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叶聆风是场意外，他没控制好力道，王权剑脱手飞出，飞出院子外。
他匆忙爬上墙，想跳下去寻找，却被一道明黄色的光闪到眼，那是她的剑在反光。
无数剑散乱地插在地上，它们镶金嵌玉，奢侈地不像实战物，唯有她身侧的两把剑与众不同。
一把短剑背在背上，不过二尺，土黄色剑身，平整光亮，只是这把短剑为古制，与其他剑放在一起异常显眼；一把重剑握在手中，玄黑剑身，伴以少量金饰、冰玉剑柄，长六尺，大气豪迈。
纤纤素手，放在剑柄上呈现着异样的美感。
他听说过叶聆风，被师妹捡到后拜在父亲王权家家主王权霸业门下，成为他的小师妹。
叶聆风在王权家格格不入，即使已经被记名为正式弟子，但从来不愿意穿制式服装，使用制式武器，也不怎么听家主的话。
就连他都能经常听见其他弟子嘲笑叶聆风。
她不会用道法，对他们的挑衅和示好向来视而不见，身负两把虽然差异巨大但在普通武器中都算得上神兵的剑，却从不出剑斩妖，不然家主怎么会在收徒后就不再管她。
除了师妹，几乎所有人都在质疑她的资质。
没想到会在隔壁看到她。
而在见到叶聆风出招的那一刻，王权富贵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弟。
他见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一把集聚了世间精华铸就的剑，她与那把重剑融为一体，剑随心，心从剑，所向披靡亦无所顾忌！
重剑无锋，大工不巧，席卷着浩荡河山而来，王权富贵仿佛看到了雪山崩塌、天地陨灭的瞬间，比不上他幻想的世界绚丽，却足够震撼。
她是另一个兵人吗？
不，她看起来很适合收藏，但绝不能收藏，她应该流连凡尘而纤尘不染！
就在王权富贵趴在墙头发呆的时候，叶聆风察觉到了他。
“你是下不来吗？”
王权富贵低下头，叶聆风正歪头看着他，重剑已经被挂在身后，风沉寂下来，王权富贵心中无端出现一丝失落。
想再看一眼那个场景。
“需要帮忙吗？”
叶聆风见王权富贵呆在那里，绕过其它剑走向他，每一步都是固定的大小，走动时腰侧佩玉铿锵。
王权富贵竟想到两个与她的剑完全不同的词——君子如风，温润如玉。
也不知怎么了，他利索地跳下去，捡起王权剑，喊道：“我特来此请战！”
叶聆风愣了下，眼中开始积聚笑意，“我不喜与人切磋。”
王权富贵脸上表情一滞，整个人呆愣住了。
“你还有事吗？”
叶聆风站在七尺外，不近的距离王权富贵却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像幼时被他从梅树上打下的雪，清甜淡雅。
王权富贵摆头，却对上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万般心思都瞬间消失。
叶聆风视线从他脸上转到头发上，一根草插在他的发冠上，开口礼貌地提醒他，“你的发冠沾了东西。”
王权富贵抿嘴，两颊绯红，生活中只有修炼和杀妖的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状况。最后只能像遇到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后退一步，逃也似地翻墙而走。
叶聆风看了眼不远处的大门，有些茫然。
王权富贵摔下墙，躺在地上，草屑沾满道袍。许久，他意识到叶聆风可能在逗他。
收起剑的时候，她像一个人而不是兵器。
但即使是兵器，父亲是绝不会喜欢这种不易掌控的存在，那她也会有很多机会离开吧。
但是，想再看一次山崩地裂的场景！
这个念头缠绕着王权富贵，在一段时间里让他在练剑的时候都无法专心，但隔壁的院子却再也没传来什么动静，除了那些剑留下的痕迹告诉他那不是梦，就在他准备去寻找风庭云师妹试探叶聆风的消息时他再次见到了叶聆风。
叶聆风一手握着一把木剑，从王权家的大门一步步走到王权霸业所在的主屋，半垂着眼睑，看上去心事重重，脚下依然迈着固定长度的步子，不急不缓，与周边面目狰狞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王权富贵又想起了那个词，君子如风当是如此。
那些弟子奉家主之命阻拦她，说是阻拦，出手却是杀招，王权富贵站在父亲王权霸业身旁，两人中间就是那次叶聆风身边的两把剑。
王权富贵紧紧地盯着叶聆风，好奇没有重剑，她会用出什么剑法，还会是那样子吗？
从她身上散发出如冰般凛冽的剑意，不似那日沉稳大气，却带着一种他极其熟悉又有些厌恶的感觉，王权富贵喉咙一梗，觉得呼吸不过来。
王权霸业一声“贵儿”喊醒了他。
王权富贵回过神来，只见阻拦她的弟子都倒在地上，血沿着石板蔓延，将凹槽填满后溢出，黄棕色的土壤也被染成暗红色，叶聆风白色的小鞋子和袖子下摆都被浸成红色，甚至还有未凝固的血沿着剑身滴落。
王权霸业轻嘲，明明只是把普通的木剑，却能在瞬间夺去那么多人的生命，贵儿也许看不出那是什么，但他知道。
普通材质的木剑最多只能成为孩童的玩具，杀不了人，杀人的是人。
那孩子的剑意带着战场的烟硝味，伴随着亡灵的哀嚎，由尸骨打造而成，只希望她是友非敌。
不，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不好，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理由解决掉！
想起一直护着叶聆风的徒弟和好像被这剑意影响到的儿子，王权霸业感到头疼。
叶聆风离主屋只有几步之遥时，仍有弟子挡在她面前，数十把剑浮在空中指着她，只有她有所动作就会刺上去。
突然，王权富贵发现叶聆风好像察觉到了他，她朝他在的方向看过去，眼中的流光冻结成冰，不含一丝感情，王权富贵忍不住侧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王权霸业皱眉，叶聆风的视线刚刚停留在了贵儿身上，即使很快就收起来了，但也足够他警惕。
王权剑的剑意是正气凛然，而叶聆风的是杀人的剑意，因杀戮、为杀戮而练成的剑意本身就是恶，与王权剑属性相冲。
照她这架势，要是混进王权家的目的是王权剑，再想到以后可以寄以大任的徒弟，他整张脸都黑了，手握拳重重地敲在座椅把手上。
如果猜想是真的，那就让她见见王权剑的厉害，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王权家的主意！
叶聆风轻点剑柄，木剑旋风般划过指着她的剑，将它们拦腰斩断，断剑掉落在她脚边，围着她的弟子依然举起幸存的法宝挡在她面前，只有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们的害怕。
她歪头，“我早晚能进去，为什么要拦着我呢？”
王权富贵有些愕然，他从叶聆风的话中听出笑意，微微偏过头，一片红色印入眼中，心脏急速地跳动，他几乎没有看清叶聆风出手的瞬间！
鲜血从她面前弟子的脖颈处喷出，几缕血痕沾上她的脸，那个弟子沿着完美的曲线轨迹倒下，王权富贵抓紧王权剑，想起了这剑意带给他的感觉是什么。
是斩杀妖怪时，生命从面前流逝的寒冷，但有一些不一样，可他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叶聆风跨过不断流出血的弟子，踏上石阶，王权富贵喉咙微动，努力克制住身体的战栗，奈何收效甚微，因为那是从心底感受到的危险，叫嚣着要他离开！
但王权剑不会骗人的，她不会是妖。
王权富贵按住在怀中震动的王权剑，侧过身挡住王权霸业的视线。
如果她是妖，那么在那天，王权剑就会有反应，而不是现在！
王权霸业手拂过放置在座椅一侧的两把剑，轻声道：“这种剑意，不是杀几个人就能练成的，你说她是人还是妖？”
是妖，就要用王权剑杀了！
王权富贵心一滞，出声辩驳：“她不是妖！”
王权富贵又想起那日所见，她是一把独特的剑，也会成为一把强大的剑。
王权霸业抽出两把剑中的短剑，端坐着，对王权富贵的话充耳不闻，一手握上剑刃，紧紧地抓住，再次松开时手上却只有两道印子，来不及多想叶聆风已经进入了屋子。
满身服饰华贵而绝不庸俗，脸上的血迹更增添一分豪气，神情与其说是坚定更不如说是傲慢，配上那凌然的杀气，看起来就像正在逼宫的逆臣贼子，还是即将成功的那一类。
比贵儿更适合富贵这个名字，“王座”上的王权霸业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说了句话就不再吭声的王权富贵。
“离我的剑远一点。”叶聆风站在屋子中央，垂下眼睑，将一切想法都掩盖在心中。
“不叫我师父吗？”王权霸业顾左右而言他。
叶聆风磨蹭着剑，“我有师父，不是你。”
“可你都不记得你师父是谁，也说他不会来找你。”
王权富贵听见叶聆风的呼吸迟了一息，就见两人同时跃起，明黄衣衫与橙黄外袍在空中交汇，仓促中，竟捕捉不到两人的动作。
片刻后， 王权霸业在原地站定，外袍被剑气割出一道道缺口，而叶聆风虽然后退了一尺，衣服却依旧整齐。
乍一看，两人实力就在伯仲之间。
王权霸业一手滑过剑身，叶聆风举剑指向王权霸业，“放开我的剑，它不喜欢别人碰它！”
王权霸业扬眉，“你的剑分明不是法宝，只是普通的青铜剑，最多只能算是古董，何来喜不喜欢，只有人爱不爱用。”
即使是这么说，王权霸业心下明白，叶聆风说的可能是真的，这把剑虽然光洁如新，锋刃锐利，却也不是杀人的剑，它甚至不愿意伤害人。
见叶聆风握剑的手又紧了些，他抬手，将轻剑扔还给她，一挥衣袖，重剑被袖风带动砸向叶聆风。
木剑从她手中滑落碎成木榍，她跳起接过轻剑背在背上，一手握住重剑的剑柄，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地时重剑已挂在腰间。
拿回自己的剑，叶聆风平复了下心情，看了眼身上的血迹，心下一沉，对王权霸业拱手，“没想到您一把年纪了还会用这种幼稚的试探。”
王权霸业坐下来，不理会叶聆风的讥嘲，“如果真的有人要从你中抢走剑呢？”
叶聆风沉默片刻，垂下手，眼带嘲讽，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像是不屑，语气却异常认真，“剑就是我的生命，如果谁要抢走它，我会堵上一切，毁他前程，断他后路；如果是个家族，我会屠它全族；如果是个国家，我会让它亡国灭种。”
王权富贵有些心惊，见父亲两指磨搓，脸色晦涩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屋中一时寂静，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权富贵焦灼起来。
叶聆风一声轻笑打破凝结的时间，“啧，前辈何必如此紧张？我这两把破剑在这块法宝遍布的地方也只有不识货的人才会去抢。”
王权富贵松了口气，刚刚那句话果然是骗人的吧，如果叶聆风就此折断那实在是可惜！
王权霸业愣了下，随后狂笑，“小丫头，要是你师父知道你真这么做了会怎么想？”
叶聆风眼神迷离了一瞬，“前辈不必担忧，师父他是不会知道的。”
眼见王权霸业有继续说下去的迹象，叶聆风生硬地插话:“前辈还有事吗？如果没有事了，晚辈就此告退。”
不耐烦的样子，但没有立即转身离开，王权富贵端详了叶聆风一会，发觉她原本脸色红润现在却是苍白，他皱起眉，这是受了内伤吗？
王权霸业摸了摸下巴，说：“罢了，就让贵儿送你回去吧。”
王权富贵一愣，直直撞进叶聆风眼中，屋内昏暗，那双眼依然明亮，冰已溶，留下一江秋水，飘飘无迹仍有些凉意。
记忆中毁天灭地的洪涛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天上残月，水上孤舟，无边无际的水中一把剑镇守江河，正是那把短剑！
“我识路，公子不用一直跟着我。”一句话让他脱离了那个世界，王权富贵恍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她身侧，于是，一切景象都化为虚无，只剩下她。
她半阖眼，王权富贵转而观察她的样貌，精致的五官和毫无血色的皮肤，散发着寒气，精巧地像瓷人。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秋水已经平静下来，看起来婉转又缠绵，但水下暗流涌动，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你还好吗？”王权富贵有些担忧，她这样子让他感到不安。
叶聆风低下头，仆人早就将那些弟子的尸体拖走了，他们在石板上撒上水来清除血迹。当她踏过未干的水坑时，鞋上的血散入水中，留下一个个血印。
叶聆风有些哽咽，开口，声音有些轻，如风如云般了却无痕。
“公子不必担忧，我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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