外发现了几个乖巧好学的孩子。

“根据本次投票的结果,塞纳·阿隆索被判定为本次案件的作案人。塞纳·阿隆索,你认罪吗?”

“我认罪!”塞纳随叫随应,完全没有半点迟疑,就像一直在等着回答这个问题似的,“我愿意接受大众正义的制裁!”

“能坦诚地承认自己犯下的罪恶也不失为一种好品质,这一点值得表扬。那么接下来将进行本次审讯的最后一个环节:惩处性投票。请大家参与我们学生会即将发布的投票,一起决定惩治这个丧心病狂的歹徒的刑罚!”

金穗子的声线轻柔,却迸发着绕梁三日的无穷回响。在她话刚讲完不到十秒,今夜的最后一次投票接踵而至。信提不起劲,但还是打开了投票的页面。

————————

投票编码:41235076

发起单位:光明高校学生会

代理人:别克·肖克罗斯(ID:122221)

投票主题:关于对罪犯塞纳·阿隆索恶劣罪行的刑罚裁量的惩处性投票

投票评级:3(制裁中度颠覆罪名者的维稳投票)

受邀群体:收看第8652次大众国审讯性投票直播或到达审讯现场的选民(共2057人)

正文:

根据上一轮投票的结果,我们在热心于维护社会安全与稳定的大众的帮助下确认了涉及颠覆大众国国家精神的罪犯的身份:光明高校高一A班的学生塞纳·阿隆索。罪犯对自己于7月10日凌晨将埃德蒙·伯克雕像破坏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表示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在这里,我们学生会通过发布此次投票向大众征求意见,如何惩治污蔑神人的罪犯,将由您来决定。请在15分钟内做出您的选择。

投票发起日期:大众时代9732年7月12日21:33

投票选项:

1.判处1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

2.判处15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

3.判处2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

4.判处25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

5.判处3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

6.判处无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终身;

7.死刑;

8.其他(自行填写)

————————

“量刑是否过重了?”苏眼难以置信,“其实也只是破坏公物吧,为什么…”

“一点也不重哦,阿眼,”信苦笑,“与造价无关,那可不是一般的公物,埃德蒙·伯克的雕像可是这个国家万年精神的象征,破坏他就等于挑战这份万年不变的强大精神,等于否定这份万年弥新的正确精神,等于玷污这份万年犹洁的冷峻精神。在古代,私底下说封建帝王一句坏话或把墨汁溅到帝王的画像上都能招至杀身之祸。公然将放置在公众场合供人膜拜的神像砸得稀巴烂无疑会给深信大众精神的人们带来恶劣的影响,即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颠覆,妄图污染人心,这可比破坏行为本身还要恶劣———当然,这是站在想要维持现有体制的人的立场上才会有的观点。

“阿眼,你看着吧,几年几年有期无期的选项毫无意义,塞纳必死无疑。所谓的大众就是人的集合,所谓的人都喜欢干墙倒众人推这样的事。一个被认定为罪人的人,人们只会去攻击他、否定他、抹杀他,与他完全撇清关系,乐意于将他置于死地,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自己与罪人是不同的,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可耻的正义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像其他人一样如履薄冰的活下去。他知道也许下一个被群起而攻之的人就是自己,所以更要抢先随群体攻击某个人,如果从群体中掉队,自己被众人聚而食之的日子马上就会到来。跟紧人群的话,至少还能拖延时间,运气好的话一拖便是一辈子…”

“别说了…”苏眼双手掩耳,信才发觉她在寒颤式地发抖,“别说了。”

“对不起。”信轻声说。

两人将自己的选票不负责任地乱投一通,信不再让苏眼做从众的选择,她想怎么投就怎么投吧。

又是十几分钟的等待,等待那早已知晓且难以接受的结局。当手背再一次响起蜂鸣似的震动声时,信无动于衷,他懒得再看投票的结果,但直播境头中金穗子学姐动听的声音却不肯放过他。

“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了。本次投票共有2057人受邀参与,其中51人投了‘判处1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39人投了‘判处15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13人投了‘判处2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87人投了‘判处25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101人投了‘判处3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216人投了‘判处无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终身’…”

她稍微停顿,殷红的双唇温润地小张,以响亮的声音说出下一句。

“1530人投了‘死刑’!”此处应有感叹号,之后金穗子又调回原有音量,“另有3票自定义选票投了‘判处有期徒刑100年并剥夺公民资格’,5票自定义选票投了‘判处150年有期徒刑并剥夺公民资格’,另有11票其他自定义选票,1票延时弃权…”

现场陆续有人开始欢呼,就像凯旋归来的勇士。

“综上。本人代表光明高校学生会以及参与本次投票所有2057人宣布本次审判的结果:塞纳·阿隆索因涉嫌颠覆罪经大众正义的审判判处死刑,执行方法将按一般死刑的安乐死法进行。学生会审询组即刻将此次审判结果提交给计票系统,系统很快就会下达处死指令至犯罪者体内的自由芯片。本次审判全程受监察部监督,有请监察部公证人发言。”

坐在听审席中的一名监察部工作者起立,宣布本次投票公正无私、过程合理、气氛融洽、反响热烈。

“塞纳·阿隆索,在被处以正义的制裁前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沉默许久的别克问。

“有!”塞纳举起右手踊跃发言,“在之前的审讯流程中,我曾说过自己未曾犯罪的言论。这个言论与最终大众的判断相悖,由此可见错的是我。我一定是自保之心作祟,才会说出那番无耻的谎言,在此我真诚地向大众道歉。”

他深深鞠躬,看着他如此可笑举止的信完全笑不出来。

“已经铸下的罪恶光靠忏悔是无法补救的,幸运的是机警的大众发现了我的犯罪事实,并予我以正义果敢的制裁,至少能纠正由我引起的偏差,使社会环境重回正轨。

“尽管我破坏了雕像,但我对大众精神和伟大前人的尊敬绝无半分虚假。我深深地热爱着这个完美无瑕的国家,深深地崇仰着洋溢着人性光辉的优秀大众。能死在这个空前美丽的盛世是我毕生的志愿,坦荡地接受大众的制裁是我最好的赎罪方式,也是我十几年人生中最大的荣幸。感谢国家的呵护,感谢大众的教诲…”

塞纳面带微笑,声音却越来越小。

“此生我的罪孽深重,愧对这个最好的时代…我会带着最真挚最庄重的自省之心死…死去…”

他双腿已无力支撑沉重的身体,一倾而倒,整个人被“被告席”所掩蔽。还好直播镜头慈悲为怀,它切换拍摄的角度,以一个超近景镜头对准瘫跪在地的塞纳的脸,在超清的画面中,塞纳苍白而幸福的笑以及每一个哭泣中的毛孔都尽收眼底。

“如果有来生…我…我还要生在我们的…大众国…”他的笑容渐渐僵化,就像一樽丑陋的石制面具。

突然他的眼皮一跳,似乎才发现镜头正对着自己,他回光返照似地重新笑逐颜开,充满热情与希望,他用最后的力气向前挪动几寸,镜头虽大也无法容下他整张脸。他有些发紫的双唇张得极其巨大,几乎是个直径十厘米的圆。他用如获新生的响亮声音爽朗幸福地发出最后的自由呐喊:

“大众时代万岁!”

他憨笑着瘫坐着,背部靠在被告席案的侧面,健谈如他也有安静的时候。振聋发聩的万岁之吼如空谷传响般余音袅袅,当回响成为绝响的片刻,会场内响起了热烈悲壮的掌声———那是对一个回头的浪子最初也是最后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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