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采莲人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有点破旧的房顶。怎么回事？
自己刚才……好像在雪地里，晕倒了？
在那么冷的环境下……放着不管，自己肯定冻死了。
而现在自己没有被冻死。
鼻尖也飘来了一阵药香。
这味道闻起来应该是用来驱寒，暖身的草药——
那么，是谁救了我？
“咳，咳咳，那个——”
采莲人活动了一下有点冰冷的四肢，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环顾了一下四周。
是在一个有点简陋的小房子里，自己躺的床占了大半空间。
而在床的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煎药。
“哩（你）行（醒）啦。”
那个人转过身来。
因为刚才这个人全身裹着厚厚的衣服，所以后背看起来很粗壮。
所以采莲人以为是当地五大三粗的牧民。
但实际上，转过身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红扑扑的双颊，清脆的嗓音，还有不太标准的官话。
虽然，她看起来……应该也是附近的牧民吧。
“哩晕倒在雪地哩啦，会冻四的，窝就把哩带回来嘞。”
采莲人算是听懂了她的话，对她拱手道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哩，四中原人？”
“没错，我乃……”
“哦。”
被简单的打断了话头。
不通姓名，不说身份，然后两人之间简短的对话结束了。
采莲人躺在床上休息，而女孩安静地煎着药。能听见的只有药汤偶尔传出的“滋滋”声，还有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女孩看起来像是一个人住的，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些普通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药草。
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正躺着采莲人。
感觉生活过得很艰苦呢。
现在这里还在雪山上吧。没想到这么冷的地方都有人住。
“姑娘一个人住？”
采莲人先打破了这份宁静。
“四啊，阿爸阿妈都过四啦。就窝住介山上。”她回道。
“这雪山上这么冷，怎么会住这里呢？”
采莲人好奇的问道。
而女孩却突然停顿，接着沉默了下来。
采莲人也闭上了嘴。
“喝了介药汤，等会窝送哩下山。”
她又开口了。
“这个，我不能下山……”
采莲人有些为难。
“哦？原来哩不是误入啊……说来，哩四为什么要上山？”
“……这个是……”
采莲人有点踌躇，不过问问当地人总比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找比较好。于是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天山雪莲。
为了这传说中的灵药。
也为了能救自己和其他人的命。
“哩四说为了救楞？”
“是……否则谁会来这寒冷的雪山里呢？”
“四呢。雪莲本该就四用来做药材，救愣吧。”
她淡淡的回答。
“不是为了救人，谁会来找传说中的灵药呢？……说起来，姑娘知道，哪有天山雪莲么？”
采莲人不抱希望的问。
“有，我也知道在哪。”
却得到了惊人的回答。
“……假如姑娘能告知我的话，日后必有重金酬谢！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
没想到随口一问真的有结果了，不过看着女孩平静的面容，采莲人的心里却浮起一种不安。
无论真假先要抓住这个机会。
假如能采到的话，不仅不会被处死，奖赏的钱一定是要多少有多少。
她的家也很简陋。这样也能报答她让她不必住在如此寒冷的地方了吧。
“……”
那个女孩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扇子，拿碗准备装药汤。
“放心？我绝不食言……”
采莲人有点着急。而女孩慢慢地开口了。
“天山雪莲，有一格穿缩（传说）。”
只有诚心的人，才能经过仙女的试炼，得到她的天山雪莲。
这个故事，采莲人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过了。
“但四，通不过的人，就会四在介雪山中。”
女孩这么说道。
这点采莲人也听说过。
——考验是什么？
——只要是有足够诚心的人，就能从这寒冰的峭壁爬上去，就可以采到天山雪莲。
但做不到，就只能死。
“假如哩四真心想采地话，就去那里吧。”
被提出挑战了啊，采莲人沉默了一下。
攀爬峭壁，是什么程度？采莲人心冷了一下。
不过……尽管自己不擅长体力，但是这个机会……
不能错过。
“你能带我去吗？”
“能。窝会在旁边看着哩。”
但不会帮你，也不会救你。女孩冷冷的宣言道。
采莲人点了点头。
这个女孩，跟刚才对自己没兴趣的冷淡态度不同。
现在更多的，是冷漠与厌恶……
看起来，她，似乎很讨厌有人来采雪莲呢……
不过，她说有的话，那应该就没有错了。
我想，她没有骗我。
毕竟真不想告知雪莲的下落的话，说不知道就可以了，
……虽然不知道她的想法是什么。但这个试炼，无论如何，我都得接受，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采到天山雪莲……！！
采莲人就这样答应了，
“那么，现在动身吧！”
“……白痴，先给窝把药合了。”
【2】
“咳……”
因为吸入太多冷气，采莲人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咳嗽。
身上穿上了女孩给他的御寒衣物，虽然看起来破旧（还是女装），但是确实比原来的衣着保暖。
没有她的话，自己已必然成了一具雪中亡骸。
现在，她还要助我找到雪莲……
“姑娘，你虽然不善言谈，但却真的是个心地善良之人。”
采莲人由衷的说道。
“……”
没有得到回答。
可能是离得太远，或者风雪太大，没听见吧。
前方的身影坚定而可靠，在风雪中给采莲人引导前进的方向。
虽然走的很快，根本没有关心后面的人能否跟上就是了。
“哩猴慢啊，磨磨叽叽的。”
女孩不耐烦的回头又瞪了采莲人一眼。
为什么说又呢，因为一路上她都在这样走走停停地等他啊。
采莲人只能苦笑着回答，
“我没姑娘这么身手矫健，年轻力壮，咳……”
“哩猴没用。”
“咳咳……”
受伤到说不出话来。
采莲人跟着女孩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崎岖的山路。
想不到在一条偏僻小路的尽头，竟有一堵大约十几丈高的峭壁。
十几丈？！这个要是爬到顶我一定累死了……不，是可能会摔死吧，因为体力不支。毕竟能不能爬上去都值得怀疑。
但好在仔细观察了一下，峭壁上并不完全光滑。还是有许多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上面，真的就有天山雪莲？
“有得。哩不用担心窝耍赖的。”
女孩用手指向一个方向。
采莲人顺着方向看过去，那是峭壁的一个缝隙，大约高度好几丈的程度吧，可是那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样子。
“唔，真是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采莲人什么也没看见。
“哩没看见？雪莲。”
女孩不耐烦地瞪着采莲人。
顺着女孩的指引，采莲人才注意到，岩缝间那一点黄色花蕊。
纯白的花瓣跟覆盖着的冰雪一个颜色，所以难以注意。
“那……那就是天山雪莲？”
“嗯。”
女孩轻轻点头。
那朵雪莲开在峭壁的岩缝间，纯白的身姿似乎与这苍茫的雪山融为了一色，中间嫩黄的花蕊散发着生命的芬芳。
“雪莲就在呐哩，哩能采到的话就是哩的。”
喂，这不就是看技术吗，完全和什么诚心的考验无关吧……
采莲人发自内心的无奈。
而且，这个岩缝的位置，不仅高，还是在一个非常陡峭的位置，在那光滑的石壁上只有冰凉柔软的白雪覆盖着。
不小心摔下来的话……估计可以见到先祖了。
刚才见到雪莲的激动之情，完全被这冷酷的现实冲淡了。
怎么办……
无论如何，一定要先试试看能不能再说，就这样放弃，实在是做不到。毕竟还有着比起死，更加不能忍受的事。
“……试试吧。”
采莲人走到了峭壁之下，仰起头看着远处的雪莲。
从这里，慢慢靠近吧…
攀上岩石，采莲人艰难的开始向上爬。
女孩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看来是不打算提供任何帮助了。
冰凉的雪渗入指间，让采莲人牙关一紧。但是到了这一地步只能咬牙向上了。原本还有点点温度的手掌现在已经冻得通红，没剩多少知觉，采莲人只能凭着一点感觉抓着微小的缝隙使力向上挪动身体。
可以……能行！
身体一寸一寸艰难的挪上去，脚踩在狭窄的岩缝中向上。虽然每一步移动的距离些微，但也在慢慢增长了。
只要坚持，就一定可以够到！采莲人在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
似乎有了希望以后，这寒冷与恐惧也变得可以忍受。尽管手指已经麻木，关节蹭出血痕，但在一点一点的不断努力之下，雪莲也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在漫天的风雪中，采莲人仰望着她的身姿，变得渐渐清晰。
咦，风雪？
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雪山上常年不息的恶魔，已经从之前的平静中醒来，露出尖锐的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吼。雪花夹杂着冰块打在身上，寒风仿佛霜刀刮过每一寸肌肤。其中更是可怕的，是有力的狂风仿佛要将人类小小的身体扯到空中去。
这一切都加在已有些体力不支的采莲人身上。
“——”
耳边似乎传来女孩的呼喊声。但被呼啸的风雪声盖过了。
大约是劝自己放弃吧。
采莲人低下头，看到女孩还站在崖壁底下，只是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小人。
她似乎张着嘴在说什么。
可是，如果这次下去了，恐怕自己就爬不上来了。
划伤的膝盖上溢出的血液湿透了厚厚的棉裤。
失去这次机会的话，自己和死掉也没差别了。
想到了回去之后因为无能要付出的代价。
采莲人最后只能摇摇头。
没有退路了，只能往上爬。
顶着风雪的摧残，忍着身体的伤痛，一步一步向上。
然而，或许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天山仙女存在，祈愿也无法让奇迹发生。
最终，在距离雪莲还有几尺远的地方。
采莲人跌落了下来。
【3】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家人的教导，族人的呵护。
“田七，车前子，白芷……”
总角孩童，却能遍识百草。
于是早早便被传为，族里下一代的神医。
受诸人宠爱，被悉心培养。
从小便是如此成长，及冠更是声名远扬。
所以年轻气盛。
所以酿成大错。
不仅是自己，也害得家人，族人受到牵连。
昔日，严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乖巧的妹妹，慈祥的族老。
他们的面容萦绕眼前，下一幕却是被淋漓鲜血覆盖。
如今，通通都将是刀下亡魂。
一己之错，殃及无辜，养育之恩，以仇相报，哀嗟怨叹，因果何寻？
唯我之失，唯我之过。
唯我当负，唯我当咎。
皇天后土，诚鉴我心。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猴点了……吗。”
……猴？
不，是好？
不不不，是谁？
猛地睁开了双眼。
看到的是陌生女孩的脸庞。
……不，好像又有点熟悉……啊。
她面容忧郁，好像在担心什么。感觉是有点罕见的表情。
采莲人却看明白了，这愁容后所带的感情。
是愧疚。
大概是，对自己的现状感到自责了吧。
采莲人露出了苦笑。
到底是小女孩、还心地善良吧。明明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做丝毫对不起他的事，根本无须内疚。
背负着罪恶感，是很痛苦的。
“不，是你……咳呃……”
采莲人才发现自己虚弱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哩！憋缩话，休息！哩嗨火着，多谢仙女保佑……”
看着她各种祈祷，感谢神佛的样子，采莲人感到几分不可思议。
啊，自己……还活着啊。
这份幸运，确实也是个奇迹了吧。
从女孩的叙述中，采莲人才知道，自己掉下来后，却是滚跌到旁边一块柔软的雪地里，还留有一口气，才免得一死。
女孩是感到高兴的吧，采莲人也为她的这份心情而感动。
不过，对于他来说，生还的喜悦也没有多少。
女孩正坐在床边，用布擦拭着采莲人的脸庞。上面传来阵阵草药清香，从女孩照顾人的手法来看，或许女孩家和草医有什么关系吧。
没想到你，真那么做了。
女孩轻声说。
采莲人现在没法子开口。
不知道是指真的爬峭壁这事，还是说自己风雪天不听劝告还想摘雪莲？
女孩自己说了下去。
采莲人为了一味药材，不惜付出生命，那义无反顾的样子，只是为了自己的人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能够明白这种感情。
采莲人才注意到，这个真性情的少女，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
真是个率直可爱的孩子。
但采莲人知道，不仅是因为感动。女孩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事情。
女孩端来之前的药汤，喂着采莲人喝下，这个时候，采莲人的余光才瞥见，桌上的半朵雪莲。
剩下的半朵早就进入了他的口中。
原来，从头到尾。
暖身的汤药，不过就是这个。
采莲人服完药后，女孩才缓缓开口，说出她的过去。
因为父母的事，她很讨厌中原人，尤其是打雪莲主意的人。
……是早些年前，朝廷派来了一支军队。
搜刮边疆奇珍异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一支分队，找到了这里。
于是，她的父母，将他们带入茫茫天山，再也没有出来。
没有带路的人，在这雪山上迷路、冻死，也不奇怪。只不过，自己却也免不了这个结局了。
失去父母的打击，应该是巨大的。叙述中的女孩流淌的眼泪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了双亲。
她说。
她憎恨的不仅是士兵。
还有被人保护的自己。不是为了她，父母也不需要用生命……
大约，这就是她一直所拥有的，内疚，自责，罪恶感。
是采莲人一直看不到她笑容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女孩选择孤身一人，住在这雪山深处。
但她说，这不是负罪，这是责任。活下来的自己有必要背负的责任，承担包括父母那一份的责任。
话题以女孩的沉默作为结束，采莲人也没有追问那具体是什么责任。
……和自己一样罢了，各有各自重于生命的背负。
她的眼里有一股决意，一股十分熟悉的决意，采莲人明白。
抛弃了“自我”，以“赎罪”的形式生活。这才是他们，能得以存在的方式。
【4】
“我，没事了……”
采莲人终于可以下床了。
虽然瘸了一条腿，走路挺难看的。
女孩刚从外面回来，进入小屋，带着满身的寒气。
“药汤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采莲人为女孩配好的一些药材加上雪莲的暖身汤，温和滋补，又能祛除寒气。对于要长期生活在雪山上的女孩是一张刚好的药方。
女孩一口喝下，脸庞又变得红扑扑的，充满了精神。
她将打好的木柴放到屋角，从中挑出一根她早已削好的长木棍。
“介根给哩，身高甘猴。”
采莲人换掉手中旧拐棍，感觉确实是新的比较顺手，他满意的撑着它在屋里走了一圈。
“有了这个，我也可以下山了吧？”
女孩不置可否。
“朝廷拿哩，急么？”
庸医，罪人的名号，还挂在自己和族人身上呢。
“嗯，有期限呢。”
毕竟，也只是争取到了三个月。
“哩……应该四个，猴大夫的。”
当然不是治猴子的意思，采莲人笑了笑，算是接受了赞美。
“没什么的，其实并不是说好的大夫，就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本来，医者有医者的极限。愚蠢的，是认识不到这个的人罢了。”
这算是、自嘲吧。本来圣上寻仙问道，迷信方士，那些丹药，早就亏损了身体。既然大势衰颓，又岂是几味小小草药所能阻止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太医难道不懂吗？大臣难道不懂吗？
不懂的，不过是揭了皇榜的自己。
“……拿么，有用吗？”
天山雪莲，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味药材而已。
“啊，有用的。毕竟是罕有珍贵的温补之物，放心吧。”
可以撑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吧。
女孩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但采莲人脸上始终挂着自信的笑容。
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拿出了之前为他准备好的包裹，里面有他之前的衣服，还有一朵雪莲。
采莲人对她感激的微笑，将包裹一手拿好。
“说起来……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呢？”
采莲人突然想起。
“窝救了哩，拿哩猴猴火着就行啦。”
女孩轻松的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笑了笑。
走到了屋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小屋，然后将留恋的目光收回。
于是，他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女孩搀扶，这样一瘸一拐的走在山路上。
风还在吹，但却不再猛烈。
雪还在下，但却变得轻柔。
明明来的时候还觉得很长一段的山路，离开时却嫌它太短。
哈啊，人生真是奇妙。
不远处就是村庄，到了那里就可以坐上马车，回去赎罪。
而一回头就能看到，女孩站在身后的山脚下，仿佛分隔了俗世与天山。
此去一别，永不相见。
采莲人知道女孩的意思。
为了他，她已经破了例。
在最后，她冲着他挥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似乎要将这个笑容印在脑海深处里一般，采莲人深深地看着她。
呵……看来这次，自己遇到了，真正的仙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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